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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一只脚伸到烟囱里 ...

  •   林辜月一时间不知道用什么神态面对朱老师,很像拼写考试时在犹豫要不要给“英”加上后鼻音。她在思考,这算不算她人生中的第一个打击,但最近发生太多事,难过也变得迟疑起来。她的心有一点沉重,但不懂是因为作文,还是因为叶限、方爷爷、时洇的书包,或者单纯只是发觉自己的身体成长了,身上这条很喜欢的缝着木星图案的牛仔裤把小腹勒出深红齿痕,麻绳捆绑一样,应当是最后一次穿了。
      脑子太乱了,所以她也没办法判断朱老师现在不说话,究竟是失望所以晾着她,还是好心地让她一个人平静。过了一会儿,朱老师问她好点没有。林辜月才流下眼泪,暗骂自己怎么可以把老师想成功利的人。无论哪个方面,她都太对不起老师了。
      朱老师把她搂在怀里,肚子把天蓝色的长裙描出山的宛转,太温柔了,还没有到要顶破什么的意思,靠在林辜月的后腰。林辜月站得很小心,就像身后是一大筐鸡蛋。
      她没有对她说“不哭,再接再厉”,而是说“这样的比赛喜欢真情流露,你的童话风虚构可能太多了,当然是优点,但或许评委还是偏爱纯记叙。”
      这时候朱老师没有告诉她,其他优秀作文里的真情流露也常是虚构的。林辜月很感激,这对她而言是真正的善举。
      “我会继续努力的。争取下次能过初赛。”她声音沙哑。
      “辜月,听说家里人想让你转学了。”连朱老师都要说这些。
      “是。”
      林辜月也忘记被爸妈念过几次,但心里认定了不可能发生,所以没和任何人说,自己也从不额外遐想。桦北太好了,她找不到任何离开这个地方的理由。她甚至希望,可以直升桦北的初中部,继续和现在的同学们继续在一起。
      “但你不想见见那些人吗?”
      “谁?”
      “那些在你最擅长的领域发挥得如此出色的人。”
      林辜月有一种发烧的感觉,头晕晕的,脖子烫烫的。又忽然平静了下来,这些年的记忆变成年轮盘在她的太阳穴上,再飞旋着离开。一切都是那么清明。心斋坐忘,从国学课上学来的模拟孔孟入定却是出于俗气的攀比心。她不脱俗,她不高尚,她好痛恨自己。
      “你的才华应该展现在更大的舞台上,你写的文字,应该要给更多人看。”
      多么诱人的条件。她都分不清说这句话的人究竟是朱老师,还是心底的自己。
      “但我不可以因为想赢,想被更多人夸奖,就不和大家在学校做家人了。时洇睡不着时喜欢和我说悄悄话的。”她捏着裤边,更喘不上气了,“方爷爷才去世,晓琪每天都在哭。李凯一和时洇吵架就要找我聊天。他们还总打赌,如果没有我当输家,就会谁都不服输地继续吵。还有老师你……太辛苦了……”
      “你没有抛弃谁,你只是在飞啊。”朱老师把她翻一面,掀起她黏在额头上的发丝,“比起你和我同甘共苦,我更想你未来某天念感谢名单时里面有我的名字。我可有着比你还要大的虚荣心呢,我可恶吗?”
      林辜月的悲伤像鼻涕泡一样破了,嘴角露出两个对仗的逗号。
      “不可恶。你是世界上最好的语文老师。”
      “那你可恶吗?”
      林辜月愣愣,终于摇头。
      “你也是世界上最好的语文科代表。”
      朱老师亲了她的脸颊一下。
      “飞吧。”

