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杯浊酒饮江湖》沽酒评生

47、第四十七章 断桥问心

　　雾隐山深处，云遮雾绕。一老一少的身影立于一处隐于林间的观景石上，目光仿佛能穿透层层阻碍，落在那个刚刚走出义庄阴影的少年身上。
　　“爷爷，”小飞燕扯了扯相里衡的麻衣衣袖，大眼睛里满是后怕与惊叹，“那个大哥哥，还真从那个吓死人的义庄里出来了！他胆子可真大！”
　　相里衡捋着长须，深邃的目光中带着一丝早已料定的淡然，更有一份深沉的审度。“勇则勇矣，悍不畏死，确是可造之材。然则，刚极易折。义庄考验的是他临危不乱的急智与绝境求生的悍勇，接下来这‘断桥’……”他话音微顿，望向远处那云雾缭绕的深涧方向，“考的却是他心底最深处的执念与选择。一念之差，脚下便是万丈深渊，心中便是仙魔殊途。”
　　小飞燕似懂非懂，却凭直觉感到一阵紧张，她小嘴一撅：“爷爷，我赌他过不去！我听寨子里的人说，以前好几个自以为本事了得的人，都在这桥边变得疯疯癫癫，最后自己跳下去了呢！”
　　相里衡闻言，脸上露出一丝莫测的笑意，并未反驳，只是轻轻拍了拍孙女的头。“且看吧。”
　　……
　　王同五自然听不到这遥远的对话。他出了义庄，沿着愈发崎岖的山路前行，不知走了多久，才在道旁发现一座破旧的木亭。亭子虽残破，却能遮风挡雨。他在亭外生了堆篝火，就着冷水吃了点干粮，便抱着那支藏剑的紫竹笛，在亭中蜷缩了一夜。
　　翌日傍晚，历经跋涉，他终于抵达了目的地——或者说，是阻隔在他与目的地之间的天堑。
　　眼前是一座横跨在两座陡峭悬崖之间的古老木桥。桥身斑驳，爬满了枯藤，不知历经了多少岁月。然而，这座本该连接天堑的通道，却在中间赫然断裂！一道巨大的豁口如同被巨斧劈开。
　　桥下，是深不见底的幽暗涧谷，浓白的雾气在谷底翻涌，望去只觉头晕目眩，一股寒气自脚底直窜头顶。而在断桥的对面，一座古朴的石碑清晰可见，上面赫然刻着三个大字——青云寨！
　　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
　　希望瞬间被冰冷的现实击碎。
　　王同五冲到桥头，俯身向下望去，扔下一块石头，久久听不到回响。他的心，也随着那石头一起沉了下去。
　　“不……不可能！”他喃喃自语，眼中充满了不甘与焦灼。他沿着悬崖边缘疯狂奔跑，试图找到另一条路，哪怕是一处可以攀援的缓坡。然而，两侧皆是刀削斧劈般的绝壁，滑不留手，寸草难生。
　　他回到桥头，死死盯着那断裂的缺口，估算着距离。太远了，远非人力可及。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一点点缠绕上他的心脏，越收越紧。连日来的奔波、义庄的惊魂、对前路的期盼，在此刻尽数化为沉重的无力感，几乎要将他压垮。
　　他颓然坐倒在地，双手插入发间，发出困兽般的低吼。
　　难道就要止步于此？相里衡指引他来此，就是为了让他看一眼这绝望的景象？九宫璇玑锁还在那老者手中，那是先生留给我的唯一念想，庄梦蝶还在峨眉等他，爹娘的血仇、陆师祖的遗愿……一切的一切，难道都要葬送在这座断桥之前？
　　不甘心！他绝不甘心！
　　目光扫过怀中紫竹笛，一个疯狂而冒险的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电光，骤然闪现！
　　他猛地站起身，眼中燃烧起最后一丝决绝的火焰。他迅速脱下身上的粗麻外衣，用鱼肠剑将其割成宽窄不一的结实布条。麻布粗糙，边缘尽是毛糙的断纤维。他双手用力，将布条紧紧拧成一股绳索，粗糙的纤维刺得他掌心发红，但他浑然未觉，只是反复拉扯，确认其足以承受自己的重量。尽管他只道，这种粗糙的麻布在承受巨大冲击时，极易断裂，但只此一法，说什么也要试一下。
　　他将一端牢牢地系在鱼肠剑那无镡的剑柄末端，打了个死结，反复拉扯确认；另一端，则紧紧缠绕在自己的右手手腕上。
　　他走到悬崖边，深吸一口带着涧底寒意的空气，将体内那初成的先天罡炁催动至巅峰，灌注于右臂之上。目光如电，死死锁定对岸一块突出崖壁的坚硬岩石！
　　“中！”
　　他心中默念，用尽全身力气，将鱼肠剑如同掷标枪般，猛地投向对岸！
　　“夺！”的一声轻响！鱼肠剑那特殊的三棱破甲锥尖，精准无比地深深扎入了岩石之中，直至没柄！
　　他心中一喜，用力拉了拉布条绳索，另一端纹丝不动，异常牢固！
　　希望就在眼前！
　　他后退几步，为自己留出助跑的距离。目光再次扫过那云雾翻涌的深渊，心脏狂跳，但眼神已是一片决然。他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啊——！”他发出一声压抑已久的怒吼，如同离弦之箭，向着悬崖边缘发起了全力冲刺！
　　在崖边猛地蹬地，提气腾空，向着对岸飞跃而去！布条绳索在空中瞬间绷得笔直！
　　成了！他心中刚升起这个念头——
　　就在他身体荡至深渊最上方，旧力已尽、新力未生，全身重量都寄托于那根布条之上的刹那！
　　“嘣！”
　　一声轻微却如同惊雷般的断裂声响起！
　　系在他手腕上的布条，竟毫无征兆地、从他打了死结的连接处，骤然断裂！
　　巨大的希望与惯性，在瞬间化为绝对的虚无。
　　“不——！”
