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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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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方镇,聚十方之财气,会天下之宾客,商贾云集,钱庄林立。名为市镇,其繁华喧嚣,已不下古都名城。
因离着水香海不远,是以三月来接连有流民涌入,守城士兵细问之下,方知水香海内盘踞的所谓“海神”实是妖魔,与不知哪里来的妖怪起了冲突,幸好后来有个年轻道人路过,破了所有妖法,毁了妖魔洞府,一举斩草除根大快人心。但是他一人之力终究有限,挡不了那么多的海水倒灌上岸,不少村子被淹,大家只好来此处避难。
所谓流民,个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走也走不动,但人流中有一青衣人黑纱斗笠遮面,却形色匆匆,遇到挡在他前面走得慢吞吞的难民,便使些力气把人推开。有人猝不及防,顺口想骂,却似被施了什么法术,脏字怎么也说不出来,等那人走远方才恢复,惊异之下,再不敢口出恶言。
青衣人走到最拥挤的城门口,发现大批流民在那里堵着,不禁皱眉:
热辣的阳光蒸腾出浓重的汗臭,与商贩车上咸鱼的腥味、生肉的血气、菜蔬的土腥、骡马的腥臊混合在一起,几乎能把人熏晕;再加上人又喊马又叫,妇人哭孩子闹……真是多停一刻也难忍。
守城士兵正不胜其烦,忽听一声清音:
“在下戴春山犀渠子,借众位肩膀一用。”
众人就觉肩上被谁轻点了一下,便有人影从头上闪过。青衣人几个起落,转眼已到百步开外,拐入街角便不见了。
“那是什么人!”
“没看清,头儿,唰一下就过去了。”
“饭桶!你眼珠子白长了?”
“头儿,我这俩小眯缝眼比您小了不知多少圈,实在没看清!”
“你nnd,敢讥讽我!看我不拔了你的皮!”
“哇哇哇!头儿轻点儿!刚才他好像说什么山什么子,别是个道士吧……”
“道士?会不会是那帮流民说的那个?”
“没准儿……说不定咱们这儿也有妖怪了……”
“别瞎说!”
“头儿,那你说为啥三个月接连失踪七八十人,还神不知鬼不觉的都被剜了心……”
“臭小子你给我小声点!人命案那是捕头的事儿,给我好好看着城门,少胡思乱想!顶多以后白天晚上的少出门……”
与此同时,十方镇另一侧,镇外四里的树林,正被一团轻雾笼罩,外人只见雾气氤氲,而不知内中,另有事变。
只因这雾非自生,而是障眼之法。
雾中有两人,一跪一立。跪着的一身锦衣,浑身肥肉吓得不住地抖;立着的倒穿着灰扑扑的布衣,这时看着眼前人的丑态,正忍不住笑。
“欠债还钱,天公地道,你哭个什么?”
“沐老大,求您再宽限几天吧!我的产业宅子细软您全都拿走也没关系,我的妻妾儿女您看上哪个尽管领走!这心不能给您啊,给您我就死了!”
布衣人听他这话脸色一沉,五指一收、一弹,恍惚有绿光一闪,没入锦衣人胸口。
短促的惨叫之后,只闻一声冷笑:
“想来你的心早已黑了,还留着有什么用?不如还是给我,就当我沐非,替这世道扫扫渣滓罢。”
日头高起,林中轻雾渐渐散去。林间空地上,仰卧一具锦衣尸身,面容扭曲,一张契约飘落在他原本容纳心脏如今却空空如也的地方,纸上“……逾期不还,以心相抵……”的字迹,迅速被泉涌的鲜血浸没……
一人从林中缓步走出,身型高挑,眉目俊朗,面容竟与白冽所得水晶中人一模一样,但那看起来满肚子都是主意的坏笑,却与这清俊的长相不甚协调。再加上他穿衣邋遢不修边幅,过长的碎发几乎遮住半边脸,委实不像个财主,倒像个丐帮小弟。
***
沐非掂起掌心一颗鲜红鲜红的丹丸,来回上下丢着玩了几遭,才将丹丸掷入口中,一时皱眉撇嘴嫌难吃,屈指数数,又转怒为喜:
七十四颗恶人心,距“铸魂”九九之数,仅余其七,以后便不必再勉强自己吃这么恶心的东西。
等完成这个法术,把新魂魄注进我眼下所用这具皮囊,我就能看到能笑能动的你,比在水晶中要自在逍遥一万倍的你——
到时我另寻身体,与你同在红尘中走走,可好?
