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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吃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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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阴沉沉,顶头的霞光早已散去,只剩下低矮的云层疾驰着如烟般变幻,估计不等一时半刻就要落雨。
原本在奚宅外等待亲眷消息的一众,见这天色不豫,又迟迟不见宅内有什么动静,便想着先打道回府,待天色转晴之后再来讨问个究竟。
正待有人要踏步离开的时候,宅内却传来几声嚎叫。
接着就听见老杨头的声音适时响起:
“开席了——”
内院之中。
仍然是仅闻其声,未见其人。
原本空荡荡的红木桌上,却已摆上了逢大席才能见到的“十二碗”。
依旧是照谷坪的习俗,六干六汤四出果点,而今次本不该再作头暝的席面,反而有了头暝日专供的头道菜。
四谷河一带的白喜风俗有言,“一块有一两,来者啖三块”,丧席上的五花白肉,当地称之为“吃肉块”,乃是逝者入殓木的答谢宴上特请友客的食飨之礼。这每人一块的白煮五花肉,热气腾腾,瞧着应当是炖煮了很久,不必入口,就可以想象得出那满嘴的香糯软烂。
至于其余的菜肴——本该是热食的三牲三圆一副冷油沁住的模样,其间做点缀的青菜香草,皆已蔫的发黄。更别论那些蒸炒的碗子和冷盘,不用凑近都能闻到一股发馊的酸腐。
照这三月里来的料峭春寒,这些菜起码得搁了三五日有余。
红木桌边的众人,显然是没功夫关注这菜还能不能吃。
原本靠人多硬撑起来的声势早已消弭,此刻在座的人各个都战战兢兢,似乎周遭有什么恐怖之物。
“你们刚…刚看见了吗?”坐在靠近西耳方一侧的钱掌柜,颤颤巍巍的出了声。
“废话,那么一群白脸红嘴的纸扎人,又不是瞎。”那黝黑少年怼了一嘴。他的嗓音听着发紧,与在院外叫门时的气势完全两样。
他就是来替他爹账房刘求个法子治邪症,怎么还碰上这事儿。刘长海心里琢磨着,开始有些后悔刚才冲动强出头的举动,毕竟有关奚先生的故事,他可没少听见那撂地摊子白活,万一都是真的呢?
“他们这…是人扮的吧?”座位直对着灵堂的李掌柜深埋着头,闷声闷气的问道。
没人回应。
毕竟大家都瞧见了,那纸扎人是从院墙间的青砖瓦缝里突然钻出来的。
这些东西初时冒头似薄纸一般,众人以为是周围有什么虫蛇攀缘,谁知纸张落了地便活了来,竟从扁到圆,就那么在他们眼前变出了人形。
这纸扎人周身遍布藤蔓缠绕般的纹路,面覆铅白而口如血盆,似人而非人,忒是吓人。在一众惊恐的目光之下,也没人发现它们手中是何时端上的托盘,就眼看着这一群身子飘摇的纸扎人那么晃荡着,给空空的桌面上布好了席。
这时,才有人反应过来,那窸窸窣窣的动静自纸人落地之后早已消停。
正当这几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谈起纸人的诡异时,那刚消停没多久的动静又出现了。
与方才一样,熟悉的那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由远及近,很难分辨从何而来,乍一听似是环抱着这院子,可若仔细听来,却只觉四面八方皆被那声响覆盖,直窜得天灵盖都隐隐发麻,也不知是不是被这诡异的动静吓的。
这自然不能是人发出的声音。
不过与其说是摩擦地面的脚步声,听着倒更像是数以万计的虫豸拢作一团攀爬翻涌,也许下一瞬就能四散而扑杀他们这些薄皮儿的血肉大包。
众人皆是屏气凝神,一动也不敢动,就那么互相观望着。不过几个呼吸的瞬间,却漫长的好似时间凝固一般。
随着那声音的距离越来越靠近,难以理解的是,对它的感知却愈发模糊,最后,四周逐渐安静了下来。
并没有之前那些形容诡异的纸扎人出现,也似乎未见到什么不寻常的东西,那声音就这么消失了。
众人皆是暗自松了一口气。
此刻,有人注意到了面前的餐食。
且不说昨日刚过那早夭的娃儿的头暝,即使有意再设宴,这一桌子馊菜是什么个意思?
