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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第26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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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重新回到赌桌。
“来来来,下把谁做庄!”
人群吆喝着,一道纤柔清润的嗓音飘来:“我可以吗?”
赌客辟开空间,一名看上去身体抱恙的少女来到桌前,袖手柔柔一笑。
人对漂亮的事物天生拥有好感,赌客们又向来热衷于看热闹和制造热闹,众人没有异议,将骰盅传到姜审礼跟前。
她接过骰盅,动作生涩地摇了起来,闲家开始下注,几息后骰盅落定,等待开盘。
她拿出一只竹筹下注,按照事先商量好的押小,开盅前却让开身,将一名双手握着旗的女孩揽到桌边。
“巧儿,既然这一局是你坚持,这一盘便由你来开吧。”
突然被推至人前,人群的注视瞬间让她成为焦点,巧儿眼瞳慌乱一颤。
人头乌压压围成一圈,微弱的光亮落在赌桌中间。
烟雾缭绕,阴影与视线交织成暗网,一张张脸好似遭受了不具名力量的扭曲,穿插着麻木、冰冷、狂热、嗔怒。
桌上的筹码仿佛成了摆设,而她才是这场围猎的真正猎物。
“快开啊!磨叽什么!”有人不耐烦地嚷道。
姜审礼朝左前方有意无意一扫,视线并未在某个具体的人身上停留,传来躁动的方向却顷刻寂静无声。
随即又摆出充满歉意的笑脸:“抱歉,她第一次玩这个,可能有点紧张,请给予她一点耐心。”
她拍拍巧儿的肩,轻声细语道:“开吧,输了也就五两银子,别太有压力。”
温柔语调如水波荡平了女孩的紧张,是啊,她自己都说不在乎那五两银子了,又不是输了就真的会被当成猎物分食,押错又怎样?
她长呼一口气,打开骰盅,三个骰子,点数分别为六、三、一。
是小。
赌赢了。
跟注押小的闲家爆发出一阵欢呼,押大的则怨天载道,四面八方卷起阵阵声浪,如猛兽撞翻了令人窒息的压迫感,载着人直冲云霄。
巧儿的脸蓦然涨红,不知是自己太激动,还是受到周围喷涌而出的狂喜的影响。她飞快地轻喘着,看着推向自己的筹码。
赢了……押对了……
然而赢来的筹码不止一个,一摞筹码堆在面前,她猛地看向姜审礼,后者挑眉:“咦,我押错了吗。”
拨开那些筹码,押注的竹筹并没放在“一赔一”上,而是紧挨着“一赔一”的“一赔十”。
巧儿大为惊骇:“这么重要的东西你居然能放错!”
要是输了就得赔进去一百两银子!
“手滑眼花,怪我,”姜审礼从善如流地认了错,“但不是赢了嘛,那中间的失误都不叫失误,叫成功的必经之路,天要我们赢这一百两啊。”
差点赔本的某人毫不在意地一笑带过,不见丝毫后怕。
赢了什么都是理由,巧儿一想也对,若不是她粗心放错,哪能误打误撞翻倍□□。
连赢四次,第五次甚至天降惊喜,莫非老天真的在眷顾她们?
沉浸在喜悦中的女孩没有察觉到少女晦明变换的目光,姜审礼嘴角的弧度加深些许,只是视线落点并非赌桌上的战利品。
山风眠来回巡视二人,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前四次都没有出现问题,怎么最后一把突然“手气”爆炸,以姜审礼的心细程度,会犯手滑眼花这种低级错误?
而且正常人无意中弄拙成巧,获得超出预期的成果,通常惊喜有加,她却反应平淡。如果不是视身外物为过眼云烟,只怕是早已预料到了一切。
哪种可能放她身上似乎都很合理,两个一起也不冲突。
那么问题来了,她是否知道这把会赢,又或者“天意”其实就是她自己,假如她当真稳操胜券,为何不压上全部筹码大捞千银。
对赢钱不感兴趣,冒着输钱的风险入局又是何意,追求某种常人难以理解的愉悦?
冷不防产生这种猜测,山风眠心神一震。
姜审礼说过她喜欢靠玩弄别人获得快乐。
显然赌客没有被她列为取乐对象,从进门开始,她的重点一直在——
“托你的福,若非你坚持,我们也赢不到这么多钱,按照约定分你七十。”
姜审礼分给巧儿七支竹筹,巧儿捧着靠她手气赢得大半的报酬,双眼迸光。
这就得了七十两……这就得了七十两……赚钱原来可以这么简单这么快。
以前在别人口中听到的赌怎一个洪水猛兽了得,什么上了赌桌就是上了砧板,踏进赌坊便是跳下深渊,事实哪有他们说的那么恐怖,这不是赢钱了吗。
打赌自然有输有赢,但只要把握好赌注,一点点地赢或一点点地输,怎么可能倾家荡产。
眼见众人开始新一轮的赌局,巧儿握紧筹码,若有所思。
……
姜审礼说不继续便不继续,兑完现让巧儿带她俩去客栈,巧儿领着人找到一家价格公道的客栈,随后像是急于完成任务般,道完别匆匆离开。
着急忙慌的步伐惹得山风眠多看了两眼,目露担忧。
希望巧儿没有上头——她拿到筹码的眼神太亢奋了。
山风眠心不在焉地跟着姜审礼上楼,低头盯着鞋尖。没看见前面的人停下,他直直撞了上去。
幕篱被撞掉,他手忙脚乱去接,却有一只手抢先接住。
“又在走神?”姜审礼的目光掠过他表情,随手关上房门,“从赌坊出来就感觉你心思游离,有事想说?”
