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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那个男人 ...

  •   我在父亲的商船上,第一次见到那个男人。
      事后说起,我戏称为“命运的邂逅”。
      这个时代里,“命运”相关的词汇有如遍地的小碎石子,随处一拾一大把。
      好比“民族的命运”、“清朝的命运”、“爱新觉罗的命运”……
      如是戏称,只暗示我和他之间的相遇,多么稀疏平常。

      父亲因为生意,每月要一次去日本。他喜欢帶上我,美其名曰“见识一下世面”。我怀疑他其中的动机,因为要说“世面”,上海可是放大了的世界——奢华、斗争和安稳齐聚一堂。看似矛盾,可又有无形的杠杆来维持这个城市的平衡。
      而大阪城的內里虽然也在东方与西方的价值观之间撕扯,但外表是欢愉和平的。这里沒有随时爆发的“学生起义”或者“工人罢工”,亦难见到西方殖民者和內地人大打出手的场面。
      上海于我们来说,像个遙遙沉下去的时代影子,表面散发夕阳的余辉,其实根本不知道什么时候光芒就灭了。
      “总之,你以后到大阪驻扎下来,总没有错。”父亲这么说。他时常有极端的焦虑感,好像大清国是特大定时炸弹,随时要爆炸。
      我倒觉得大清国地底下埋着无数小地雷,偶尔小爆发一次小,动荡一会儿,便又恢复原先模样,人们到底也就这么生活下来。
      想归想,我还是追随父亲往返,悉听尊便地任他将我介绍给大大小小他的商人朋友。

      那次父亲结束大阪的生意,在回程的船上,听闻一艘从日本出海的船遭风暴,翻了船。
      那艘船比他的商船出海早了大半天,是在大海中心遇上事故,救助船虽然已经派出,但估摸船客的生还几率几乎为零。
      父亲的商船驶过,停留了一会儿,问起事件。
      “可能连尸体也找不到几个……”救助人員惨淡道,“那晚风暴太大,这是私人船。船长黑心,想多做几比生意,便不顾风向警报,贸然出海。”
      父亲摇摇头:“这种类似的事情也司空见惯了。”
      “……是呢……”
      寒暄过后,父亲见也帮不上忙,便离开了。
      当天下午,我在甲板散步,发现了漂浮在海上的那个男人。
      一开始我无法确定那是什么,只见得一袭红色的布料,在波浪中间浮浮沉沉。
      我叫来一个值勤的船员:“……那是什么……”
      “垃圾吧……”他一开始不以为然,“不常有么?”
      可是两人越看越觉得不对,借来了望远镜,才看得清楚——红色布料下边,是特有的日本式裤袍。
      “是人!”他叫嚷著去船员室找人帮忙。
      我焦急地把望远镜抬抬放放,放大的镜头前,是一个消瘦的背影,被红衣包裹着。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这个男人,他以毫无防备的脆弱姿态、以一个频临死亡的背影,呈现在我眼前。

      男子有一头与上衣颜色相称的红色齐肩短发。被救上船后,呼吸已经很微弱很。但我们都觉得不可思议——在翻船后,海上漂流了一天多,竟然还活下来。
      父亲叫来了医生,尽管药物不齐全,到底救了下来。
      我晚上偷偷潜进他房间,他在熟睡。灯光下,他的脸看上去有一种奇异的沧桑之感,卻又不见时间刻画出的坑坑洼洼,不显老,且眉如蛾翅。最让我在意的,是他左颊上的一个刀疤。刀疤的痕迹很深,如一个歪斜的“十字”形状。
      这唯一伤疤突兀地显现在他脸上,打个譬喻,像是有人为了打造一件完美艺术品,刻意雕刻出来的。
      大概从这里开始,我就模糊地感觉到,这个男人的过去连接着一个陌生我完全不知道的时空,但在他那个时空里,某种不可名状的心情,像是一座桥,把我们连接在一起。
      那种“生活在时代里,时代却影子似的沉下去”的心情。

