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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师爷与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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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声猎猎,仿佛回到了她的童年。南方的夏夜,空气沉闷,带着些雷雨到来之前的湿热,总之是很热的。所以老妈会打开电扇,呼呼的风声,吹在深夜里,吹在她昏昏欲睡的耳畔。潮湿的体汗。
风声猎猎,耳边却夹杂着柔和的呼唤,遥远得如同在天际飘荡,寻找着下一处落脚点。
黏腻的触感,滴落在衣襟上。
耳畔真的有呼声,并且越来越近,扰动着她的神经。
男人的声音,反复念叨着。
听真切些,原来说的是:
不要死……不要死……
“我不还没死吗!”秦鉴澜在昏迷中突然来了一句,“还在喊,你以为你穿越的是青春幻想小说啊!”
喊完她就睁开了眼。
贺子衿默然,苍白的脸在挺立的衣领之间,桃花眼专注地盯着前方。
耳畔确实有猎猎风声,全是因为,她现在坐在马背上!
小黑在夜幕下全力奔跑,小镇的建筑在他们身后迅速缩小,很快就成了一堆模糊不清的黑点。
她原本俯在马背上,脸下压着长长的马鬃。冷不丁苏醒过来,身体左右晃动,眼看要摔下马背。
身后的贺子衿及时捞了她一把,手掌却冰凉得出乎意料。
“风太冷了,”他全神贯注地看路,但眼角捕捉到秦鉴澜的目光,还是在第一时间解惑道,“晚上骑马,手就是会这样。”
秦鉴澜点了点头,突然反应过来:“不对啊,我怎么没死?”
她的记忆还停留在,匕首隔着十几米快速逼近自己,那点锋利的寒光由小到大的过程。然后她闭上了眼,再醒转过来,已经在马背上了。秦鉴澜后怕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发觉一片光滑,身上也没有部位发痛,看起来是没受伤。
“我把那老家伙打跑了呗,”贺子衿拉紧缰绳,“然后带你骑马跑出来了。”
“那那些人呢?”身下的小黑像打了鸡血那般再次提速,秦鉴澜吓得抓紧了马鞍,嘴上还是问个不停,“师爷?大老爷?孙三娘?店小二?”
“师爷没追上我,”贺子衿的声音,在寒风中听起来遥远而模糊,“孙三娘听到院子里那么大动静,应该早带着她弟弟从后门什么的跑了。至于大老爷,”他深吸了一口气,“他死了。”
两人身后,数里之外,小镇客栈。
师爷默然立在院内,浑浊的眼珠注视着椅子上早没了呼吸的肥胖身体,半晌没挪步。
手下从后院匆匆跑来,跪在他身后:“启禀师爷,掌柜的和店小二抓到了,人都在后面!师爷要去看看吗?”
老人恍了恍神,语气平缓道:“不去了。你回去通知兄弟们,镇上暂时待不下去,咱们下午启程,回山。抓到的那两个人,一起带上。”
手下唯唯诺诺地退后,走的时候还在心里庆幸,忧喜参半。忧的是自己不会看脸色,这时候冒然上前打搅师爷,真是小命悬在刀尖上;喜的是幸好师爷一向通情达理,没怪自己在他心情不好时上前打扰。还有,自二哥过世后,三哥又过世了,下一个山匪头子该轮到四哥了。自己也算是四哥手底下的亲信,能不能多分点好处呢?
师爷转过脸,苍苍白发从颊侧垂落,被风吹拂到眼前。
他正对着黑马飞奔出去的方向,想到一跃上马的年轻人。
马背上骄傲的眼神,与二十年前那个雄狮般的男人如出一辙,激起了血脉深处的战栗。记忆中的两张面孔,刹那重叠起来,老人张了张口,发出嘶哑却有力的声音:“一别多年……阿尔斯楞,我终于见到了,你的儿子。”
恍神间,舌上仿佛再度漫开新茶的清香,正是宿州雪芽。连带着羊群柔软的绒毛,跌跌撞撞地跑进回忆的眼底。
红日从地平线上探出大半,数分钟内,万道光辉冲破清晨的薄雾。远远有一只羚羊状的生物,背着光的黑色剪影,轻捷地跃过眼前,弹跳几下就不见了。
“贺子衿,这样跑下去,还有几天就能到宿州?”辽阔的荒原在眼前展开,壮丽的日出令在城市长大的秦鉴澜感到无比震撼。她盯着地平线上蛋黄似的椭圆形,喃喃着问身后执缰的贺子衿。
把小镇远远地甩在了身后,黑马从加速到慢跑,再到现在的快速走动,半宿时间内,凛冽的寒风刮过脸庞,秦鉴澜放在马背上的双手冻得发僵,白皙的面孔则变得通红。
好在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强,她死里逃生,也顾不上脸面那些,瑟缩着用后背和贺子衿贴贴,能够互相取暖就好。
一路上,贺子衿一反欢脱的常态,鲜少言语。知道假官死了,秦鉴澜也没问下去,只是默然地看着身周景色变换。
“普通马匹四五天,宿州马只要两天半,”贺子衿说,因为太长时间没开口,声音显得有些嘶哑,“前面就是进入北疆前,剡国的最后一个城市。”
“也就是边境城市?”秦鉴澜挠头,“那些马帮什么的,茶叶就是从这里取的货?”