想到这里,沐非又有点庆幸:
虽说世间众生皆可修炼,但道不同,术亦不同。“铸魂”之术,乃千年以上藤树花妖方能修持的法术,其他族类,是无法施展的。
幸好沐非生在紫竹林。
他仍然记得紫竹林里被细雨打湿的滴翠的竹叶、鲜笋,和一棵棵挺直了腰杆想长到天上去的痴傻的竹子……
他本来也就是如此。
破土、生芽、拔节,拼命向高处伸展。阳光,水,就是他生命的全部。在某一天,开花,然后枯萎。
沐非不愿意这样草草度过一生。
天上的飞鸟,地上的虫蛇,都可以来去自由,为何他却只能死死抓住根下的泥土,千百年来动弹不得?
他一直心中不忿。
但是要想离开,除非先修人身,再图升仙,以后方可随意变化,三界任我行。说来潇洒,真要下这个决心,却也不那么容易。
沐非犹豫了很久。
直到那一天。
他正百无聊赖地伸展躯干,突然发现,竹林中多了块巨大的水晶。
被阳光照得五彩斑斓的石头虽然价值连城,但也比不上沉睡在里面的人,更能吸引他的目光。
那两个并不讨人喜欢的邻居盘踞在晶体的两侧,向周围想借风势探身过来看个仔细的竹子们呲牙瞪眼。但沐非看得很清楚,他本就比别的竹子高些。
这就是最受上天眷顾的、生来就能行走的凡人?
这么挺拔的腰身,这么纤细的手脚,这么黑亮柔软的长发……
只是他的脸太苍白,没有一丝血色,连嘴唇也是青的。长长的睫毛分毫毕现,却再也睁不开眼,看不见这如画的绿水青山。
失了魂魄,这美丽的躯壳就算永不腐朽,又有什么用?
最初的好奇很快过去,接着是深深的同情。
沐非本不懂什么叫“同是天涯沦落人”,但那凡人被封在水晶里一动也不能动的滋味,他却是感同身受。
我是沐非,你呢?我叫你天落可好,因为你是从天上落下来的嘛……
你在里面呆了多久了?不能动肯定很没意思对吧,我在这里很久了,腻味的很,我们做个伴儿可好?
你别怕那两个家伙啊,红的那条脾气不好,可是白的那条能管着她,我给你讲讲他俩的事儿吧……
沐非从此找到消磨日子的新伴儿。
因为同情所以怜惜,因为怜惜所以越加关注。想知道,想了解,想越加深入,然后,就再也放不下。
他越是看,越是觉得天落是老天赐给他的礼物。
要是天落能活过来,就好了。但是谁能帮他呢?我吗?我能行吗?
这想法一旦形成,就像种子在土里生了根,每天每天不断疯长,最后占据他整颗心。
他想让那凡人复生。于是决定选择那条自己早就想走却一直犹豫不决的路。纵然艰险,纵然永不能回头,不是天地同寿,就是魂飞魄散——
即使如此,他也想为天落铸成新的魂魄,能一起在红尘中浪荡,该是多么美妙。
于是他开始修仙。
积蓄了千年的灵气令他一日千里。
一月之后,趁玉蟒和赤练吐纳之机,沐非在紫竹林间布下“竹心露”,这种效力极强的迷瘴随风飘散,有些沾上了玉蟒和赤练在月下吞吐的内丹,待他们吐纳完毕,也双双陷入昏睡。
沐非便祭出元神,用移山之法将晶体运走。
可惜,大事将成之时,往往功亏一篑。
待收法之际,巨大的晶体轰然落地,只听咔嚓一声,竟裂为两半。
晶中人失了凭依,身子软倒在地上。在水晶中滋养得久了,确是栩栩如生,丝毫不见僵硬。沐非欢喜得即刻就想附身上去,却见一阵风起,不过吹动晶中人额前碎发,顷刻间,那整个人就如浪花迎上礁石一般,哗啦啦碎成一地齑粉,随风四散无痕。
沐非彻底傻了。
他不知道晶体在水香海底被起出时,就因遭玉蟒猛击而生出裂痕,也不知破除晶体结界的办法,措手不及之下,心血尽归流水。
仓促间他只好迷惑了一个砍柴的樵夫,藉由那年轻纯净的精气,变成晶中人的样子。
几经辗转,沐非变卖了碎裂的晶体,在这十方镇中,建起一家不大不小的李记钱庄,至今,“铸魂”之日,指日可待。
沐非回到钱庄,正赶上柜台前走来个小姑娘,面黄肌瘦,手里拿着个成色不纯的玉佩:“老板,我想换钱……”
伙计笑这小女不懂规矩,拿钱庄当了当铺,抬手要轰,被沐非拦住:“小姑娘,你要换多少?”
