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苔心》弗苓

17、晚饭

　　同学们已经习惯把周六下午所谓的自愿自习称作是上课了。不知道是哪个变态的老师想出来的，周六下午本来是放假，结果讲台上放张签到表，来教室自习的同学签个到，班长点好名把人数汇报给班主任。
　　班主任把名单发到家长群美名其曰表扬，实则敲打家长。别人家的小孩都这么努力，你们自己的小孩呢？
　　没来的那些同学的家长，看到其他小孩如此用功瞬间坐不住，严令自家小孩必须周六下午去自习。

　　被三令五申弄来上自习的同学们愤愤道，这肯定是班主任的阴谋，这下好了，一点假期都没了！

　　杜凯气愤极了，和游鸿抱怨道：“什么假期都克扣克扣，一点娱乐时间都没有，什么两眼一睁开始竞争，我现在看到学校这两个字就反胃！”

　　杜凯当时分到三班，文科班女多男少，而且三班还是文科小班，也就是文科尖子班，男女比例就更加失调。三班四十个人，三十二个女生，八个男生，到了校运会连个篮球队都凑不出来。

　　杜凯性子活泼好动，不喜孤单，但找女生讲话他真不好意思，一来二去，他选择和游鸿混。虽然游鸿安静，但接触下来，杜凯觉得，嗯……游鸿确实挺安静的，但不难相处，其他同学问问题，他都会耐心解答，只是很少笑脸。不过也比二班的奚岄好多了。

　　想到以前和奚岄同在一个班时的一些事情，杜凯身体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那位姐，才是真的不好惹。

　　抱怨完周六莫名其妙的自习霸王条款，杜凯看游鸿收拾东西的动作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快，好奇多问了一句：“今天不在学校吃晚饭啦？”

　　他的同桌游鸿点点头，“我有点事，晚上不来学校上晚自习了。”

　　周六晚上学校的教室开放，不少勤奋的同学会来教室上晚自习。幸好班主任没有要求同学们周六晚上“自愿”来上自习，不然和没放假有什么区别。虽然已经没什么区别了，但能多一点休闲时间是一点。

　　杜凯听他语气轻快，眉梢都透露着我高兴三个字，还没来得及问，等下课铃一响起，人咻的一下飞走了。

　　杜凯：“……”
　　从来没有见过游鸿下课这么积极过。

　　转眼一看，游鸿在他桌子上贴了张绿色的便利贴。
　　【周六中午发的数学试卷答案在抽屉，我的试卷在数学必修五里面夹着，要的话你自己拿。】

　　数学老师有时候贪懒，答案就是答案，没有解析，有时候还略。杜凯不止一次吐槽过，答案略了还叫答案吗？略略略，略你个头啊！讲解的时候只挑大题下面的几个小问讲，殊不知第一小问有时候他都没做出来。
　　解不出来第一小问，后面的步骤都推不下去。

　　要不是游鸿坐旁边能问他，杜凯不知道多少卷子自己一知半解。

　　见同桌还记得帮扶自己的数学，杜凯喜笑颜开。

　　今天难得出太阳，游鸿中午特地回了趟家，把棉被拿到楼上晒，棉被又大又沉，他不放心张荣英自己拿上去。家里的楼梯窄、高，张荣英腿脚不便，再有了上次她摔倒的案例，游鸿哪怕有一百个心，没有一个是放得下的。

　　如此灰蒙蒙的季节有阳光，人的心情都好了不少，游鸿匆匆跑到停车棚，快到棚前放慢脚步，他怕余照苔等他太久，也怕自己这么急匆匆惹她笑话。

　　不紧不慢给自己的车解了锁，一眼就看到余照苔的车还在那。游鸿脑子发动搜索引擎，想到一班下午有生物老师坐堂讲课，老师喜欢拖堂，估计还扯着“耽误同学们两分钟”的理由。

　　再等等吧，只能怪自己太着急。

　　太阳落山很快，在山头陷进三分之二时，身后一阵脚步声，听着架势，估计也是跑着来的。

　　余照苔气喘吁吁，今天早上李萍燕让她再加上一条秋裤，加上外面的裤子，一共三条，大课间跑操都迈不开腿。余照苔嫌臃肿趁课间脱掉了，又觉得冷，还是穿回去了。
　　母亲大人的话，还是有道理的——“要风度没温度，要温度没风度。”

　　余照苔拿出钥匙解锁自行车，问游鸿：“不好意思，老师拖堂。等很久了吗？”其实她知道答案，但就是想问，想看他的反应。

　　“没有多久，我刚来。”游鸿右手食指弓起，摸了一下鼻子。

　　余照苔看破也说破：“我下来的时候经过你们班，门都锁了。”

　　游鸿：“……”

　　见他吃瘪，余照苔忍俊不禁，“走吧。”

