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老》宇文解忧

4、结霜凝雪作婵娟

　　过了两日，善念果然来邀，甄蕴对着愚孝的表哥，又好气又好笑，不知该说他可怜还是可悲，面上却也不露，便带了遐思迷思连意思，一行人浩浩荡荡出了门。甄蕴与丫鬟们坐了一辆大车，只透了纱窗观赏沿路景致，善念便骑马相随与她指点，他饱读诗书，一路将凤京的历史典故风土人情娓娓道来，却也引人入胜，甄蕴听得津津有味，倒是打消了弃他而游的念头。很快便进了永丰大街，凤京城有四条大街最为繁华，乃是长乐、永丰、普宁、延福，其中永丰大街商铺林立货产丰盈，不仅有女孩家喜欢的胭脂水粉衣履头面，更有时果腊脯、笔砚书画、香药杂货、珍禽奇兽，甄蕴正是目不暇接，一眼却瞧见了甄家招牌，她从未到过自家在龙鳞的铺子，忙叫停了，下车进店。掌柜认得善念，见甄蕴衣饰华贵帷帽遮面，只当是府中女眷，忙上来问候，又说老爷不在店中，甄蕴正打量四壁陈设，只听身后小意思嗷呜一记，挣脱迷思窜进了右手帷幕，里头传来一声惊呼，便有人踉跄跌了出来。却是个乌衣少年，此时四脚朝天，意思蹲在他胸前，只舔得他龇牙咧嘴。“顾飒！” 甄蕴看清那人，不禁叫了出来。“哎～～”顾飒举了意思，狼狈爬起，“蕴――”见人多不妥，忙改口，“甄小姐。”“你怎么来了？何时来的？可找到亲戚了？” 甄蕴未料此间重逢，又惊又喜，连珠炮似地问个不停，顾飒也甚是兴奋，便要一五一十从头讲起，掌柜见状忙请众人内间落座，两人并肩进门对面坐了，叽里呱啦说得热乎，连遐思迷思也听得聚精会神，倒将善念晾在了一旁。原来顾飒到了玉京，按祖父说的地址找到亲戚住处，不料早已数易其主物是人非，向街坊四邻打听，也无人知道那家去向。如此一来他更是了无牵挂，便决定先来凤京见甄蕴，却也守规矩不冒失，只先来店中求见甄炽。掌柜听得是甄家旧伙，也就留他等候，正好右间刚换了新货，地上有些碎屑，顾飒也是伶俐勤快，主动请缨帮手打扫，却不防小意思闻到熟悉气味便扑了进来。善念不知二人有何渊源，他为人厚道，虽觉甄蕴与伙计相交未免有失千金身份，却也不会给顾飒难堪，只委婉提醒该去别处逛逛了，谁知甄蕴竟兴致勃勃邀顾飒一道，顾飒自然也不会推辞，众人便弃了车马迤逦而来。
　　甄蕴上次来京年纪尚小，依稀记得叫卖玩乐俱是无数，时隔八年更觉人烟浩闹香山花海，沿街店铺各有千秋，休说女孩们看得眼花缭乱，连小意思也东闻西嗅不止，想她素日所用莫非珍品，寻常货色岂又比得？盖因风情殊异，便觉新鲜有趣罢了。眼看午膳时分，众人行至一家酒楼门前，善念一抬眼，神色突变，忙对甄蕴道，“咱们且换一家。” 话音未落，便有人嗤笑了一声，“这不是善大才子么？” 众循声望去，门里站着一伙锦衣少年，为首之人广额长目，正看着善念不住冷笑。善念见他笑得阴阳怪气，心下更是忐忑，这些人乃是他官学同窗，皆为贵家子弟，头里那个人称秋五郎，更与国舅爷沾亲带故，他们平日目中无人骄横跋扈，拉帮结伙惹事生非，善念本就家世不够显赫，偏又读书用心深得夫子嘉许，木秀于林，更是成了这些人的眼中钉，常寻衅羞辱借故欺凌，善念老实懦弱，也不敢与夫子申诉，每日里小心翼翼，下学便急急归家，简直是望风而逃避之不及，不料今日竟冤家路窄狭路相逢，若是只得自己，拼死不过挨几下拳脚，忍一时也就罢了，可偏偏又带了表妹，被人冒犯了可如何是好？却是急出了一头冷汗。甄蕴见状也猜出几分，依她的性子断是不忍，可毕竟人在凤京，闹大了只怕甄府挑理，便欲转身离去。秋五郎瞧见迷思抱的小意思，讶然挑眉，“好俊的小老虎！” 大步走过来，轻蔑地扫了善念一眼，“你家竟有这稀罕物，怕不是偷来的？”便要伸手逗弄，迷思轻身闪过，只叫他摸了个空，秋五郎见这异族女子高挑端丽，竟起了色心，调笑道，“你这妮子，难不成也是他偷来的？” 迷思何尝被人如此轻薄，不由大怒，又不好擅自动手，只望向甄蕴，见她帷帽微微一点，心下了然，出手如电，便是重重一记耳光。秋五郎不曾提防，只被她抽得眼冒金星，生生退了两步，同伙忙赶上来将他扶住，秋五郎站定，恼羞成怒，指着善念骂道，“竟敢指使婢女打我，你好大胆子！” 善念惊恐不已，悄悄拉了甄蕴要她退后，却被秋五郎看在眼中，又见众人关切目光都落在那帷帽女子身上，脑中灵光一闪，阴笑两声，“这就是你那蛮子表妹？” 只将耳光之辱尽数迁怒甄蕴，恶狠狠道，“不过一个杂种，还蒙着脸作个矜贵样，小爷我偏要看看是什么妖魅！”说着一跃而起，直向甄蕴扑来。顾飒早有准备，抢着挡了甄蕴，出拳击向秋五郎，他虽气愤，终非狠毒之人，只想吓退对手，并未使出十分力气，秋五郎却当他羸弱可欺，侧身避过卷土又来，口中犹叫骂不止，甄蕴此时已是忍无可忍，暴喝一声，“打他！” 