“一吊钱。我爹买给娘时就花这么多……”
这玉佩其实根本不值这许多,沐非心中不禁好笑,转头命伙计去厨房拿出两张大饼,用布包好叫小姑娘揣在怀里:“小妹妹,我很喜欢你的玉佩,不过没有那么多钱买。我拿大饼跟你换好不好?”
小姑娘看见香喷喷的饼眼睛都直了,嘴里却说:“两张饼……太少……”一边赶紧拿过来,一边拿眼瞟着沐非,大有你一翻脸我就跑的架势。
沐非忍不住真的笑出声来,低下头跟小姑娘轻声细语:“那这样吧,你什么时候想吃饼了,就来我这里拿,这样好了吧?”
女孩年纪虽小,被他这样看着也脸上发红,道谢也忘了,低头就往外走,走到门口没留神撞到一人身上,被那人一挡,慌得自己跌了一跤,饼也掉在地上沾了泥尘。小姑娘刚要拣,饼却被那人拾起丢了出去。
女孩急得要哭,却看那人头戴斗笠黑纱遮面,一身青衣似有寒意,也不敢吵闹,只叫声“我的饼”,眼泪就流了下来,跑到外面去捡。
那人轻哼一声,倒也并不阻拦,冷笑道:“肉眼凡胎!妖孽变化来的食物,如何吃得!等你肠穿肚烂之时,悔之晚矣!”
沐非心中一沉,还未答言,伙计已抢上前去:“哪里来的神棍!你说谁是妖孽!”那边小姑娘也忿忿地拿起饼就咬,似是与那人作对,饼并未有任何变化,小姑娘也安然无恙。
伙计于是吼得更响:“偌大个人装神弄鬼,害不害臊!去去去,别处骗钱去!”说着抬手就推。
那人也没见怎么动作,伙计眼前一花,自己竟扑了个空,他不信邪地挥拳再打,又扑了个空,再试,又不中,人明明就在眼前,自己的拳头却总是偏了几分。如是再三,钱庄里其他的伙计已各抄家伙围了上来,纷纷喊道“老赵你快回来,别跟他缠了”,“这厮身法诡异,还说别个妖孽”,“就是,明明就妖得厉害”……
“哼!”缠得久了,那人似也恼怒,左手从袖中掣出一笔挥向众人,双足交替踏行,如微步凌波,竟暗合八卦之位,倏忽之间,只见衣袂翻飞,黑纱扬起,众伙计只觉一阵风过,便浑身僵直不能稍动,就连声音也半点发不出来。
等那人站定摘下斗笠,众人眼底不由流露出惊异之色:
此人白面无须,长袍广袖,一只桃木簪束住半头乌发,余下披散,长至腰臀,腰间斜挎一只百宝囊,立眉、鹰眼、通鼻、薄唇,五官样貌竟与沐非一般无二;待到那人长袖一挥,众人眼中恐惧之意更浓——
僵立中,有四人两两相对,额头竟分别显出朱砂写就的一字:
“千”、“年”、“竹”、“妖”!