      在林辜月走出朱老师的办公室的隔周,转学手续就办好了。很飞快,新世纪的更新换代一向如此,生活变成科技下的蒙太奇。
      云江每次入夏前都要下好几场大雨,整座城就像是一张反复浇湿又晾干的纸,泡泡胀胀,一摸还会掉屑。林辜月在桦北的最后一节体育课意料之内地没有上成功。班级同学玩围棋和转呼啦圈,她和时洇坐在图书角旁边假装看《三国演义》。
      时洇对她要转学去市一的消息,一直没有太大反应,把偷渡进校园的蚕豆藏在书后放进嘴里:“看来我的第六感真的蛮准的。”
      “这都能猜到吗?”
      “对啊,”时洇晃着腿,又吃进一粒蚕豆,讲无情的话和嚼零食一样天真,“早就知道你一定会走,走南闯北的走,远走高飞的走,走为上策的走。天呐,我连用三个成语。”
      林辜月假装没被刺痛:“可惜我以为会一直和你在桦北,至少到十五岁。我们中考的时候是十五岁吗?”
      时洇把包装袋里的全部残渣倒进喉咙,呛到,佝着背咳嗽。林辜月有一点别扭,却在她抬头时,还是忍不住伸手捺掉她酒窝下面的碎屑。
      “是。但我刚刚不是想说我会讨厌你。”时洇的小羊腮一鼓一鼓。
      林辜月轻轻锤了一下她的膝盖:“差点就在误会你想那么说,因为我怕会忘记你,把你的名字和你家的电话抄在《龙文鞭影》和《论语》的封底,但你一点难过都没有。好像准备再也不和我当朋友了。”
      “超难过的,等你走了我可能会在被窝里偷偷哭。”
      “不知道你到底有没有说假话。”
      “林辜月怎么就算生气,表情也顶多像在背课文。”
      “是写奥数才对吧。”
      时洇一副观察过林辜月千百次的学究模样,很自信道:“你要相信其实你对数学是有一种很了不得的征服欲的。”
      “你看,你又故意扯开话题了。我跟你之间,总是你说更多肉麻话,但其实是我更把你当朋友。”
      “你瞒着我重读了一年级吗?真小气。一年级的时候你也不见得会这么说。”
      林辜月不理,大步去书包柜,抱着一个纸袋回来:“我送你的礼物。”
      “啊,什么呀。”
      时洇的手探到一个刺绣图案,看清了是她喜欢的小飞象,一整个把象鼻拎起来,后面跟着的是一个深蓝色的书包。
      “等用旧以后你就放心地丢掉吧,我会一直送你新的书包。这次太匆忙,但下次一定会找秀珠女士在上面帮忙绣你的名字。”
      林辜月很英雄主义地咧嘴笑,幼稚极了。

      如果现在是深夜,她们在宿舍的小床上就好了。时洇默默地想。心底含的泪快涌到眼眶了。她去挠林辜月的肚子:“好吧。其实刚刚一些是反话。”
      “哪一部分?”
      林辜月没见到她有多感动,不算满意,轻轻“哼”了一声。
      时洇大笑地抱住她的腰,泪眼也藏起来。
      “我们没有一个住在查令14号街,一个住在纽约,所以不会再也见不到的,对吗?”她又像问又像说。
      时洇根本没印象这个联想出自哪里,她也不是每次都能听懂林辜月红皮蛋壳似的比喻。
      “对啊,我们会每周六都打电话,还要一起经常出去玩——我说的不是肉麻话,是真的。”
      但她总能咬到蛋黄。
      这时候,教导老师经过窗户,朝着她们的方向看过来,显然是有工作在身,只是路过,摇摆着要不要进班抽查纪律。时洇见到了立马熟练地把零食包装袋塞进林辜月的口袋里,抓着她的手往厕所里先逃为敬。
      林辜月个子高挑,步伐也显得大些,一起走时,不一会儿就超过了她,走在了前面,变成了林辜月在牵着她走。
      时洇看着林辜月那随步伐轻轻摆动的马尾,仿佛老式钟摆,会发出“叮”的一声的报时。
      她松开手,拽了一下林辜月的辫子。
      林辜月停下脚步,捂着后脑勺,呼痛道:“你干嘛呀。”
      时洇认真地问:“云江最好的初中是温澜姐姐读的那个吗,叫什么?”
      “志励。”
      “最好的高中呢?”
      “一中吧,因为温澜姐姐说想考。”
      “我知道了。”
      “你想考吗?”
      时洇又想去拽林辜月的头发。小孩维持友情都需要一点继续当同学的缘分。其实,她更希望自己能说,辜月,能不能一辈子和我当最好的朋友。
      “那么远的事情,谁知道呢。”
      “反正我们一直都会是最好的朋友,到时候一起商量,我们去一个学校。”
      哪知林辜月光明磊落地把想象当成常识,语气顺滑到像倒牛奶。
      “是啊,反正……嗯,最好的朋友。”
      时洇心想完了,今晚一定能把枕头哭湿透底。

      周五回家前,四年二班为林辜月准备了欢送会。
      朱老师弄来烤鸡、洋葱圈和薯条,书桌围成圈,随机推人站在中央表演和讲笑话。林辜月想起在桦北第一节课,班里也是手拉手形成一个很难被破坏的圆。好在她现在在其中,像归巢。
      大家又唱《送别》,唱得很快乐。
      “反正以后还能见到啊。”李凯说道。
      小孩对未来很有自信。分离是两个人分别走进酒店旋转门的两格,重逢是一个回头。他们都不知道世界上的分离,未必有吵架和闹掰,还有一种是渐行渐远。
      林辜月把教室里每一张脸都看过去,像在用眼睛虔诚地拨佛珠,惊觉自己能倒背每个人的座位号和爱看的书——她是语文科代表,也负责从学校图书馆挑每礼拜放在班级书角的书,每个人喜欢什么类型,她再清楚不过。她把他们的脸谱都写成动物放进草莓兔的故事里,还没有全部写完。还没有毕业。不想走了,不知道有没有后悔药可以吃,但既然人人都说那是药,就说明这是一种病啊。
      她假装笑倒,在桌下给膝盖磕头,脸变成切片苦瓜,中间空了,五官是出走的。时洇的手掉下来,寻到她头顶,又在玩她的马尾辫。