迷思早就等不及了，放了小虎便朝秋五郎而去，他同伙见状也不迭助战，飞身上前拦下迷思。顾飒怕伤了甄蕴，一路打一路将秋五郎引开，他并未学过武功，但从小常与玩伴摔跤，又爱漫山遍野乱跑，身体精壮动作敏捷，因此拳脚虽无章法，威力却不可小觑，秋五郎身为世家子弟，也注重强身健体，素有骑射的底子，二人却是不相上下，那厢迷思得了小姐圣旨，放开手脚毫不留情，以一敌二打得好不开心，饶才五个人，竟也战做一团烟尘四起。甄蕴一旁看得过瘾，只恨没将剑带在身上，其实她在家中学的是无刃细剑，乃是鲲瞳用来比武的一种剑法，花式好看，杀伤力却不过尔尔，若非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便就上阵也杀不死人的。遐思与她主仆同心，也殊无惧色，只抱了小意思一同观战。他们打得热火朝天，暗暗急坏了酒楼老板，既怕当门打架坏了生意，又见他们富贵，怕出了人命连累自己，只得叫伙计偷偷去报告城中巡卫，自己躲在门后不住念阿弥陀佛。
　　善念见越闹越大，不禁忧心忡忡，只对甄蕴说，“打也打了，咱们也没吃亏，还是快叫他俩住手吧！”此事本因善念而起，他却仍胆小怕事，甄蕴恨铁不成钢，只把“语言不通”都忘到了脑后，直接便用龙鳞官话道，“难道咱们忍让了，他们就会罢手么？这次不好好教训，你还想一辈子都被欺负？！” 秋五郎与顾飒酣斗良久未占上风，也暴躁起来，暗生一计，只疾抓地上沙土扬手一撒，见顾飒忙着躲避，便猱身而上再取甄蕴。他适才听到甄蕴放话，更是咬牙不止，立意必要羞辱与她，方解心头之恨。这厢善念不断絮絮叨叨，甄蕴被念得好生心烦，侧过头才要斥他几句，耳后风到，惊惶回头，秋五郎的手却已抓上帷帽，千钧一发之际，她只觉右腕吃紧，身不由己便向旁倒去，腮上凉凉生痛。秋五郎抓到帽沿正在窃喜，才待揪扯，眼前一黑仿如乌云蔽日，惊觉手中落空，便被人窝心一脚踹飞了出去。酒楼老板躲在门内窥望，遥遥见那女子帷帽扯脱，芳颜皎皎绝色难描，才待擦眼细看，却被一人闪身将她挡过，手起帽落又是娇容尽藏。这一切发生在顷刻之间，甄蕴神魂未定，只愣愣抬头看了眼前之人，那男子形容甚美，却偏瞪着她面有不豫，甄蕴好生不解，心想我们两家打架，倒是招你惹你了？帮了人还要给人脸色，真是古怪！便不欲与他交谈，道句多谢转身又瞧顾飒迷思两个。萧灵曜见她满不在乎，真是又气又急，恨不得立时抓过教训一顿，却听一阵急促马蹄声由远及近，原来巡城卫赶到了。巡卫头领见两下打得热火朝天，连自己来了也不知停手，怒喝道，“光天化日，竟敢当街斗殴滋事，全都给我带走！” 便有巡卫应声上前拿人，萧灵曜回身护了甄蕴，面色却是一沉，地听见状忙上前拦了头领，悄悄亮出腰牌将他扯到一旁，只说正保护京中贵人公干，那头领认得是宝鼎王府徽记，岂会不从，忙喝止了手下，他也机灵，只恭敬望了萧灵曜，“如何处置，还请大人示下。” 萧灵曜本待就此作罢，回眼却发现甄蕴不知何时跑开了去，正与顾飒迷思簇作一团，殷殷垂询倍显亲热，他心中醋意陡涌，断然下令，“把男子都带回去审问！” 巡卫们便上前要将顾飒善念一齐扭了，这下惹火了甄蕴，当即厉声道，“明明是对方挑衅在先，要审也该审他们，凭什么又来拿我家的人？这般不分是非曲直，将无辜也当有罪，堂堂凤京城竟没有王法了么？” 巡卫头领适才见萧灵曜对她关照有加，也不敢不敬，只道，“小姐安心，并非要捉了这两位去讯问，乃是为了调查录供，这也是官中规矩，待作了笔录自会放人的。”说罢喝令手下带了顾飒、秋五郎等人，上马径去了。甄蕴听他说得轻巧，终是放心不下，忙吩咐遐思，“叫车，我们也去！” 刚急急走出两步，只觉喉间一窒，竟是被人隔着帽纱揪住后领，生生倒拖了回去。甄蕴从未被这般粗鲁对待过，当下火冒三丈，抡开胳臂只向后乱打一气，反被那怪人制住双手，将她勒得愈发牢固，语气生硬，“不许去！”“放开！”甄蕴恨他猖狂，“是我家的人，要你管！” 这下又刺到了萧灵曜，登时面如玄铁，“你敢去，我就让他俩一辈子出不来。” 甄蕴见他认真，不由一惊，想起适才情形，知他身份特殊，若是存心为难只怕顾飒善念要吃苦头，她却也机巧，眼珠一转立刻换了笑颜，“听你的口气，我若不去，他俩就能很快出来了？” 萧灵曜未料她机敏多智，自己一句话便被钻了空子，却又不屑与她争辩，只得吩咐六牙，“你去府衙，让他们问完话早些放人。” 甄蕴忙又补道，“再把人带回这儿。”六牙见王爷无奈点点头，这才领命去了。甄蕴被萧灵曜揪住领子不放，只作嗓子发紧咳了两声，萧灵曜怎会不知她装模作样？瞪她一眼松开手，“跟我来。” 迷思遐思一直投鼠忌器不敢动作，这时才松了口气，见甄蕴使个眼色进了酒楼，忙也不住脚地跟了上去。

