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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第 35 章 不和谐的家庭乐章 ...

  •   余逝完全怔住了。他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抚过绷带内面那凸印的琴键纹路,从低音区到高音区,一遍,又一遍。晨光透过窗帘缝隙,落在他低垂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颤动的阴影。
      时间仿佛静止了。孟灾几乎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他开始后悔,是不是太自作聪明,太越界了?这会不会是一种变相的提醒,一种残忍的标注?
      然后,他看见余逝的肩膀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不是哭泣的那种颤抖,而是一种极力压抑着某种巨大情绪的、细微的震动。
      接着,余逝抬起头,看向他。那双总是清冷沉静的眼眸里,此刻没有泪,没有震惊,也没有孟灾预想中的任何复杂情绪。只有一种极其柔软、极其明亮的光,像被晨曦彻底穿透的湖面,清澈见底,漾着浅浅的、真实的暖意。
      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臂,绕过孟灾的脖颈,轻轻地将额头抵在了孟灾的肩窝。这是一个全然信赖和放松的姿势。
      孟灾僵了一瞬,随即小心翼翼地伸出手,环住了他清瘦的背。
      然后,他感觉到肩头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却真实存在的震动,余逝在笑。不是出声的笑,而是身体因为愉悦而自然产生的、压抑着的颤动。很轻,但孟灾感觉到了。
      那笑意透过相贴的皮肤传来,像一股微弱的电流,瞬间窜过孟灾的四肢百骸,让他整颗心都酸软得一塌糊涂。
      后来,孟灾送的那卷特制绷带,一直放在余逝抽屉的深处,没有真正用过。
      但孟灾发现,偶尔,在余逝挽起袖子拉琴,或者只是安静看书时,他左手腕内侧那曾经布满新旧伤痕的皮肤上,会出现一些别的痕迹。
      不再是凌乱、深刻的划痕,而是一小段、一小段,用深蓝色或黑色水笔画上去的、歪歪扭扭的“五线谱”。
      谱子画得很不专业,音符像喝醉了酒似的东倒西歪,有时甚至没有明确的音高,只是几条波浪线,几个随意点上去的黑点。它们突兀地出现在那片曾经承载过无数痛苦的皮肤上,像顽童的涂鸦,笨拙,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生命力。
      孟灾第一次看见时,愣住了。他仔细辨认,那根本不是什么真正的乐谱,甚至构不成旋律。但那确确实实是“五线谱”的形态。
      他看向余逝。余逝正垂着眼睫调试琴弦,察觉到他的目光,指尖微微一顿,却没有躲避,也没有解释。只是那截白皙的脖颈,慢慢晕开了一层极淡的粉色。
      孟灾忽然就明白了。
      那不是乐谱。
      那是余逝用自己的方式,在旧的画布上,涂抹的、属于他们两个人的、无声的安魂曲。是告别,也是序章。
      当那种冰冷的、想要撕裂什么的冲动再次袭来时,余逝没有去找任何尖锐的东西。他只是拿起笔,在那片皮肤上,缓慢地、认真地,画下一条线,再一条线,画上几个笨拙的音符。仿佛在对自己说:看,这里不再是伤痕了。
      这里,可以写下新的东西了。
      可以是混乱的,可以是幼稚的,甚至可以毫无意义。
      但只要不再是伤害,就好。
      孟灾什么也没说。他只是走过去,很轻地握了握余逝画着“乐谱”的那只手腕,然后松开,拿起自己的乐谱,坐到了钢琴前。
      琴声响起,是那首他们合奏过无数次的、温暖的曲子。
      余逝抬起琴弓,跟了上去。手腕上那歪扭的“五线谱”,随着他运弓的动作,在灯光下若隐若现,仿佛真的有了生命,随着旋律轻轻律动。
      那一刻,琴房里的音乐,不仅仅是音符的流淌。
      那是愈合的声音。
      这个周末,孟灾本该回余逝外公家吃饭。临时改变主意,鬼使神差地回了自己那个“家”。走到门口,钥匙还没插进去,就听见里面传来东西摔在地上的闷响,以及母亲尖利到变调的咒骂。
      他的心一沉。
      推开门,满目狼藉。客厅里能摔的东西似乎都遭了殃,玻璃碎片、相框残骸、扯烂的书本……铺了一地。父亲正蹲在沙发旁,默不作声地将散落在地上的衣服、文件,一件件捡起,叠好,放进脚边一个半旧的行李箱里。他的动作很慢,很机械,像在处理与己无关的物品,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眼下的乌青和嘴角紧抿的纹路,透出一种心力交瘁的灰败。
      母亲就站在他几步开外的地方,背对着门,肩膀因为剧烈的情绪而颤抖。她没看地上忙碌的丈夫,也没看进门的儿子,只是死死盯着虚空中的一点,用孟灾从未听过的、淬了毒的、嘶哑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
      “滚!滚得越远越好!孟青刚,我当初真是瞎了眼!你这种没心肝的东西,外面那些狐狸精才配得上你!拿着你的东西,滚出我的房子!这辈子别再让我看见你!”
      “我的房子”四个字,咬得极重。
      父亲叠衣服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那令人窒息的平静。他没有反驳,没有辩解,甚至没有抬头。只是继续着手里的事,仿佛周遭的狂风暴雨与他无关。
      “妈……”孟灾喉咙发干,试着叫了一声。
      母亲猛地转过身,赤红的眼睛瞪着他,那目光里是毫不掩饰的恨意和疯狂,甚至让孟灾觉得陌生。“你闭嘴!”她尖叫着打断他,手指颤抖地指向父亲,“你要替他说话是不是?你跟你爸一个德行!都是养不熟的白眼狼!我这些年为了谁?啊?!我做牛做马,我忍气吞声,我得到什么了?一个心里只有外面的野花,一个就知道胳膊肘往外拐!”