      男子两天后醒来。
      “我又被吓到了,竟然能夠这么快醒来……不过……”医生面有色。
      “什么?”我急着想去看他,不耐烦地摆摆手,“醒来不是太好了么?”
      “……他似乎忘记了一些东西……”
      “……”
      用“忘记一些东西”几乎是委婉的说法,我看着他迷惘的眼神,想,他连自己是谁不知道,成为一个没有过去的人了吶。
      对于如何安置他,我和父亲大吵一架。按照父亲的意思,男子得救了,父亲已经做到仁至义尽,应当把他送回日本,接下来的事情就与我们无关。
      我却坚持,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谁,送回去也只会被丢来丢去,我们救他的一片苦心不是白费了么。
      “这也是日本政府的事情,和我们无关!”
      “少来了!你这么做,不是和那些昧著良心开船出海的黑心商人一样?”
      我几乎把能拿来刺激父亲的话都用上。
      而他终是像多数父亲那样,无可奈何,以妥协的姿态退却了。
      “你不要后悔!”最后不忘恨恨地说一句,像诅咒一样希望能够应验。
      救下男子的时候,医生曾开玩笑说,搞不好这个来历不明的人来一场南丁格尔效应,到时候你就逃不掉了。
      南丁格尔效应的确发生了,但主宾却调换了位置。
      那日他站在甲板上,一只手扶着栏杆,孜孜地望着平和的海面,眼睛颜色被夕阳渲染得一片橙色,但一望进去满是幽深。
      他连自己名字都不知道,过去却蛰伏在他的眼睛里,遥遥地望到千里之外。

      我叫他“阿剑”。名字来源于他脸上的十字刀疤,我认为是剑伤,故起此名。一开始,只是让他在家中做食客,医生每日来帮他诊断,再配些药物。后来发现,他是使剑高手,做起家务,竟也是得心应手。
      便被大妈使唤来使唤去。她说不来日文,就指指脏衣服或者瓜果,让阿剑做事。
      “你別理睬她!”我看不下去,把阿剑手里的木盆扔出去老远,不解气,跑上去踩踏大妈的衣物,“她自己没孩子,嫉妒父亲只有我这么姨太太的女儿,表面不好撒泼,总是在背后给人难堪。看你是我帶回来的,就对你不客气。”
      阿剑只是微笑,眼角有些皱纹。不知道他年龄,但看起来早已不是二十几岁的人。
      “我应该。”他很少说话,开口声音里有沙哑。
      我一怔,恐惧海水一样拍打著岩石,“你说什么……你的身体很差!怎么可以离开!医生说你以前受过很严重的伤,一直有隐患,得好好调养……我也看到过,上半身很多伤疤,你觉得大妈对你不好,我们可以搬去父亲英租界的房子,眼不见为净……”
      “和你大妈沒有关系。你们都待我很好。”他打断我,还是微笑,“虽然还是什么都不记得,但我总觉是要做一些很重要的事情,才来这里的。有一些模糊的印象……”
      “都想不起来,还重要的事情!胡说什么……”
      他不看我。山遥水远地不知望哪里。我一面口不择言地劝他留下,但是愈发绝望,心里像被乱刀砍。

      他起码也有三十多岁,在日本或许有家室。失去了记忆,却放不下过去。我强制留下他,还用各种手段圈住他。
      真像爱情小说里面,令人嫌恶的第三者。明明是路人,硬要一脚踏入他人的人生,自以为能成为那人人生的主角。做足了表面清晰明了的谎言,背后的晦涩真相唯能自知。
      “拜托你……不要走……”已经落得在乞求。太不堪了。为什么在南丁格尔效应的开端,沒能扼杀住,应该如父亲说的,送他回日本。省去那么多多余无用的事情。
      他拍拍我肩,红色的短发擦到我的下颌,“我不属于这里。”
      那你属于哪里?你的家在哪里?等你的人你也回忆不起。你在寻求什么你也忘却了。唯一连接你和世界的,只有那个朦朦胧胧你也说不清的目的。
      他还是离开了。一点声息都没有。他以削弱的方式走进来,又以默默的姿势走出,仿佛想销毁这一段为时很短的时间轴。
      “你不应该喜欢上他的。”父亲叹口气,“你们相差太多了……”
      又说:“他的眼睛里,是你所无法企及的一些黑暗,你自以为连接你们俩的一些东西,对他来说,只是九牛一毛。”
      我说戏话:“人家不是说,越是看不懂的男人,女人越加迷恋么……我就是看不懂他,所以才喜欢啊……”笑说着,凄凉的感情泛上来。一刀一刀地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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