　　校内不允许骑自行车，出了校门，一道影子过去了。

　　余照苔：“……”
　　不是，游鸿怎么骑这么快。

　　前方声音荡过来，“快点呐——余照苔——”

　　余照苔听懂潜台词——“腿短就快点。”她咬咬牙，飞快蹬着脚踏板。

　　终究还是游鸿快点，余照苔一句等等她都没说，闷声骑着，不和他比速度，反正她知道路怎么走。

　　游鸿在店里等了好一会儿，才见她慢悠悠地骑过来，见她眉眼里似乎都攒着怒气。

　　游鸿不自觉摸摸鼻子，糟糕，好像有点玩脱了。

　　余照苔打下脚撑，迅速拿起框里的书包，迅速略过了他，甜甜地喊了声，“张奶奶！”

　　张荣英掀开门帘，方才在看电视，还以为听错了。见到余照苔，她高兴极了，走到房间里拿出糖果和饼干，递给她，觉得还不够，冲外面喊道，“小宇，拿点吃的进来！”

　　游鸿拿了一瓶柠檬气泡水，还有巧克力、薯片，余照苔扫了一眼。得，全是她爱吃的。

　　游鸿端了张矮凳子，拆了包巧克力威化饼干吃着。余照苔和张荣英坐在黑皮沙发上，余照苔吃着黄瓜味薯片，两个人咔嚓咔嚓，像两只进食的松鼠。

　　三个人看着中央戏曲频道，戏剧演员咿咿呀呀地唱着戏。张荣英看两个小孩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魂都不知道飘哪去了，找了个理由说她出去找老刘她们在树下大牌。

　　屋内，只剩下游鸿和余照苔。

　　薯片已经见底，余照苔只能喝柠檬气泡水。

　　游鸿难得主动开口：“你饿不饿？”说完觉得自己这话实在蠢，茶几上都是空了的零食包装袋。

　　吃零食都吃饱了。

　　余照苔不按套路出牌：“挺饿的。”她心里暗笑，哼，给你个台阶下吧。

　　游鸿听她回答来了劲，“我去做晚饭。”

　　余照苔跟着他来到厨房，心想他居然还会炒菜，不过想想也不奇怪。缺少父母照顾的小孩，自理能力都不差，她自己也不是会做饭吗？

　　游鸿上小学，有时候张荣英去外地为了省钱自己开车去外地进货，一来一回就是一天，顾不上游鸿，在客厅桌子上个搁点钱，让他去外面吃。游鸿那个时候特别喜欢吃武大郎烧饼，结果看到常去的摊子老板把掉在地上的鸡柳捡起来放回去煎，企图用烧烤料掩盖灰尘。
　　游鸿抬脚转身去了菜市场。
　　……
　　后来慢慢的也就学会了炒几个菜，味道也算凑合。

　　游鸿从冰箱里拿出豆角、茄子、豆腐、还有昨天切好的猪肉末。

　　余照苔见状，说：“豆角炖茄子，麻婆豆腐。”

　　游鸿：“嗯，你说对了。还有中午我回来煲的排骨汤。”拿出洗菜篮子，装上菜去后院洗。

　　余照苔跟上，鼻子嗅到热乎乎的玉米香味，高兴道：“玉米排骨汤！”

　　“嗯，玉米排骨汤。”
　　“这个好好喝！”
　　“确实很好喝。”
　　“我来择豆角，你洗茄子。”
　　“知道了。”
　　……

　　两个人坐着塑料小凳，在小水池面前洗菜，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话，互相呛几句，时间过得很快。

　　张荣英回来的时候刚好赶上开饭，余照苔炒的豆角茄子，游鸿炒的麻婆豆腐。她笑眯眯地夸两个小孩聪明能干。

　　都是下饭菜，张荣英今晚吃得格外多。电视机放着新闻联播，讲到春运。她感叹道，“这么快又要过年了。”

　　长辈在吃饭时喜欢关心晚辈，张荣英也不例外，“照苔今天晚上来这，有没有和爸妈说？”

　　余照苔舀起一勺汤，听张荣英问她便放下勺子，“爸妈今天晚上不回来，在厂里那边。下午打电话和他们说了。”

　　“今年过年，还是在您这里进货发员工福利。我妈说过几天把具体数量拿过来。”

　　张荣英笑，“谢谢你们照顾我的生意。”

　　余照苔迫不及待啃着玉米，汤里的玉米最好吃了，不光有玉米本身的清甜，还吸饱了汤汁。她手一挥，“不用啦，应该的，您下次别开这么低的价格，几乎赚不到什么钱。”

　　“胳膊肘往外拐呀？”张荣英笑起来，皱纹添了几分慈祥。

　　“爸妈都知道，张奶奶您特别好。”

