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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苦糖 ...

  •   1985年,团结屯发生了一件大事。

      小学老师李成齐的老婆陈枝被发现死在了数九隆冬的北土上,赤身裸体,嘴里塞着黑魆魆的冻泥。

      地里冒出小半截干稻茬儿。

      女人身上的吻痕和着下半身的黄尿,洇湿了行人脸上的斑纹和地上的皑皑厚雪。

      警车轮胎碾碎白雪的残尸,留下两道车辙印。

      李冬衡寸头发梢上挂着阴潮的汗珠,一向视如珍宝的布包褡裢正拖在身后一米远的地上,被翻至卷皱的《说医全传》好似一块坟头木碑,斜插在车胎拱起的泥堆中。

      他向来性格温吞,小小年纪本该是活泼好动,惹事生非,可他却从未和人红过脸。

      然而此刻,那张原本干净瘦削的脸上挂着彩,牙花往外渗着血水。

      刚刚放学,代二华露着脚踝站在学校门口大摇大摆地抽着他奶奶的旱烟,见李冬衡缩着胳膊背个破包从他面前走过,他就气不打一出来。

      “没出息的东西,你妈那个婊子又和哪个男人滚热炕啦?”

      ......

      李冬衡没理会他,继续走自己的路。

      代二华不依不饶,右手猛地抓住李冬衡的肩膀,扯起嗓子大喊:“你个杂种生的,你妈死了,听到了没!你妈光着身子躺在路……”

      话还没说完,一记拳头“砰”地招呼到了代二华的下颌上,两人顺势扭打起来。

      李冬衡穿着大了几码又打着补丁的棉胶皮鞋,身子又赶不上代二华壮硕,很快就落了下风,不一会儿就被代二华按在地上又踢又锤。

      “代二狗子!你在干啥!快放开他!”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激动的叫声从代二华的身后传来。

      代二华还没回过神,悬在半空中的手却猛地教人接住。

      许七草小了半截的手掌硬生生挡下了糙汉的拳头,她不痛不痒,牙也不龇一下地瞪眼看着代二华。

      “你为啥又打人?你再这样,我就让我爹告诉你二姨!”

      许七草装作一副凶样,仰着鼻子瞪着高她一个头的代二华,棉衣里面裹着枸杞红色的立领毛衣,冬季里干燥,容易静电,引得她额上的几根碎发支棱上天。

      远远看去,还以为她才是专门挑事的刺头。

      代二华见是许七草,态度立马软了下来,黄牙牙缝里吐出一口烟臭气,指着躺在地上的李冬衡嘟囔着:“别呀,我又没说什么坏话,他妈真的死了,躺在二道沟子旁的稻地里,身上脱了个精光……”

      许七草闻言像是炸了毛的刺猬,腮帮子里装了一台手摇鼓风机似地,握起拳头一把将代二华推到了地上。

      “你骗人!”

      她那双野葡萄似的眼珠子满地寻找前两天扔在这儿的半截箩底方砖,心里暗暗发誓,今天要是不把这个总爱欺负人代二狗子打到满地找牙,她就不是许七草!

      “让你胡说八道!让你胡说八道!”

      许七草刚要捡起地上那颗指甲大的碎石子朝代二华的脑袋上扔,余光里就瞥见李冬衡默不作声地支着胳膊从地上爬起。

      他偏头朝地上吐了一口血沫,抓起地上的背包头也不回地跑走了。

      许七草挠了挠头,看见地上的血沫中藏着一颗牙齿,便朝着李冬衡的背影大喊:“李冬衡!李冬衡!你的牙掉了!”

      他并未回头,两条腿骨不受控制地指引他往前走。

      暮色里的晚霞被厚雪拉得无限长,四野悄寂,地上的枯叶和树上的松针都朝着李冬衡奔跑而去的方向逆行。

      许七草微微张开嘴,欲言又止,然后小心翼翼地猫着腰蹲在那滩红艳艳的血沫旁,皱眉打量着地上那摊血水慢慢浸入冰雪,沉淀出那颗扭曲畸形的牙齿。

      她犹犹豫豫,然后麻利地从裤子口袋里抽出一块绣着野草和雪花的方帕,蹩脚的针线手艺还不如狗嘴叼木头乱涂的东西好看。

      “你干啥呢?”