　　一股无可抗拒的失重感猛地攫住了他！他眼睁睁看着对岸的青云寨石碑飞速远离，看着那根断裂的布条如同嘲笑般在空中飘荡，而他整个人，则如同折翼的飞鸟，向着那无底深渊，急速坠落！
　　风声在耳边呼啸，云雾扑面而来。极致的恐惧与不甘，混杂着身体失控带来的眩晕，形成一股毁灭性的漩涡，瞬间将他的意识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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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暗中，无数画面碎片如同潮水般涌来，冲击着他的神魂。
　　毛骧狞笑的脸，绣春刀上反射的寒光。
　　柳玉娘胸前绽开的血花，以及她最后那句“活下去”。
　　刘愈先生阖目时安详却又不甘的面容。
　　俞贯虹被短剑透胸而出时，那难以置信的眼神。
　　吴道广紫袍染血，踉跄后退……
　　最后，是父母在火海中伸出的、逐渐模糊的手……
　　痛苦、仇恨、愤怒、无力……所有的负面情绪被放大到极致，在他心湖中掀起滔天巨浪！
　　“看看你有多可笑！”
　　一个冰冷、熟悉又充满诱惑的声音，直接在他灵魂深处响起。
　　王同五猛地“抬头”，发现自己立于一片混沌的黑暗之中。而在他面前，站着另一个“自己”——黑衣，赤瞳，脸上带着睥睨一切的狞笑，周身缠绕着令人窒息的暴戾与毁灭气息。
　　黑衣同五声音如同毒蛇低语：“看啊，这就是你坚守‘正道’换来的结果。你越是想守护，失去的就越多。看看他们的下场！仇恨，才是你唯一真实的力量，是你与他们之间最后的联系！”
　　王同五浑身剧震，那些惨痛的画面再次涌现，几乎要将他的理智撕裂。
　　突然黑衣同五展开双臂，语气充满诱惑：“来吧，释放它！我能感受到，你体内的《先天罡炁功》至阳至刚，它生来就是为了毁灭！想象一下，让毛骧、郑方、邹项……所有仇敌，都在你脚下颤抖哀嚎！那才是真正的快意，那才是力量的真谛！”
　　一股毁灭一切的冲动在王同五体内奔涌，先天罡炁开始躁动，双眼泛起赤红。
　　黑衣同五厉声嘲笑，步步紧逼：“侠义？可笑！那不过是弱者抱团取暖的借口！这世道，弱肉强食！你不变强，就只能像他们一样任人宰割！你的仁义，让你失去了所有！一文不值！”
　　这赤裸裸的恶念，如同最锋利的匕首，狠狠刺入王同五心中最脆弱、最阴暗的角落。他浑身剧烈颤抖，几乎要被那毁灭性的欲望吞噬，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不！”
　　就在意识即将被彻底吞噬的千钧一发之际！
　　一幅与他此刻毁灭欲望截然相反的图景，如同定海神针般，撞入了他的脑海——义庄之中，他耗尽力气，将那面救命的八卦镜，重新挂回门梁之上。那个举动里，没有一丝一毫的私欲与仇恨，唯有最纯粹的、守护他人的善念。
　　紧接着，是刘愈先生临终前殷切的嘱托：“活下去……走正道……”
　　是柳玉娘将他死死护在身后，用身体挡住毛骧利爪的决绝……
　　是庄梦蝶在寒潭边，将藏着鱼肠剑的紫竹笛递给他时，那清澈眸子里化不开的担忧与牵挂……
　　这些画面，如同清冽的泉水，瞬间浇熄了他心中躁动的魔焰。
　　他猛地抬头，眼中的赤红虽未完全褪去，但瞳孔深处已是一片历经洗涤后的清明与前所未有的坚定。他望着眼前那张与自己一模一样，却写满毁灭欲望的脸，一字一句，声音不大，却如同金石坠地，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不。”
　　“我的力量，源于我要守护的人，而不是源于我要毁灭的人。”
　　“如果拥有力量只是为了变成我憎恨的模样，那这力量，不要也罢！”
　　“报仇，是为了告慰逝者，是为了斩断罪恶，而不是为了制造新的仇恨与杀戮！”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将所有的迷茫与动摇都彻底吐出，斩钉截铁地宣告：
　　“这，就是我的‘道’！”
　　话音落下的瞬间，对面那心魔幻影发出极度不甘的、无声的咆哮，身形如同被阳光照射的冰雪，迅速扭曲、淡化，最终化作缕缕黑烟，彻底消散于无形。
　　混沌退去，黑暗消散。
　　王同五感到一阵极度的疲惫袭来，仿佛灵魂经历了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但内心深处，却是一片风雨过后、月朗星稀的澄澈与安宁。
　　他缓缓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不再是冰冷的深渊，也不是混沌的幻境，而是一间简陋却干净的木屋屋顶。身下是铺着干草的床榻，柔软而温暖。
　　“爷爷，爷爷！他醒了！”
　　一个清脆欢快的声音在旁边响起。他偏过头，只见那个在青石镇卦摊前见过的红衣女童——小飞燕，正趴在床边，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笑盈盈地看着他，满是好奇与欣喜。
　　（第四十七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