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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8、三月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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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连寂是一名典型的情感冷漠症患者。
他对一切人事漠不关心,甚至包括他自己。就算沈承德把他整个人丢进水井里,他也不会反抗,更不会在被拼命赶来的母亲把自己捞起来以后,产生惧怕抑或是怨恨的感情。某天沈承德满身酒气地归来,无端掐住妻子陶妍的脖子,把她变成了尸体。沈连寂在旁边漠然地看着这一幕,纵使沈承德面目狰狞地向他走去,也没有选择逃跑。
于是他死了。然而不可思议的是,他又活了。作为刚被生下来的婴儿,在接生医生的怀抱中,他看到了比印象中年轻不少、虚弱不堪却满脸幸福笑容的陶妍。
由于带着前世的记忆,他能获知周围所有信息,也理解这些信息是什么意思,但可惜婴儿的器官尚未发育成熟,他不能随心所欲地表达出自身的需求和想法,就好像意识被困在了密不透风的牢笼里。不过这也无伤大雅。因为他不需要。
时间很快流逝。沈承德开始酗酒,开始家暴。陶妍又一次被他杀害,沈连寂自己也又一次在窒息的痛苦中合上眼。他没考虑过这次死亡是否能带来终结,可老天又跟他开了一次玩笑。当他睁开眼,耳边是接生医生汇报喜讯的声音。陶妍躺在病床上,又一次热泪盈眶。
这样的轮回不知进行了多少次,导致沈连寂那原本就天寒地冻的内心世界雪上加霜。他不明白自己为何必须陷入循环的漩涡,重复着永无止境的噩梦。他渴求答案,虽然并非出于本意,但某天跟着陶妍出去买菜回来,他不自觉伸出手,轻轻勾住了她的小拇指。
陶妍当即愣住了。因为这是儿子初次主动与自己接触。她连忙反握住他的小手,蹲下身,温柔地笑起来,“我们连寂怎么了?有话要和妈妈说吗?”
沈连寂说不出话。他看着母亲那被家务和工活磨得无比粗糙的双手,突然发觉她的体温很暖。陶妍默默注视着儿子那细微的眼神变化,紧紧牵着他的手,伴着夕阳回家。
可就是在这一晚,这一世戛然结束。
在沈连寂的记忆中,陶妍脸上总是挂着阳光的微笑——即使淤青出现在了没法遮挡的部位,她也仅是一笑了之,从未觉得见不得人;她喜欢哼歌,经常一边做饭,一边哼着不知名的小曲,时不时回头看看沈连寂有没有乖乖坐在饭桌上;她还喜欢穿裙子,喜欢打扮,喜欢种花;她最喜欢抱着沈连寂,给他讲各种故事。在那长年被冰雪覆盖的世界里,她是唯一一轮太阳。因此当新一轮七年过去,伸出手的前一刻,他终于不再迷茫。
之后,不知又经历了几度轮回,在那不知是第几次的“最后”一日,陶妍看了看近在咫尺的家门口,微微上扬的嘴角在被夕阳照射出的阴影之中垂了下来。她松开沈连寂的手,凝视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其实妈妈知道,你心里一直有许多想法,只是不喜欢说出口而已。大概是妈妈太没用了吧,不能让你敞开心扉。”
