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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她她她(6) ...

  •   另一边,钟邵和誉承与项目另一部分成员前往H市管辖下的J县。
      他们此行的目的地是四个被规划为“女书原生态保护区”的村落。
      女书作为是世界现存唯一的女性专用文字,主要在潇水流域一带的妇女中传承[1]。它既不是官方文字,也不是宗教文字,而是地道的民间文字。
      女书的使用者乃至创造者是不能接受社会正规教育的普通农家妇女。过去近一千年里,女性用其表述她们的思想情感、道德取向、价值观和世界观,走出了一条独特的女性之路。
      在历史的浩荡里,女书在经历了“生成 —鼎盛— 破坏 —消失”的文化轨迹后,如今还能辨读并使用这些文字的女性,寥寥无几。

      到J县已夜幕,一行人在县区住下。
      在当地向导的推荐下,钟邵和誉承尝了些特色菜,出餐馆的时间还不算晚,俩人沿街散步,也旁观几分当地闭灯后的夜色。
      不少沿街的招牌以女书命名,不少与之相关的文创作品屹立在商业街区,扎入眼底。
      他们在“我爱女书”的地标LOGO前,留下了自己的痕迹。

      第二天一早,一行人抵达了位于“复活岛”的女书生态博物院。
      接待他们的是J县文广局的工作人员、博物馆馆长以及讲解员。
      复活岛四面潇水环绕,不仅是多名女书自然传人的故居,也是女书传承的核心位置。
      女书书院作为博物院的主体,不仅是记录、储存女书文化的资料中心 —— 通过实物、文字、图片、音像等形式展示女书原件文献、作品、工艺、书法、学术成果与民俗风情,也是许多女书传承人的工作中心和学习中心[2]。

      随行讲解员是目前年龄最小的女书命名传承人阿婕,刚满17岁。
      面对他们,阿婕并不胆怯,小小年纪就将“守门人”的角色做得很好,她不仅对每段女书的历史如数家珍,也对现存女书文物的认识和了解上,注入自己的理解。
      在上世纪最动荡的十年里,女书被大量焚毁。从80年代开始,女书文化第一次引起了学界关注和探讨,可女书传承中“传女不传男”和“死后随焚”的特点,致使女书文物十分稀缺[3]。
      因此,女书起源于何,创著于谁,尚未有人知晓,就目前发现的、已知最早的“女书”实物,是一枚刻有“天下妇女,姊妹一家”的太平天国铜币[4]。

      2004年,随着最后一位女书自然传承人过世,女书文化也进入了“后女书时代”[5]。
      相较于自然传承人一生都浸润在女书中,并将其作为日常语言,如今的八名传承人中,七人为通过《“女书传人”评选管理办法》标准的命名传承人,剩余一人为女书非遗传承人。
      女书传承人不论以何种形态存在,她们都很清楚,她们的己任不仅是竭力模仿和留存女书的原生态形式,更是要借助平台化社会,进一步在全国范围内探寻女书实物的线索与痕迹,构建专业的、与时俱进的女书保护措施及其文化产业,将女书作为一种性别文字体系传承延绵下去。

