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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梧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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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立青顺着环山窄道来到了书院后山腰。因下山缆车不在中途半山停靠,她也是硬生生靠着双腿走了下来。
这后山腰位于明盐山北面,也是山阴面,受日照极少。许是昨夜下过小雨,浓重的大雾四处弥漫在半山之中,整片地界好似被乳白色纱幔罩住了。厚雾下沉,连带着脚面高度也卷起薄薄青烟,肉眼能见度极差。
她凭借记忆中的方位,一路摸索前行,终是让她找到了。眼前枝叶繁茂的梧桐树约莫十米高,当年唐立青用小刀在树干上作出记号时,它还是个小树苗,经过六年时间整整二十四个季节的流转也长成了参天大树。
扫了眼当时留下的记号,她脚尖朝向北面迈起步子,丈量着约莫五十步的距离。在确定位置之后,她从后裤口袋掏出一把折叠军工铲,叉开双腿蹲坐了下来。
她连根拔掉了地面蓬松的杂草,用铲子一点点刨松硬土,向下挖了一米深左右,除了碎石和树根外空无一物。
她小臂太过用力,连带着手背青筋暴起,体力也有些跟不上,却也没停下歇歇,反而继续深挖。
没过多久,铲子尖似是探到了硬物,连带着金属颤动回传到了她手腕上。
唐立青抛开了铲子,转而用双手小心翼翼地浅浅挖着,待她摸到记忆中的小坛子,便宝贝似的揣在怀里,继而往山间深处行去。
待走到数百米外另一棵梧桐树前。这树比方才那棵更大更高,从树底下抬眼望去视野之内都探不到树冠,约莫有百年树龄了。
她双手指缝满是泥土,也顾不得脏,用衣袖轻轻扫净了坛子上的浮土,恭恭敬敬地摆在了地面突起的土丘上。
她望着土丘沉默不语,双膝下弯跪在地上板板正正磕了三个头,脑门磕在硬土发出几声闷响。
今天正是唐宗珩走后的第六年。
他出自明盐山一脉,是卜字一门唯一传人,自是擅占卜之术。
他生性坦率,惧是不怕任何因果报应,仗着自己年少成名意气风发,便到处口不择言,着实做了不少荒唐事情,也料定自己一生无儿无女。
他在被师兄弟驱离明盐山后,却也担忧无人传承衣钵,使卜字一门就此埋没。在一次偶然之下遇到了十二岁的唐立青,他不忍稚子流落在外,便收养了她。
待相处半年后,见其天资聪颖想收归门下。又因着自己已被逐出师门,无收徒之名。也想了个办法,择吉日烧黄纸,上表祖师爷,代师收徒。
自此他们师徒俩人便在王位山后村落住下,这一呆就是整整两年。
在唐立青十四岁时,老头子用换来的高粱五谷偷偷酿了一坛子酒。
正是唐立青眼前土丘上这个小坛子。
那时她听老头子嘴里言之凿凿,说什么必须要经过三蒸三晒,方得六年陈酿。
唐立青尚小自是不懂,一时好奇心重。便趁着半夜熟睡之时举着油灯照明,想偷摸着打开来瞧瞧。
结果被起夜的老头子当场抓住,当晚屁股上免不了挨一顿揍。
待隔天,见唐立青倔着脾气一声不吭,还不肯做饭。老头子又摸着她的小脑袋开始语重心长安慰,说这酒是专门为唐立青酿的,等她二十岁成人时才能打开来喝。
也是等不到她二十岁了。仅过了一年,老头身子骨越来越差。
临近年底家家户户都在贴福字、放鞭炮喜气洋洋。唐立青却只能在阵阵庆贺新年的烟花爆竹声中,忍住眼泪听完了老头最后几句临终遗言。
他除了交代唐立青学成后必须要下山往南方历练三年之外,还希望自己死后能落叶归根葬在明盐山。
那几句话,唐立青也一直放在心上。
他们师徒俩人在村里相互依靠、相依为命。老头子脾气古怪,又是从村外来的,邻里街坊关系不是太好。