      林辜月攥着橡皮擦用力地擦桌子。她在桌子上写了不少数学计算过程和容易忘记的英文单词,每次考试和小测前都会擦一遍,但是要走的时候,她才发现还有不少没擦干净的圆圈和横线。顶端还有一个时和一个月,来自先前开玩笑的族谱树。
      她的书包里没有装课本和笔记,而是四十张贺卡,三十七张是同学写的,另外三张是三位主科老师写的。
      同学基本都回家了,零散的几个人留值。她原本也想帮忙打扫,被说“歇歇吧,都最后一天了”,于是她只能坐在位置上,等妈妈来接她。算上四年前的入学面试,这是妈妈第二次踏入桦北的校园。
      每周五放学,张校长都会找同学在广播站念现代诗和散文,“我如果爱你——绝不像攀援的凌霄花,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妈妈出现在了教室的前门。“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做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
      林辜月在座位上沉默地看着妈妈和朱老师热络地聊天。妈妈这样的笑容她在那些饭桌上见过很多次了,美丽又大方,一身珠光宝气,像去舀汤的精致银勺。“你有你的铜枝铁干,像刀,像剑,也像戟”。她端坐在彩带里,穿白色连衣裙,竟然正好就像八宝粥里的还没有煮出糖色的白米。
      两个大人客套得几句,唾沫就熬干了,招呼林辜月也过来。“我们分担寒潮、风雷、霹雳,我们共享雾霭流岚、虹霓”。林辜月走到她们旁边,看到班级的门上挂着四年二班全员的合照,这是她们三年级去农村社会实践时拍的,那会儿杨奶奶也在。照片的下面,是朱老师写的一行字:我们是一个快乐的大家庭。“不仅爱你伟岸的身躯,也爱你坚持的位置,脚下的土地”。
      林辜月好高兴,她有一首诗的时间来缓冲。
      朱老师来捏她的大臂,嘴角笑得很尴尬,但说的是真心话:“辜月这些年也强壮多了,一年级刚进来实在太瘦,都看起来有一点可怜了。”
      “是啊,这倒是好事。”妈妈的话用亮亮的唇蜜说出来,更像——是吗,这是唯一的好事。
      朱老师继续说:“课标书是不够辜月看的。我都让她自己来挑书,东吃一点,西吃一点,没有章程也不错,真正阅读体系到再大两岁建立。她前阵子跟我说把《涅朵奇卡》看完了,特别喜欢,打算继续看《白夜》。这就很好啊,小孩是有自己审美的。”
      朱老师误会了,林辜月的妈妈不是那种关心小孩精神有没有吃饱的妈妈。
      “哦,是吗,辜月喜欢的书,妈妈改天也来看。”
      妈妈也误会了,朱老师只是普通地说一些交代,想让父母相信小孩这几年在学校里睡觉吃饭都好好的,从内到外的很健康。
      告别像扎麻花辫,到最后面不知道怎么处理碎发了,就干脆全部捆起来。妈妈比朱老师这种久久窝在学校里的文人更擅长打包话语,三言两语就把这个场面打发干净。但其实朱老师也不是酸腐的人,早早听懂玄外之音,太舍不得,太不放心,所以多说了一些。她紧紧抱住林辜月,说:“好好阅读,好好吃饭。”
      然后用手掌擦了一下脸,走回办公室。

      当天晚上,妈妈带她去见一个太太。称呼为某某阿姨,念不完全,因为有一个拗口的姓。其实这些年陆陆续续见了很多次,林辜月就是记不住,这才意识到自己能把班里人的事情记得那么清,说明在桦北她对生活有多大的热情。好在“阿姨”这种称呼也未必需要姓做前缀。
      某某阿姨说话总是一落一截的,很像吃无菜单料理时师傅端正递到手心的寿司。她喝了一口餐前清口的酒,目光落到林辜月,说:“你家孩子这几年长胖好多。”
      妈妈的珍珠耳环和银白色粗呢短外套在黄灯下暗淡了,附道:“是,她原本那个学校除了三餐,还有午点和晚点。”
      “男孩子那么吃就算了,小女孩怎么可以?尤其是学跳舞的小女孩。”
      从此以后,林辜月再也没有在妈妈眼皮底下吃过饱饭。
      某某阿姨戳破甜点上的焦糖。料理台后的日本厨师只要客人说句话,不管听没听懂,就要欠一次身。“布丁好敷衍”,一鞠躬;“这家夏季菜单应该不太行”,二鞠躬。“你家孩子看过去好早熟”,轮到林妈妈鞠躬了。“年纪小小就这么忧郁,心事重重的样子”,林辜月没有鞠躬。
      但是等她真正读到那本《白夜》已经是中学的事情了。她的腰是被妈妈折弯的。从此以后,看课外书都要偷偷摸摸。
      结果关于朱老师的两个叮嘱,林辜月都没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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