      女书学堂的木桌上摆放着女书学习教材,黑板上还留着昨天授课时留下的女书文字。
      女书文字脱胎于汉字,呈斜角倾斜的长菱形字体,并由上至下,从右向左进行书写,没有标点。
      钟邵和誉承拉开一条长板凳坐下,桌椅对两个身高一米八有余的男人显得有些局促,可他们不在意。
      誉承翻了翻全然看不懂的教材,又盯着黑板上的女书,问:“阿婕,黑板上的那行字写的是什么?”
      “天下妇女,姊妹一家。”阿婕回答,“就是那枚被发现攥刻了女书的太平天国铜币上的文字。”
      各界学者对这一场中国历史上规模最大的战争之一,亦是世界历史上伤亡最惨重的内战之一的太平天国运动,无论是褒奖或批评,从未将这场运动中的女性纳入考虑范围。而就是无数不被看见的女性,以女子为名,在这场反帝反封建的运动中,崛起了女性意识与女性思想。
      钟邵翻动唇瓣,近似默念,擢黑的瞳孔中仿若倒映着越岭而来的女性的昭昭呐喊。
      随后,他柔声问阿婕:“小阿婕,你为什么要成为一名女书传承人?”
      阿婕愣怔,而后粲然一笑,反问:“钟邵哥哥,你为什么要做演员?”
      对于钟邵的演员身份,阿婕并不陌生,她虽然不算是看着钟邵的作品长大的,可也看过一些,那些亦正亦邪的角色,都由他深化了角色本身,内显出人性本身的复杂。正因如此,阿婕想知道这个出道时长和她年纪一般大的演员钟邵,为什么要以演员的身份出现在大众面前。
      “这样的问题,你誉承哥哥也问过。”钟邵嘴角噙笑地看了眼誉承,“当时我说,演员暂时是个普通的职业,不是不爱表演了,只是越来越难找到一种关于戏剧的激情了。不,这么说不够准确,上一部跟你誉承哥哥合作的戏,拍得很过瘾。”钟邵站起来,又蹲下,视线与阿婕齐平,“其实,钟邵哥哥一直做演员还有另一个原因。”
      “是什么?”
      “我在表演这件事情上做出了点成绩,这些成绩恰好让我有了一些影响力,得益于这些影响力,哥哥可以在另外一些事情上,让一些事情被看见,也让一些影响能够被影响。”
      阿婕不曾了解有关于钟邵和WAT或者其他,可这不妨碍她对钟邵的话解构出自己的理解。
      “比如让更多人了解和守护女书吗?”
      “是。”
      这句应答,低沉却坚定。
      “谢谢你们。”阿婕的眼底跳耀起星光点点,绽开十七岁女孩应该有的纯粹笑容,也给了她开口的勇气。
      “我成长在一个非常沉浸式的女书坏境里,我妈妈是女书命名传承人,外婆和太婆婆都是女书自然传承人。小时候的睡觉歌谣是妈妈的唱式女书;还没开始认字时,妈妈就把那些女书文字编织成我儿时的玩具;等到能上学的年纪,女书则成了我的一个秘密,因为班上的同学都不认识;等到再大些,我觉得女书不再仅仅是我记下那些不想让别人知晓的小秘密了,我感觉我是一个中间体,我有责任和义务去告诉更多的女生,在旧社会里,我们依然用智慧追求自由、团结达观、自尊自强的女性文明。后来,这个想法越来越深刻,也越来越坚定,我想和我母亲一起,继续守护女书这个仅有且特别的文化,也想让更多人知道女性代表的从来就不是简单的两个字,而是一种不摧的力量。”
      “阿婕,谢谢你们守护女书文化。”誉承在钟邵身边蹲下,一只手搭在钟邵的肩上,“世界会看到女性的力量。”

      第二天一早,钟邵一行人正式进村拍摄,阿婕作为特邀翻译。
      进入的第一个女书典型村落就在‘复活岛’上。
      作为最典型的女书村落,该村直接命名为“姊妹村”,村中村民均为‘胡’姓,却分布多个民族。
      阿婕解释说,女书流传区是一个瑶汉杂居区。自秦汉以来,南蛮及其后裔在这里生息繁衍,历代王朝在这里屯兵设治,中原汉人又不断迁入,瑶汉民族互相影响,逐渐融合,形成了双重文化,也造就了女书习俗和文化的发展[6]。

      姊妹村不仅曾出现多名女书自然传承人,如今多名命名传承人也出自该村,这些传承人不仅精通女书的读、唱、写、绣,也在女书学堂搬入女书园后,利用双休日及农闲时节教当地妇女习女书、学做女红。
      姊妹村的两名女书命名传承人就是今天的主要的拍摄对象。

      一行人来到了飞仙故居,其中一位女书命名传承人胡姑已等候多时。
      胡仙故居是女书自然传承人飞仙的故居。
      这是典型的“燕子屋”,明清装饰风格的外墙斑驳缠绕着旧时记忆,坐在木板凳上,那经久不衰的女歌,穿越了时空,在此间吟唱。
      故居目前住着胡仙老人的儿子胡山,而胡仙老人留下的、有关女书遗物则由外孙女胡姑收藏着。

      “我父母属于那个时代的盲婚哑嫁,她一生只会说女书和方言,和我父亲几乎没有共同语言,与我的感情也很淡薄疏离。”胡山用方言回答导演组的问题,“我这一辈子没看懂过她写的字,也没听懂过她说的话,直到她走了以后,我侄女把她留下的那些东西翻译给我听,我才懂了一点我妈的这一辈子。”