沈连寂不清楚该作何回应。
不过陶妍并不介意。她唯一的心愿,就是他幸福安康、不再受苦,“连寂,你是个特别的孩子。但这并不意味着你不能像其他孩子一样生活。妈妈不希望你被这份‘特别’打败。试着去驾驭它吧。记着,无论以后发生什么,妈妈都会永远陪着你。”
“永远”这个词,对于沈连寂来说,或许还有可能。但她绝对实现不了。那一刻,沈连寂突然感到胸口有什么东西在烧,烧得他死死抓住陶妍的衣角,却愣是发不出一点声音。看着一向淡然若冰的儿子居然为了自己做出这番出人预料的举动,陶妍拼力忍下泪水,眼角重现浅浅的笑意。她轻轻一抚沈连寂的脸颊,温和却不失坚定地说:“连寂,妈妈爱你。”
于是沈连寂又等了七年。这一次,他紧紧抓着陶妍的手,不允许她松开。然而陶妍却毫不留恋地把手抽了回来。沈连寂不明白,他数次跨越时间的长河,只为母亲能够活下去。可她明明心有所觉,却一次又一次去赴死。最终,他的世界被更加锋利的坚冰贯穿,那轮太阳也失去了曾经的光辉,被乌云笼罩。
此后,又不知过了多久。一次无意间的抬头,让某个偷偷躲在角落里的女孩进入了沈连寂的视线。那女孩是邻居家的孩子,名叫秦莘野,比他大了半岁。对上目光的瞬间,只见她浑身一个激灵,随即头也不回地跑走了。
不过沈连寂并没有把她放在心上。在那第无数次如期而至的“最后”一日,他放弃了与母亲牵手,取而代之,他张开嘴,冷冷地问:“为什么……”
陶妍愣在了原地。尽管沈连寂仅仅抛出了一个“为什么”,但她却像是再也压抑不住似的,抱着他哭了很久。沈连寂从未见过母亲流下伤心的泪水,不禁呆住了。
哭完,陶妍难为情地笑了笑,牵起沈连寂的手,带他回家。路上,她讲了一些往事,包括与沈承德的相识,怀上沈连寂时的喜悦。
“……你出生那天,你爸爸一直抱着你,恨不得把你粘在身上一样,一刻也不曾放下。”尽管被暴力相待,但当讲起丈夫时,陶妍脸上依然绽放着幸福的微笑,“你爸爸,原先不是这样的。只能说酒精改变了他。这其中也有我一份责任。”
沈连寂深知母亲所言不假。因为他被那样抱过无数次,这也是他恨不起来的原因。
“你爸爸若是离了我,一定会彻底发疯,所以我不能离开,对不起。”
“就算会死?”
“嗯。”毫不意外于这个问题,陶妍正视着沈连寂,认真地说,“妈妈自知不能永远在你身边,但愿我接下去说的话,能代替我一直陪着你。连寂,你是个特别的孩子。但这并不意味着你不能像其他孩子一样生活。妈妈不希望你被这份‘特别’打败。试着去驾驭它吧。”
这段话,沈连寂听了无数次,但每一次听,他都觉得心口沉甸甸的,好似要被母亲抛弃了一样。陶妍当然明白这些话很任性,可她必须推着儿子跨过这道坎,哪怕以自身的死亡为代价,“妈妈希望你能活下去,平安地长大成人……”
她不敢多说。怕一说就停不下来。她擦掉眼泪,若无其事地笑道:“莘野不是约了你去她家看电视吗?现在就去吧。晚饭也在那边吃了再回来。”
沈连寂没作声。他深知母亲早就做好了选择,谁也阻止不了。于是迟疑片刻,抬起沉重的步伐,慢吞吞地走了。这一走,让他成功活了下来,却又陷入了另一个可怕的地狱。他有时会想,母亲若是知道了自己未来的遭遇,还会让自己走吗?但他什么都没说。因为他要实现母亲的愿望。活下去,长大成人,并继续活下去。
“……怎么了?”