“差不多吧,”贺子衿调整了下马头的方向,朝着逐渐亮光的地平线走去,“边境城市,北疆的牧民都会进去买生活用品。再往前驻扎着剡地的镇北守卫军,然后驻扎着宿州的天狼骑。过了天狼骑的防线,就算正式进入宿州。”
是了。原定的一年之后,亦是寒冬腊月,镇北军将领、四皇子李玄晏,策马北疆。荒原之上,李玄晏拉开弓弦,矢竹箭出,一举将身在天狼骑正中的贺子衿射落马下。那段描写太惊心动魄,算是小说中她为数不多用心看完的几页。看来李玄晏的故事尚未结束,还在北疆等着贺子衿。
“那我们今天就可以抵达?”秦鉴澜问。
贺子衿没答话。
翻过眼前低矮的丘陵,灰色的厚重城墙赫然浮出地平线。小黑踢着马蹄往高大的城门走去,“镇北关”三个大字,方方正正地刻在城门顶端。
旁边还有四个龙飞凤舞的小字,落款道:秦经武题。
“十三年前,你爹就是从这里攻出了北疆,直破大君的阵营。”贺子衿抬起头,看着那块匾额,轻声说道。
“我们有必要进城么?”秦鉴澜觉得日出前最冷了,连忙裹紧了身上的衣物,“一鼓作气,傍晚赶到宿州,免得再经受波折,难道不是更好?”
贺子衿在自己的感慨中沉浸了一会,勾起唇角:“我们没带上干粮,小黑也要休息的,能不能别这么压迫马儿?”
小黑就像是听懂了主人的话那般,恢恢地嘶鸣一声。
“我只是怕城里有悬赏令,没有压榨你们的意思啦。”秦鉴澜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
想想她也真是的,一路给小黑增加负重。最重要的是,贺子衿本来没义务救她,现在她还坐在人家的马背上。
“他们的马,应当还没跑到吧。”贺子衿也有些不确定,“况且悬赏令画成那样,也就小镇子的人能看出外来人,镇北关鱼龙混杂,本身也是一座不小的城镇,除非你运气太差。”
也是。一进镇北关,以贺子衿的身份,也就相当于半个自由身了。所以捎带上她,还真是质子的慷慨之举。
“啊对,”秦鉴澜回过神来,“我怎么没死,是你救了我?”
“也不算吧。”贺子衿轻声道。他策马走进城门,绕过正在打瞌睡的守门人。
晨曦初上,街上的人还不多,只有小贩们沿街张罗着摊子,就像他们离开皇城的那个早上。不同的是,街上的人只对他们投来匆匆一瞥,接着就各自忙活去了。大概因为靠近北疆,城内的宿州马也很多,小黑在都城马当中出类拔萃的体格,在此地也稀松平常得很。
秦鉴澜很高兴,自己又能正常穿行在街头,而不会引起各色猜测的目光了。听到贺子衿的回答,她在马背上迟疑地转过头:“你的声音听上去,不太像是没事的样子?”
两人骑马夜行,一路上总是她问,贺子衿答。秦鉴澜起初以为,大概是刚刚死里逃生,又要骑马看着方向,贺子衿不太能分散出精力和她对话。但听到刚才,她蓦地发觉贺子衿今夜的声音怪怪的,听上去比以往轻了不少,就像是……竭尽全力,在回应她。
映入眼帘的,是贺子衿布满血丝的桃花眼。秦鉴澜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你的脸怎么这么苍白?”
贺子衿勉强笑了笑,秦鉴澜又注意到,就连他的一弯薄唇,也失去了往日的血色。她的心慌乱地砰砰跳了起来,抓着马鞍,作势要往下跳:“医馆!我们去医馆!”
马背上的男人还想说什么,桃花眼突然一瞪,整个人脱力往右边倒去,直直栽向地面。
秦鉴澜见状,连忙跃下马背,揪住他的衣襟问:“你怎么了?”
她一上手,指尖触到一片冰冷的物质,凝结在衣裳的面料上。
秦鉴澜整个人哆嗦着,打开贺子衿的衣襟。
玄衣上盘悬着一片暗红色,一经掀开,朝她散发出浓重的血腥味。
她颤着手,只觉里层一片濡湿。
贺子衿的腹部用布条简单包扎过,如今却由里而外,一刻不停地,一层层渗出血迹。
原来他不是全身而退。
秦鉴澜伸出手,想揭开腹部的衣物,却被男人轻轻扣住手腕。
“你这是怕羞么……”她鼻头一酸,眼泪不由自主地涌了上来。
“找……大夫……”贺子衿咬着牙,用尽全力地从唇缝中挤出这几个字。
腕部力气一松,他的手掉落在地,整个人昏迷过去。
大夫?哪里有大夫?
她慌忙抬起头,却看见路旁巨大的“跌打医馆”牌匾。
秦鉴澜连忙托起贺子衿的上半身,从入城的街道一步步挪到医馆门前。时辰还早,医馆自然没开门,她半抱着贺子衿的一条手臂,焦灼地砸着门。
可她力气本就不大,经过这两天的奔波,再加上刚刚被贺子衿的伤势惊吓,秦鉴澜一拳砸在门上,竟然没多大响动。
情急之下,她心一横,阖上双眸,弓起身体,撞向了沉重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