对着少女清幽坦率的眼睛,山风眠实在无法将她和自己恶意的揣测联系起来。
“第五局下注……当真是不小心放错了?”
姜审礼不放过他脸上毫厘细节:“你的眼神告诉我,这个问题你心里另有答案。”
山风眠被她说得目光躲闪:“我只是觉得你不像粗心的人。”
盯着那张写满心虚的侧脸看了会儿,姜审礼坦然认同:“你的感觉没错,我故意押的一赔十。”
“故意?!你知道那局会赢?”
“嗯,我作弊了,用了点灵力控制骰子点数,”她大方承认自己耍千一事,“巧儿那么想继续,我又不想亏钱,只好使点见不得人的手段。”
得知她作弊山风眠竟不意外,反有种真相果然如此的踏实感。
赌坊互出老千互相坑骗是心照不宣的潜规则,赌客私底下心知肚明,虽谴责这种上不得台面的阴招,但上桌的那一刻就默认了接受。
“那你为什么不把钱全压进去,多赢些岂不更好?”
姜审礼摊手摇头,语气无辜:“我在作弊呀,你认为我应该靠行骗大赚特赚别人的钱?这不是让我做坏人嘛。”
山风眠一愣,直接被说懵了,表情闪过片刻空白。
少女捧腹大笑。
少男白净的面皮腾一下变熟,他才听出对方笑意里的调侃,原来是在逗他。
他双手连连直摆:“没有没有,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就是不太懂,你都利用舆论诱导不知情的百姓买药了,在赌坊这种水深的场合怎么又讲究起诚实……”
一会儿打擦边球一会儿穷讲究,究竟是想赢钱,还是不想赢啊。
说完这话,房内笑声顿止。
“真是个好问题……我也不懂。”
姜审礼的情绪波动来得快去得也快,漆黑眼瞳平静落在虚空一处。
“但是大家都这样做,混沌时追求秩序和理性,制定规则条律后又热衷挑战其权威,试图打破阶层。
“世人的矛盾令我费解,不可否认的是,当我学着他们选择‘叛逆’,我感到难言的刺激。”
她一字一句咬得轻缓,像在拜读一本复杂神秘的书,品鉴一首深奥晦涩的诗。
山风眠不知该如何接话。
从人类的多变中得到启发,通过叛逆获得快乐?反常道而行到底哪里快乐,江绥心带给她的伤才刚结疤,他只看到“叛逆”的双向伤害。
受伤倒确实刺激。
“不要用看疯子的眼神看我,我是认真的。”
姜审礼耸肩:“好比赌博,那种命悬一线生死各半,一边是地狱一边是天堂的未知感,足以调动任何人的情绪。”
听她越说越歪,山风眠忍不住反驳:“赌博不是好事。”
“对普通人来说,没错,对从中获利的人就另当别论了,比如巧儿。”
“……什么意思?”像是被这句话打穿大脑,淤堵的疑惑瞬间通畅,“你诱导她?带她去赌坊,以及那几场赌局,都是你有意而为?你想让她从此染上恶习?”
“失礼的发言,”姜审礼捻起一缕发丝把玩,“随我走向悬崖不是她自愿吗。”
山风眠怔怔后退一步,惊怒和失望尚来不及冒头,下一瞬就被摁死。
“我给过她拒绝同行的机会,她不要,我说风景看够了该走了,她又说要去悬崖边看最后一眼,我托了她一把没让她踩空,我从来没有强迫她往下跳啊。”
她翘着二郎腿在桌边坐下,单手支颐,窗外明亮而冷冽的天光都不及她顾盼生辉。
病气未褪的脸无辜望来,“我不撺掇她下场,还帮她多赢了五十两,我难道不算她的贵人?”
三言两语便将同一件事拆出不同的面,掐断了山风眠的腹稿。
自诩傲慢,自诩叛逆,自诩为恶,自诩为贵。
慈悲还是冷血仅凭她一念之差,善无法令人感激,恶也无法让人抵制。
悬崖……她本人就是悬崖吧!
与之接触便是在崖边起舞,不辨魔佛的摆渡人将深渊与人间置于舞者两边,等待舞者悬崖勒马,或失足坠渊。
那五十两银子是巧儿见好就收的福,亦是她定力不足的祸。
山风眠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不对……你把选择权交给别人,看他们会赌赢还是赌输,贵人罪人其实都不是你,是他们自己。”
背对天光的人笑了。
“旁观者清。”
“……当局者迷。”
将人的生活轨迹分成岔路,迫使他们二选其一,选错万劫不复,选对则渡过劫数,彻悟内心。
简直就是强行让人面对心魔,没挺过去还概不负责。
他神色复杂地望向洁白如瓷像的少女,那副躯壳精致得不真实,内里却好似不曾封存丝毫情感,又好似杂糅着世间一切喜怒哀乐。
看着别人做出或对或错的选择,她会想什么,江绥心用石头砸她时,她是怎样的眼神和表情?
不,过去早已不重要。
山风眠闭了闭眼,拿起姜审礼放在桌上的幕篱:“我去找巧儿。”
姜审礼并未阻止,只是问:“你做好了干涉别人因果的准备?”
少年停顿片刻。
“你去找她有三种结果,一是她没有沉迷,拿上五十两银子走人;二是她染赌并赢了,你阻止她,她听劝的几率很小,甚至会责怪你或者认为你忌妒;三是她输了,你要警惕惹火烧身。”
她的嗓音克制,盖章定论般宣读了女孩的结局。
山风眠偏头的弧度大了些,下颌线微微绷紧。
他打开门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