      孟灾的心脏被攥紧了。他看着父亲佝偻的背影,那背影在母亲一句比一句恶毒的咒骂中,显得愈发孤寂和沉重。他想起那天病房里父亲通红的眼眶,那句艰涩的“爸爸错了”,以及更久远以前,那些深夜里父亲身上散不掉的酒气和疲惫。
      “妈,不是这样的……”他艰难地开口,声音发涩,“爸他……他没有别人,他……”
      他想说,爸他只是不善于表达,他只是被生活压得太狠,他只是用错了方式。他想说,他是爱这个家的,爱你的。那晚他眼里的痛苦,不是假的。
      “够了!”母亲像被彻底激怒的母狮,猛地冲上前,狠狠推了孟灾一把。孟灾猝不及防,踉跄着后退几步,撞在玄关的鞋柜上,发出一声闷响。
      “没有别人?你被他灌了什么迷魂汤!”母亲的声音尖利得刺耳,眼泪混着愤怒喷涌而出,“从小到大,是谁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是谁操心你吃穿上学?!是谁在他不着家的时候一个人守着你?!啊?!是他吗?是他这个心里根本没有这个家的男人吗?!”
      “你这么向着他,这么喜欢他,好啊!”母亲的手指几乎要戳到孟灾的鼻尖,浑身都在发抖,“你跟他走!你也滚!滚出这个家!别再出现在我面前!我没你这样的儿子!”
      最后那句话,像一把冰锥,狠狠扎进孟灾的心脏,冻得他浑身血液都凝固了。他看着母亲因暴怒而扭曲的脸,那张曾经温柔美丽、如今却写满痛苦和怨毒的脸,喉咙像被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张了张嘴,想解释,想告诉妈妈,不是你想的那样,爸爸那天晚上……
      “啪!”
      一记清脆响亮的耳光,狠狠扇在了他的脸上。
      力道之大,让孟灾耳朵里嗡嗡作响,脸颊迅速泛起火辣辣的刺痛。他被打得偏过头,眼前一阵发黑。
      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了一瞬。连母亲似乎都愣了一下,看着自己微微发麻的手掌,脸上闪过一丝极快的、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茫然和悔意,但随即又被更汹涌的怒火和绝望覆盖。
      而一直沉默的父亲,终于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他缓缓站起身,转过身,看向被打得偏过头的儿子,又看向状若疯癫的妻子。他的眼神,是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疲惫到连愤怒和悲伤都所剩无几,只剩下灰烬般的空洞。
      他终于说话了,声音沙哑得像破旧的风箱,每一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重量:
      “够了。林姜。”
      他叫了母亲的全名,不是“老婆”,也不是“孩子他妈”。
      “这个家,”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满地狼藉,扫过泪流满面、眼神却空洞麻木的妻子,最后落在儿子脸上红肿的指印上,那空洞里终于裂开一丝缝隙,渗出难以言喻的悲哀,“散了吧。”
      他不再看任何人,弯下腰,拉上行李箱的拉链,动作决绝。然后,他提起箱子,没有再看这个生活了十几年的、如今已面目全非的家一眼,迈开步子,走向门口。
      经过孟灾身边时,他脚步似乎微不可查地顿了一下,目光在儿子红肿的脸颊上停留了不到半秒。那眼神复杂到孟灾无法解读,有痛,有愧,有无奈,或许还有一丝解脱。但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极轻地、几乎听不见地,叹了口气。
      然后,他拉开门,走了出去。
      门“咔哒”一声关上,不重,却像一道惊雷,劈在孟灾心上。
      “爸!”孟灾猛地回过神,像是从一场噩梦中惊醒。他顾不上脸上火辣辣的疼,也顾不上身后母亲骤然爆发出的、更加凄厉的哭骂和砸东西的声音,转身就冲了出去。
      “爸!等等!爸爸!”
      他跌跌撞撞地冲下楼梯,一步跨两三阶,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暴雨,豆大的雨点密集地砸下来,瞬间就将他单薄的衣衫打湿。
      父亲没有走远,他就站在楼下的单元门口,没有打伞,任由瓢泼大雨浇在身上。雨水顺着他的头发、脸颊、西装往下淌,让他看起来前所未有的狼狈和苍老。他手里还提着那个半旧的行李箱,背影在雨幕中显得那么孤寂,像一尊被遗弃的、正在被雨水冲刷的石像。
      “爸!”孟灾冲到他面前,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他胡乱抹了一把脸,声音带着哭腔和急切,“不是的!爸!你听我说!妈妈她……她不是那个意思!她只是太难过了,她说的都是气话!你别走!我们回家,我们跟妈妈好好说,一定能说清楚的!爸!”
      他语无伦次,只想抓住父亲的手,只想把他拉回去,只想让这一切回到原点,回到那个虽然冰冷但至少完整的“家”。
      父亲看着他,眼神是孟灾从未见过的平静,一种死水般的、令人心慌的平静。雨水顺着他深刻的皱纹流下,像是眼泪,又比眼泪冰冷千百倍。
      他摇了摇头,很慢,很用力。然后,他抬起那只没提箱子的手,似乎想摸一摸孟灾湿透的头发,或者拍一拍他的肩膀,但手在半空中停住,最终还是无力地垂落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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