　　萧灵曜多年前纳姨表姐安氏为正妃，后姨父事迹败露，成帝大怒之下灭其合族，连安氏也一并赐死。萧灵曜迎娶表姐，乃是出于母命，安氏生性冲淡寡言少语，萧灵曜嫌她老气横秋，总觉得不似王妃倒似太妃，平日里也不怎么与她说话，可谓相敬如冰夫妻情浅。安氏去后，成帝要为他再选世家好女，萧灵曜生怕又被规束，只托辞推了，待成帝驾崩，再无人过问王府之事，他便愈加随心所欲，索性空置妃位，只留妾侍伺候，既省后院干涉，又免妻妾口角，如此过了几年，自己也甚觉清净，却不料静水投石，惊起几多波澜。那日自甄府返回，萧灵曜情动之下，更生相守之念，左思右想，有心娶甄蕴为正妃，奈何她终是半个鲲瞳人，不合祖宗规矩，可以她的品格身家，又岂会嫁做侧室？便就自己贵为宝鼎王，她双亲也未必首肯，为今之计，也只得先博佳人青眼，若甄蕴愿了，其他却都不难，况尚有老太师，将来也可请他在甄炽面前多多美言，为自己保媒说亲。他打定主意，便叫地听折返，日日守在甄府留心动静，自己又去老师家中拜望。他本不急于说破甄蕴之事，见文老病弱，便忙着嘱人打点医药，方嘘寒问暖叙些别情，地听来报说甄蕴到了永丰大街正要用膳，却是个相谈的好时机，便辞了老师，喜滋滋赶去“偶遇”佳人，哪知佳人乃是个招风的翘楚，惹事的魁首，萧灵曜情急之下遽然出手，又怎会想到在甄蕴眼中，他终究不过是个陌生人。