甯安洗耳恭听了半天,看他久久没有开口,遂忍不住出声询问。沈连寂愣了一下,从回忆里回过了神来。这些往事,没必要让他知道,所以就直接略过了。“所谓的‘溯源’,其实是叔叔为了隐瞒我的真实能力编造出来的。如果让旧部门高层知道我可以无限循环,那么我的记忆乃至生死,便都不能由我自己说了算了。”
甯安有些艰难地启唇:“所以你真的可以在平行世界中穿梭……”
“准确来讲,是记忆。”沈连寂的目光很空,不带一丝情感,仿佛仍未从“过去”中走出来,“世界A中的我死亡后,关于这一世的记忆会在世界B中的我出生时自动灌入大脑,所以我才知道许多别人不知道的事情。”
甯安噎了一下,想关心这些记忆给他造成的精神负担,却欲言又止。
“当初叔叔把我带走之后,先让我在附二医休养了一段时间,接着又送去了设施。”沈连寂将记忆的进度条往后拉了数年,“他想给文寞治病,所以专门找了一些和文寞一样先天不足或是患了绝症的孩子做测试,但结果总是不尽人意。后来,我和他达成了协议:若是文寞好转了,他就必须为我做任何事。”
甯安察觉到了这段话的隐藏之意,“你凭什么认为沈文寞会好转?难道……”
彼时,沈承信不惜折掉其他无辜孩子的生命,也要救治自己的儿子,可谓着了疯魔。因此沈连寂绝对没法原谅他。然而内心深处,又不可避免地生出一丝丝怜悯。因为在本质上,他对于治疗沈文寞的执念,和陶妍期望自己活下去的愿望一样,均是出自对子女的爱。他想,既然无法逃出这个烈狱一样的机构,那还不如主动配合,找到两全其美的方法。他在实验中死了一次又一次,每次停止呼吸前,耳畔都充斥着沈承信的哀嚎——
“一开始,我只是告诉他这套方案不行。”沈连寂淡淡地说,“轮回次数多了以后,我也渐渐懂了一些原理和操作,能够把前一次出现的问题总结出来。叔叔再在此基础上加以改进。经过几十次的失败,我们终于取得了一点突破,然后慢慢达到了现在的效果。”
甯安听得目瞪口呆。
“当时,我以为全都结束了,便让叔叔兑现承诺放我自由。虽然那自由是必须在旧部门的监视下生存,但对我来说也足够了。”沈连寂顿了一下,语气沉了几分,“然而不出一年,燕川市就沦陷了。我又回到了原点。”
那个充满怪物的异世界的景象,在甯安的脑海里铺陈开来。
“燕川市被毁的原因,在于塞勒涅。我试了很多次错,才确认了塞勒涅的首领是刘珺衡,以及他的底线是那对双胞胎。我原以为只要救下了他们,就能回避最坏的局面,却不料刘珺衡的背后还有人,就是约瑟夫·李。”
沈连寂讲得非常简单,可谁也想不到他究竟为此断了多少次头,流了多少血。他拼命把那对双胞胎护在怀里的时候,他自己也只是个孩子。
“约瑟夫·李和我一样,也拥有前世的记忆。但是他比我出生早,就比我有更多时间布局。正式向他宣战以来,我失败了两百四十二次。这一次,是第两百四十三次。”
甯安沉默了下来。
“我个人的能力终究是有限的,所以必须依靠其他人。董俊国就是其中之一。虽然他从未相信过我,但这也……”
话音未落,甯安忽然打断道:“你过来。”
沈连寂愣了一下,不懂他要做什么。
“你过来。”甯安重复了一遍。
看出对方周围的气场不太妙,沈连寂没敢动。
他不动,甯安只好自己动。他卷起气流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子,下床走到沈连寂面前,抬起手,一巴掌扇了过去。
沈连寂愕然。
甯安默默回到床上,沉着脸色道:“继续说。”
感受着发烫的左脸,沈连寂愣了半晌,方才想起刚刚讲到哪里了,“……以前我为了尽可能搜集情报,采取了很多不必要的行动,直接或间接导致了不必要的伤亡。因此这一次,我只找了必不可缺的人,比如谷谢、柳叶、宋唯。当然,你也是。”
甯安:“……”
说实话,他很生气。气到不想回话。但归根结底,终究是他自己不中用,以至于现在才能听到真相。他犹豫了一下,抬起头,给予一道温柔的微笑,“谢谢你,没有放弃。”
犹如一颗石头误入平静的湖面一样,一圈涟漪缓缓于沈连寂的心头荡漾开来。虽说在那无止境的轮回之中,他不止一次地试图放弃、不止一次地发疯崩溃,但也总算是踩着无数人的尸首,踏着他自己的碎骨,坚持走到了今天。他本以为自己不会再为空口的安慰产生情绪波动,但嘴角却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
看着这样的他,甯安的眼神柔和了下来。
“还没讲完吗?”申姜的脑袋突然探了进来,“饭已经做好了。要先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