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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看荒唐 皆过场 ...

  •   徽州会馆前,癞头叫花高举着一双快板,唱的正自高兴,挤得浑身筋骨舒活,不防身后一只手,陡地将他破烂裤腿拽个不停,眼见得后腰就要遮不住了,只得从人山人海里退将出来,眼见得前面的人钻进会馆大门去,口中连声大呼:“可惜,可惜!便宜了那王八蛋子。”

      将两手快板放一只手上拿着,空出一只手来,叫花把裤子提了提,瞟了瞟泰康家的小厮,不是秦零却又是哪个。他被人扰了好事,先前那般热情冷了下来,倒也不着恼,任由秦零踮起脚来在耳上碎碎说着,也不二话,点点头,应了活计下来。

      众人眼巴巴望着他走泰康茶肆这里来,衣衫褴褛,走路的步子腰板却透着一股后天教养,众人更是好奇,这人难不成是个破落的角儿,就他唱的还能比水芙蓉好了去?

      只见那疖癞子将手上快板往后一递,那秦零平素算是机灵的,这时候却是一愣,正想跳起脚来,骂他一句“瞎了狗眼,小爷抬举你,你还真蹬鼻子上脸呢,也不……”想了想,望向秦顺儿那厢,见主子微微颔首,只得接了去,双手平举托着滑油油的一双细竹板,耷头憋气跟着叫花走上了茶肆台阶。众人见他一脸委屈相,又是一乐。

      疖癞叫花子上来台阶,径自走到店前两口接雨水的大缸那,众人见他在其中一口缸里慢腾腾搓净了手,又到另一口陶缸前,俯身下去,欲将头脸也洗洗,捧起水来,也不知想到什么,停了动作,仍是将一双手在水里甩了甩。众人见他这番做派,却是乐不起来了,心中皆道:乱世偷生,这人只怕也是不易。瞧他那双手,白晶晶,骨指纤细,洗净的指甲略嫌弯长,奇怪的是也不惹人厌,只益觉可怜见,老天瞎了眼。

      站定在台阶上,众人只见他背影奇瘦。正午阳光下,一个卧鱼儿,一对腕花,压了喉嗓,幽幽唱:“奴本良家,奈何沦落天涯,将身安在那倡优家……”衣衫褴褛,倒像是着了玉衣金缕,粗糙台阶,也成了三尺高台,台上乞丐,化身花旦,唱的是聚离分散,他家因缘。

      水芙蓉本姓洪,生在寻常百姓家,按说是可安稳度日的。可时事难料,有一天,老实巴交的父亲突然抄了菜刀,跟着一群人奔到京城去,说是太平天国后人,先人事业未竟,如今洋鬼子欺人太甚,不论上面皇上太后如何,身为一家子,却是不能不胳膊肘往里拐的。

      人在他乡,热血肝肠,父亲身上突然爆发出令她和母亲畏惧的力量。从义和拳到义和团,父亲的军功一点点传回家乡,乡人羡艳异常,衙门当差的亦时时到她家门前晃晃,平素互相照拂的亲友,一个个一家家只在观望。

      这样的时日不长,很快洋人的势力还没赶跑,清廷暗地里一改以往行径,雷厉风行,剿杀了大批国人。“灭洋扶清”,传到乡里,只是茶余饭后的小点心。

      周边的目光多了看戏的雀跃,也有了断绝干系的闪避。她父亲恰如一则传奇,能够穿过清廷的铜墙铁壁,逃离。

      明打探暗蹲桩的衙门官役手上,开始多了各种各样的家伙,把她继老子娘吓得要死,成天价哭哭啼啼,骂她继女儿莲花不该放着她老子去赴死,怨自家男子汉寻的是哪门子出息,还不如当初种地。

      那莲花也不吭气,十三四岁的女娃娃,居然无比机灵,挖了后院里老爹藏的秘密,寻着机会逃了。只把家里的银钱都留了下来,放在这个他老子续娶的婆娘被窝里,没日夜地赶路跑到安庆老家,寻到她过世亲娘的的坟上,月光下磕了几个响头,拍拍小屁股,揣着一家人身家性命,开始流浪长大。

      谁也不曾想到,这样一个不起眼的乡下丫头,居然进了滁州前任道台刘家,某年滁州花朝节上,被刘大奶奶沈氏看中,放在了身边。

      那沈氏原想着这丫头清清秀秀,没有了家人,兼着性子稳重,要来给刘府嫡长孙也是她的头一个儿子留着。先调教个一年半载,等她儿子将来留洋归来,收做了通房丫头也是好的。

      不曾想,那刘家公子却是极开明的,回国后住在家里,某日醒来发现身下多了一个羞若初莲女子,知道母亲的意思,不管不顾,竟娶了作为正妻。家里一番民主革命,只把沈氏气个半死,又怕她宝贝儿子在外长了见识,再要出去,只将气都撒在媳妇身上。

      打小多磨砺的莲花却不好打压,一方面好生照顾婆婆,另一方面只装聋作哑,横竖回房后,自有婆婆的宝贝儿子体贴着疼她怜她。寒来暑往,沈氏的恶人在媳妇的闻言软语里再当不下去,她向来是疼儿子的,也舍不得儿子难过,便也放下身段,从此婆慈媳顺,一家人亲亲热热,甚是过了一段好时辰。

      可是国事纷繁,一年年外侮来犯,眼见得风雨自家院,那沈氏公子一心报国,瞒了家庭,挂了官印投了戎,行伍中吃尽辛苦。两年后退伍,领了三两抚恤,拖了半边身子回了家,看到的家破人亡,听说的妻子流落在胭脂巷。上府衙,击鼓鸣冤,没收了抚恤,判了个赶出旗籍,一阵乱棍劈天盖地打了下来,爬过爱民如子大堂槛,清清楚楚回望见了一样熟悉的玩物戴在当任道台指上。

      那是刘家嫡长的信物——翠玉扳指,小时候挂在做道台的父亲身上,留洋前父亲带他上醉翁亭,砸烂随身的西洋酒盒,殷殷嘱咐:“治平,天下大乱,国人多酣睡,望你能够清醒。出去了,要争气。”

      学成归国,第二天醒来,茜红窗影里,人成双,翠绿的扳指放在莲花掌上。听那女子含泪笑道:“我给公子守着!”

      衰草枯杨,大国风光;废残的,是谁家曾经好儿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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