      许七草被吓得一激灵,手中的方帕正巧掉落在那颗牙齿上。

      “你别告诉我,你要捡那脏牙?”代二华从口袋里捞出几卷烟丝,叼起旱烟又是一通乱抽,眼神不屑地看着许七草。

      “关你啥事?比你干净!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说完,许七草麻利地用方帕包起染着血痕的牙齿,用力踢了一脚代二华露在空气中的脚踝,头也不回地朝着李冬衡消失的方向追去。

      身后的代二华舔了舔嘴角的癞疮,啐了一口唾沫大喊:“无非是死了个婊子,你们急啥,哈哈哈哈哈……”

      屯子里传翻了天,七村八落的人像是嗅着了猪肉香气的狗,朝着二道沟子旁的稻地聚拢。

      李成齐的老婆名声臭,也不是一日两日,但是团结屯八百年出一回命案,议论声像是受到磁波干扰的双卡式音响,时而播放立体声,时而又假装忌讳,偷摸着小声议论,当作私下里消遣的谈资。

      李冬衡气喘吁吁站在车辙印里不敢靠近,他僵硬地从晃动的人缝里看见他妈陈枝那双鼓突且布满血丝的眼睛,身躯屈辱地躺在寒冬腊月的雪地上,嘴角上扬起弧度。

      人群的最前面,他的爹,李成齐,正梳着一丝不苟的短发,布满刮痕的镜片死死扒住不堪重负金丝镜框,坐在地上,好似在悲痛万分地哀嚎。

      他为什么那么悲伤?

      李冬衡失去血色的唇角蠕动着,眼角,喉咙和心口处都是涩的,自己为什么无法像他那样悲伤?

      可是,李成齐凭什么那么悲伤?

      李冬衡迈着沉如万斤铁石的双脚,推开人群慢慢朝着李成齐走去,握紧的拳头即将朝着他爹的鼻梁骨捣去。

      可是衣服却突然被一双手死死拽住,他猩红着双眼回头。

      视线里,许七草忐忑不安地抓住他的棉衣不松手,她哭着摇摇头,仿佛想要拉住李冬衡那缕难以自控的罪恶灵魂。

      然而,耳边李成齐的虚情假意的哭丧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他断断续续的痛嚎。

      “滚开!”

      李冬衡最终还是粗鲁地挣开了许七草的手,像头野兽,扬起拳头发狠地拳头落在了自己亲爹的脑袋上。

      “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

      歇斯底里的嘶吼挣脱束缚破土而出。

      他恨,恨陈枝抛弃了他,不告别就诀别。

      周围的村民被吓了一跳,他们从未见过李冬衡这幅可怖的模样。

      几个派头十足的老一辈高开贵嗓,数落李冬衡:“这小畜生竟敢打自己老子,该遭天打雷劈!”

      许七草眼眶通红,她死命地想要挣脱她妈刘霞的手掌,伸出胳膊,想要将攥在手心里快要被捂化的糖果送给李冬衡。

      “李冬衡,给你糖,吃糖……呜呜……”

      “你个死丫头,李什么冬衡,跟妈回家!”

      场面一阵骚乱。
      几个保护现场的警察听到动静,立马上前拉开情绪激动的李冬衡。

      “这臭小子,反了天了!”

      李成齐一脸怒意地从地上捡起被打落的眼镜,胡乱耷拉在鼻梁上,提起李冬衡的后脖领子就要离开。

      李冬衡眼眶腥红,想要挣脱,却又被他爹反摁在了雪地上。

      其中隐遁着的砂石坚硬粗粝,李冬衡那张布满伤痕的侧脸死死贴在地面的雪花中。

      他拼了命,想要最后一次拉住他妈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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