　　酒楼老板见巡城卫对萧灵曜毕恭毕敬，更是不敢怠慢，殷勤引到楼上雅间，悄然退下。甄蕴见萧灵曜朝北坐了，便远远绕到房间另一头去，施施然落座，安静下来才觉腮上隐隐作痛，抬手摸去，微微隆起肿了一道，猜是被秋五郎抢帷帽时划伤，女孩儿家爱惜容颜，不由懊恼，只着急察看伤势，碍着生人又觉不便。萧灵曜气她面对拳脚无眼犹能安之若素，对着自己却避如洪水猛兽，心下正是忿忿，却见她帽纱颤颤好生怪异，留神瞧了，心头一紧，遽然跃起伸手摘去帷帽，见她又要发作，暗暗使力按住她双肩，“别动，” 低头见那雪腮上血痕宛然，疼惜不已，暗恨自己太过仁慈，真该将那人手脚废去，却也气甄蕴自作自受，便虎了脸训道，“一个大家闺秀，青天白日跟人在街上打架，你也太没规矩了！” 甄蕴最讨厌龙鳞人讲规矩，脖子一梗反驳，“那依了规矩，大家闺秀就该骂不还口打不还手？” 萧灵曜被她问得一愣，想她毕竟在鲲瞳长大，只得软了声气谆谆教导，“身为世家小姐，就算遇了歹人，或让仆从挡了，或由父兄出头，自己淡淡地避了去，方是正理，哪有你这样大摇大摆站在一边，摇旗呐喊擂鼓助威的呢？” 甄蕴听他说得轻描淡写，只觉一口郁气压在胸口，不由冷笑道，“正理？若有人辱你父母骂你是杂种，你还能――”学了他的语气，“――‘淡淡地避了去’？那我可做不了这样的小姐！实话告诉你，今日我若带了趁手的兵器，怕就不只摇旗呐喊擂鼓助威了！” 说罢犹余怒未消，用尽全力格开萧灵曜，霍然起身，“遐思打水，我要洗脸！” 径自走到窗旁再不理他。

　　萧灵曜乍闻缘由，也深悔失言，然生来只有人哄他，哪有他哄人，便就如今想哄，也是毫无头绪，想温言宽慰，又觉词不达意，一时竟是讷讷难言，见丫鬟拿来毛巾水盆，忙让地听取出伤药，亲手递到甄蕴面前，见她侧脸不接，只得讪讪放到桌上，自己一旁坐了，默默瞧着丫鬟给她上完药，寻思半晌，终于想到一句至为稳妥的，“饿么？” 甄蕴此时已渐渐平了心绪，也知他并非有意，况自己身份之尴尬，素昧平生之人又如何能体会，见他有心示好，自当顺势求和，便点了点头。萧灵曜命传上菜来，二人对着美酒佳肴，却是各怀心事食不知味。俄顷饭毕，甄蕴便叫迷思遐思且去用餐，她俩应得爽快，眼睛只觑着萧灵曜主仆，一步不动，萧灵曜知她们护主之意，便吩咐地听也一并退下，丫鬟们这才放心去了。

　　甄蕴将小意思抱在膝上，拿些肉来喂它，萧灵曜之前未曾留意，近了一看是只小白虎，也觉稀罕可爱，便问，“这老虎是哪儿来的？” 甄蕴不好充耳不闻，只道别人送的。萧灵曜之前与夙国舅斗气，也曾寻过白虎，后见夙氏不再豢养，便也淡了这个心思，听她含糊其辞，径以为是有人向她大献殷勤，心下不悦，又问，“谁送的？” 甄蕴听得好笑，抬头给他好大一记白眼，便又去抚弄意思。萧灵曜听她低声嘟囔了一句鲲瞳语“干你屁事”，气得直笑，心想日后你是我的人，怎么不干我的事？可眼下这话又说不得，看着小虎在甄蕴怀里撒娇，竟是大为吃味，恨不得把送虎的人连带这惫懒老虎，远远地都发到天涯海角去。不过片刻，迷思遐思、地听，连了六牙一齐进得门来，原来顾飒善念已安然到了楼下，甄蕴大喜，她恐再起风波，不欲他俩再与萧灵曜相见，只敛容谢过，便匆匆告辞下楼。

　　萧灵曜凭窗而立，望着车马去得远了，方才回过身来。想到自始至终，她竟从未问过自己姓甚名谁，不免有些失落，然则待字闺中的小姐又怎好随意询问男子姓名？这样想着，心里也就宽解了。正所谓“世间可怜是多情”，一旦动了真心，无论对方如何视而不见，总会找了种种借口为其开脱，即便到了悬崖绝路，伤得鲜血淋漓，都不会轻易承认只是自己一厢情愿，观此痴心，固然有自寻烦恼作茧自缚之嫌，但若扼灭了这种发乎天然的性情，人生怕也就少了许多忐忑中的期待，和迷茫中的愉悦，又岂不无趣得很？

　　甄蕴没问萧灵曜名姓，一是全未在意，二却是不欲相交，她也感谢萧灵曜出手相助，可对其行事风格却不敢苟同，又深感话不投机，况且更有一层微妙之处，对于此人，她心头总有一丝莫名的警觉，就如小兽的本能，似乎离他愈近，不可把握之事便会愈多，最好敬而远之，青山绿水，别后勿复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