      胡姑将飞仙老人留下的遗物依次摆在桌上——将文字写在黄色巾帕上的女书帕,汉字与女书对照文本,与她人合作绣成的女帕,女红物品的绣花图案复印件及草履、凉帽等。

      钟邵坐在镜头后,声音像钻进了时间的隧道,问:“可以给我们讲讲这些女书中的故事吗?”
      胡姑坐在桌边的木凳上,一束光从窗口打进,将她裹进光晕的朦胧里。
      她抚过靠近桌边的一排女工物件,“女书除了写在折扇和纸片上,也经常作为绣纹图案穿刺在衣服、手帕上或编织的花带,作为一种符号,成为她们的自传。”胡姑顺次点过袖套、凉帽、裙边、手帕和肚兜,“这上面绣的是她做绣工的日常,娭毑通常在下午和其他妇女一起坐在院子里做女工,她们一边做绣一边聊各自的婚姻家庭;凉帽上写了一首歌谣谜语,娭毑说是听她的老同讲起的;裙边上是娭毑出嫁前,娭毑的闺中好友对她的祝福。”
      娭毑是当地对祖母的称谓。
      “手帕和肚兜呢?”胡山的声音突然插进。
      飞仙老人的遗物虽是由胡姑保存收藏,当初书随人走,但留下的女书,胡山也是清点过的。
      “是还有手帕和肚兜。”胡姑从包里拿出一方红色锦盒,锦盒看着有不少年头了,却被照护得很好。
      她本不打算将锦盒其中的物件公之于众,可今天出门前,还是带上了它。
      时间的斑驳中,锦盒里的手帕和肚兜再次触碰到了日光。
      “这是娭毑留下的手帕和肚兜……”停了几顿,胡姑才说:“上面是娭毑和她老同的悄悄话。”
      钟邵和誉承同时抓住了胡姑停顿之下暗藏故事。

      在女书文化的语境中,同年出生,脾性相近的两位或多位女孩结拜成姊妹,一起织布干活,相互取暖,以女书倾述情谊,互称老同。女性未成年时,结老同之事大多由父母做主,择吉日举行结拜姐妹的仪式;成年后,可根据自己的心意,不必再受年龄相仿的限制,选择心仪女性结为老同即可[7]。

      胡姑唱诵起手帕上的女书,这似叙似唱的七言诗歌,凝结成一股慰藉的乌托邦与沉甸甸的思念,随天光一路往前。
      颂唱并没有诗歌的结束而停止,钟邵一行人在胡姑的带领下,踩着卵石包谷,来到了姊妹堂。
      姊妹堂是典型的四水屋,前堂后屋的顶柱房梁上镂空雕刻着关于女书的历史典故与情结。
      无边晴空下的前堂院中,坐了一圈女人,她们蓝衣黑裤,一把扇面放在膝盖上,吟诵女书,时不时地与身边的人对望。
      阿婕和胡姑解释,姊妹屋是姊妹村进行坐歌堂、贺三朝、结拜姊妹等女书习俗的地方,得益于J县文旅局对女书的文化生态的保护与复原,以“四位一体”传承保护为载体,形成“三五”传承保护工作模式,女书文化得一隅之地,生生不息,薪火相传[8]。
      “坐歌堂、贺三朝”都和新嫁娘与老同的情谊有关。
      所谓坐歌堂,指的是新娘出嫁前三天,闺中好友与亲人之间的歌唱活动,她们读唱载有女书的书扇帕巾,吟颂对新嫁娘的祝福及婚后生活的指引[9]。

      “红纸系蛋去报日,男家欢喜女家愁,姊不哭,姊不愁,去到他家起高楼,面前起起油油滑,背底起起走马楼。”胡姑翻译起读唱的内容,“这是《哭嫁歌》,说得是少女即将出嫁为人妇的不舍。”
      “现在出嫁还会进行这些仪式吗?”誉承问。
      “就我们这几个典型村还会有这些仪式,但是也少。它不像传统服饰文化可以在全国范围内进行普及和流行,女书的流行和十里红妆一样,都存在区域文化的限制。”沿着诵唱的变换,胡姑回答,“我结婚是女书婚礼,出嫁后的第三天为‘三朝日’,老同们会携带以特制线装订,用女书写下的新婚祝语和自己与新娘的情谊的《三朝书》,以及糕点水果到新娘娘家‘贺三朝’,再将新娘接回娘家,一起小住几日[10]。”
      “这么说来,老同的结拜仪式,也一直保留着?”
      “是呢!我半年前刚结了我的老同!”回答的是阿婕,“现在结老同,就算是未成年,也能自己决定,其实跟发小、闺蜜没什么区别,只是我们多了一个仪式,就是用女书作为符号传递不想让别人知道的小秘密。”

      钟邵想起了在女工厅里听到的唱女歌,轻快明媚之感与此刻的盈盈不舍仿若女书的两面,一面朝阳,一面哭诉。
      不论是何种感情,她们诉诸都是对自由与平等的热切与渴望。
      在那个男尊女卑、女子裹足在家的旧社会,她们始终不屈服于生活的苦难和社会的压迫,她们用共通的女书搭建文化上的情感与智慧,使“她”成为一种表达和话语权。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5章 她她她(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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