人经历了恐惧之后反而更易恼怒。
陪着自家夫人来寻方子的钱老板此刻已经是按捺不住了,他火气大的仿佛要掀了桌:“奚非愚你这没卵蛋的给老子滚出来!白天搁这装神弄鬼的,仗着自己懂点狗屁不通的歪门邪道,装什么清高!你信不信我拆了你这烂地方!”
他口中如吐豆子一般,嘚吧嘚地喷了一地口水,若是在他面前接个盆,估计足够洗把脸。待他来来去去将这奚家上下挨个喷了个变,最后以“必须治好他的夫人”为结束语,停止了喷洒。
众人皆回味于他那粗鄙又高超“问候技巧”,却没人注意到,他左手边那位自进了大门就一直闷着头的李掌柜,神此刻情好似传说中的饿死鬼一般,眼中冒着绿光涎水垂下三尺,直盯着桌上发馊了的菜肴。
李掌柜有些迟疑地将手伸去了桌面,第一个端起的,是盛着牛筋汤的陶钵。那本应浓郁而不混浊的汤体已经酵成了浆子,其上一股臭气萦纡。他不动时,倒也和其他馊味处的十分融洽,这么一端,只觉一股恶臭当头罩来,呛的人直咳嗽。
正当他这一桌子吭喀作响时,那呼噜呼噜的吞咽声硬生生让人将那咳嗽憋了回去。
“哕——”
他对面坐着的秦老板直犯恶心,转身抱着老槐树吐了起来。
席间,越来越多的咀嚼声吞咽声,不绝于耳。
那些原本被亲眷约束住或是靠自己意志力让邪症暂缓的人,不知是何时竟松了束缚,不约而同地突然屁股离了板凳,直接取了桌上整盘正碗,徒手就往嘴里刨。
吃相那叫一个狼狈不堪,如同听到饲主在食槽里倒了泔水的家猪,急忙拱得是满脸满身。
这一幕荒唐景象让刘长海心中真正打起了退堂鼓,他现在只想起身离开这诡异的地方。
然而,不等他迈出第一步,就被从外院汹涌而来的一群人挤回了门去,竟是在宅外等待的那群人,打眼看过去,起过邪症的人全都进来了,其中也包括他老爹。
他被推搡着连连后退,眼看就要回到桌边。
也许是因为潮气上返,也许是零星有雨丝飘过,他随人潮涌动的刹那,仿佛看到那些发馊的食物上都泛起荧光,那些犯了贪食邪症的人衣袍间也闪着细密光点。
难不成…
他好像明白那消失的声音去哪了。
“这下可不好走了。”
他突然冷静下来,抬头望向扑向席面馊菜的账房刘。
如他所料,他的父亲同其他人一起争抢着有限的泔水,状似癫狂。眼看着这场混乱愈演愈烈,早已失控的模样,他不由得有些沮丧,他不知道怎么阻止他爹继续像猪一样拱食。
刘长海只好快步跑到账房刘身边,努力跟他说话,但他爹似乎什么也没听到,他又撸起袖子,使劲儿朝他爹膀子上抡了两拳,想将他撂倒,绑回家去。
“不论之后能不能治好,总之不能在这么邪门的地方放任他犯病,他死在这我也没得好活。”他心中焦灼,嘴里碎碎的念叨着。
可惜此刻的账房刘并不能明白他亲儿子的想法,只觉得这哐哐两拳砸的他生疼,打扰了他享用盛宴的好心情。
“你是不是皮痒了?”
他怒目圆视,神情之间好似与刘长海并不相熟,颇有种要将他生吞活剥的架势。
“你自己看看你在吃啥嘛!”刘长海被父亲这么一吼,吼出了好些委屈,梗在喉咙里却硬是咽了回去,他不过是个十三岁的孩子。
账房刘听闻,斜睨着他儿子,带着一些威胁的味道。
刘长海噤了声。
他觉得他爹知道自己在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