村里人劣根性重,老头子正巧是紧挨着过年走的,大部分村民都觉得晦气。
不光不出力帮忙,就连停灵那几天,也要纷纷站在院门矮墙外嚼舌根子。
说什么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老头子生前一定是做了什么缺德事。不光生不出儿子,到死还无子侄送终,无人担幡买水,等到了阎王爷那里都是抬不起头的。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这些话通通灌进了年少的唐立青耳朵眼里。她当时跪在老头子床榻前,身体阵阵发抖,一再忍耐悲痛的情绪。
她不懂什么叫无子送终,在她心里她就是师父唯一的孩子。儿子可以做的,女儿也一样可以。
毕竟是年少,她并不太懂男女之间到底有何区别。
只记得老头教过,留长发的是女孩子,留短发的是男孩子。
她拿起案台上的剪刀,把家中备着白布修成长布条绑在木棍前端。
木棍被紧紧抓在手心,撑在地面上,似也在撑着她瘦小的身体。
她望着床榻前盖着的白布,耳朵边回荡起方才邻里间那些杂话。情绪催动之下,她一把剪掉了自己的马尾,看着被剪掉的发尾,难过得放声大哭起来。
出殡那天,棍端绑有白色布条随风飞扬,唐立青提着引魂幡,引领着师父亡魂升天。
唐立青跪在土丘前,她脑海中回忆起当时场景,画面仍然历历在目。
她突地笑了笑,觉得自己年少时太过傻气了,为何要听不相干的人讲的那些浑话。
从来就没有人能有资格,可以用一句话去决定别人的一生。
想到这里,她左手拿起酒坛,用手掌拍开了坛口的封泥。
不愧是三蒸三晒的六年陈酿,连带着周围空气都弥漫着酒香。
“老头儿,我今年二十岁了。”
“我现在终于可以打开这坛子酒了。” 唐立青自顾自说起了话,好似师父正坐在她对面,看着她笑。
“说好是给我酿的,现在还要给您喝这第一口。”
“就没占到您一分便宜。” 讲这话时,她眼睛隐隐泛着点星光。
她抬起酒坛悬在胸前,缓缓倾斜坛口。酒洒了大半,全浇在面前的土丘上。酒液触及硬土,地面迅速干透。
“您老人家,酒品不好还是得少喝。” 唐立青对着坛子猛灌了一口,味蕾触到酒味发苦,也许是酿坏了,但酒劲还挺冲。
“酒也酿坏了,还说什么六年陈酿。” 唐立青皱着眉头,却也没把变了味儿的酒吐出来。
“师父,送您回家的路实在太不好走了。” 她似是回忆起如何一人走进明盐山,如何抱着两个坛子爬到山顶的。
“宁白同那个王八蛋,还不肯让您回山门。”
“我跪了两天两夜,都没用。”
“您也不知道多活几年,等我长高长大点,再死。” 她声音哽咽,仍在强忍情绪。
“这样我也不用爬山爬得那么累。”
“这样我也能少受两年欺负。” 说完这句,她仰头喝完了坛子里所有的酒液,酒坛摔在地上瞬间支离破碎。
想到自己十五岁为师父守孝三年,十八岁时不顾宁白同强烈反对坚持下山。
下山后在陌生城市独立生活,初时无瓦遮头、颠沛流离,还要学会在适当时摇尾乞怜。
原本心高气傲的她还要学会收起脾气低三下四,以求得一星半点残羹剩饭。
从来没有人教她要如何发泄,别人只会授意她一忍再忍,直到忍无可忍。
或许是受着酒精影响,也或许是心底涌起的悲凉情绪。她人再也跪不住了,整个身体蜷缩在泥地上,背部紧紧躬着。她手握成拳紧紧堵住嘴巴,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哭声。
声音可以捂住不发,但身体语言上的情绪颤动,悲伤到极致,人却无法再三自制。
她仍蜷缩在地上,一直等到艳阳爬上山顶中央,猛烈的阳光直射进山间,浓雾也逐渐淡薄。
唐立青终于站起身子,用手拍干净身上的尘土。
她回想起师父曾说过一句 —— 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