　　饭后，游鸿收拾碗筷，余照苔本想去帮忙，张荣英拦着她，让她别去，“照苔，你是客人。再说，男孩子多做点家务也没什么，就让他去洗。”

　　余照苔想了想，不破坏规矩，和张荣英坐在沙发上聊天。电视在放着焦点访谈，张荣英缓缓说道：“小宇在学校还好吗，有没有要好的朋友？”

　　余照苔说：“游鸿在学校很好，文科成绩一直排在前三，曹志远叶思文陈珂他们都和他玩得好。”

　　张荣英打趣：“你呢？”

　　余照苔被问得有点懵，不好意思地点点头，“还行吧，我们几个都玩得挺好的。”

　　张荣英表情欣慰，“那就好，有朋友就好，他平时不和我说这个。”

　　余照苔多少猜到一点张荣英这么问她的原因。以前小鱼在信里分享书、分享花、分享好吃的食物味道，如果他与她小时候都有朋友，便不会一直保持书信来往。

　　如果现实生活有足够的朋友，谁会将分享欲寄托在信中，寄托在某个陌生的人呢？无非是因为太孤独，彼此都把对方看作是水上的浮木，天上的星星，解锁的钥匙，点燃自己灯塔的守塔者，都是特殊的设定。让人知道，这个世界，还有人可以与自己产生共鸣，最起码，有人可以为自己停留，分出唯一的，失去不再来的时间属于我。

　　世界上除了父母，有且仅有一个人，和我的生命有交集。

　　余照苔想到这，心口一暖。

　　抬头看墙上的时钟，八点十分。余照苔起身和张荣英道别说自己要回家了，走到门口，游鸿从厨房窜出来，刚洗完碗，手还滴着水。他抽张纸巾擦着，在店里，头顶的白炽灯照着他修长的手指。

　　余照苔那个时候还不知道手控这个词，单纯觉得游鸿的手还挺好看的，尤其是握住什么瓶子时，骨节分明。她伸出自己的手，感慨万千，自己的手怎么长得和爪子似的。

　　游鸿当然不清楚她的脑回路，只见她伸出两只手一收一放一收一放，和长辈逗小孩的动作一样。

　　他轻声问：“不生气了？”

　　余照苔把手揣回口袋，想起今天下午骑自行车，回答道：“早就不气了。”

　　游鸿眼睫一动，笑了笑，眉眼舒展，颇有无奈的意味。

　　余照苔幽幽道：“还是有一点点气……”她扭过头，“我的东西呢！不是说要给我东西吗？”语气恶狠狠，仿佛电视剧里头收货的大佬。

　　“我去拿。”游鸿很快从库房出来，搬了一箱柠檬气泡水放在余照苔自行车后座上，还拿了一条绑带，麻利地绑好。

　　余照苔意外，转头看见柠檬气泡水，一箱的柠檬气泡水，稳稳当当地绑在她自行车的后座上。十分意外，“为什么要给我这个？”

　　游鸿调高她自行车的座包，听余照苔有刨根问底的趋势，用一个问句回答她，“你不是喜欢？”

　　这和那天晚上余照苔从学校小卖部买东西出来，问游鸿的语气一模一样。她当时问他，抱着跃跃欲试的心态，差不多知晓答案却还是要反问，“你喜欢可乐？”

　　门口一辆三轮车轮胎滚过一道水沟，车身小幅度起飞，在寂静的夜里发出的声音可以称得上是轰鸣。

　　余照苔才注意到他的动作，“为什么调高我的座包？”

　　“送你回家，送货上门。”游鸿把山地车推给她，说完骑上余照苔的车走了。

　　余照苔骑上游鸿的山地车，边跟上边喊，“你等等我！”见他速度明显放慢，她加快速度，一举超过他。

　　小路在修，不安全，两个人只好绕大路走。

　　等绿灯，余照苔也在等后面的人，他跟上来了。

　　红灯显示还有五十九秒，余照苔发出第四个问题，“游鸿，你到底喜不喜欢喝可乐？”

　　游鸿觉得自己一直在和余照苔玩你问我答的游戏，几乎每一个问题都有另一层，另一层意思无一和小鱼相关。

　　其实游鸿不想回答，但旁边的目光是那样的紧张、期盼。如果他说不喜欢，她会失望吗？如果他说喜欢，看见她的反应他会失望吗？

　　她是在意写信的那个人，不管是谁也无所谓，还是在意他？

　　游鸿脑子里现在有两个人在拔河，双方势均力敌，旗鼓相当，被拔的麻绳不断缩紧，几乎要断掉。

　　也许是红灯一秒秒在减少，也许是来往汽车一声声的鸣笛，也许是突如其来的一阵风刮起沙子吹进他的眼眶，心脏仿佛被成千上万只蚂蚁爬过。

　　有一瞬间游鸿闭上眼睛，不再掩饰，很坚定地回答余照苔，“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