“何必如此……”沐非皱眉,指尖轻弹,一阵白雾从地面腾起,瞬息将整间钱庄罩住,众人齐齐倒地睡去,而外间丝毫无所查,就连那个小姑娘,也无事般走远。
一般的相貌,一般的体态,截然不同的气势,两人一时相对无言。
青衣人当先开口,笑里藏刀:“妖孽,你想必久居深山,从何处见过这幅皮相?你老实告诉我,我便放你离去。否则千年道行,毁之可惜啊——”
“美人,你这话说的却没道理,咱们如此相像,可是大大的有缘,你那么凶干什么!”沐非抱臂轻笑,似乎满不在乎,“再说人有相似本是常理,难道只准你长成这模样?”
“一派胡言!我这相貌是生就如此,你却是用妖法变化而来,当我看不出来么!你在此处连杀七十余人,早已不得善终,若还嘴硬,我今日便叫你魂飞魄散!”青衣人怒气顿生,言语也犀利起来。
沐非敛去笑意,掌心泛出青光:“我向来最恨别人对我大呼小叫,更恨受人威胁,我偏不说,你能奈我何!”
他掌心寒光乍迸,连连向青衣人射去,逼的对方一声清斥,手中笔化作一柄精钢剑,仗剑相迎。寒光迎上剑锋,便是叮的一声。
你来我往之下,二人缠斗愈急愈紧,到后来身形疾不可辨,只闻叮叮咚咚之声不绝于耳,煞是好听。
似乎顷刻之间,胜负已分。
沐非身上虽无半点血迹,但眉心为剑气所伤,寒光纷纷坠地,化为片片碎裂的竹叶。那青衣人手中的长剑一晃,瞬间垂落做一柄拂尘,柔软的尘尾舞起,随青衣人手腕上下翻飞,转瞬在沐非身上写就一个大大的“敕”字——
一笔一划都似有无穷法力,沐非如在网中,全力挣扎也挣脱不得:
“我所杀都是恶人!个个身上都有血债,若不是我,谁给被他们害死的穷苦人撑腰!他们伤天害理在先,你何必如此咄咄逼人!”
“这世上恶人虽多,却未必个个该死。上天若除恶务尽,不知这世上还有几人活着……可笑你虽活了千年,却不知若无豺狼当道,还有谁上供焚香求神保佑?”青衣人敛衣屈膝,自怀中取出三个颜色各异的葫芦排在地上,咬牙再问:“你还是不说?”
沐非惨笑:“妖与道宿敌天定,我再无话说,你动手吧!”
他这里引颈就戮,那青衣人却面色一狠:“灭了你又有何难!我顾宬斩妖无数,今天偏不与你痛快!看在你做恶不多,姑且饶你不死。即日起,你就做我的奴仆,每日与我净盂扫榻,鞍前马后,几时肯说几时休!对了,这面目亦不许你这妖孽再用!”手指一点,三色葫芦口便有烟缕缕溢出,将要往沐非七窍探去。
沐非大怒:“你欺我太甚!告诉你,你问的那人,肉身早灭,魂魄无踪,至于我……”
他一张口,便有一颗光华流转的青色珠子跳出,落在指尖。
顾宬一惊,脱口大呼:“不要!”
却为时已晚,沐非指尖稍一用力,青色珠子便“啵”地碎掉,绝美光华四散——
“我费尽心思,不过求个红尘携侣,逍遥自在。与你为奴?呵……”
沐非猛地一掌击中胸膛,七十四颗丹丸齐齐碎裂爆开,一声巨响过后,肉身立刻化为尘埃。巨大的力量将顾宬撞得直直向后飞落,左臂格在柱子上,一阵断骨剧痛,虽有护身咒保护,他嘴角却也沁出血丝。
包围着钱庄的白雾散去,伙计们眼看各个转醒。顾宬念动真言,勉力撑持着将沾了沐非气息的拂尘凌空一扫,眼前显出一处景致:
连绵的山岭形如盘龙,山脚下偌大一块大篆界碑。
原来此山名唤白龙堆。
山腰背阴处一片深林,显出浓重的青黛色,林边也有一块界碑,用字却是小篆。
紫竹林。清幽静谧。好名字。
顾宬扶住断臂,疼痛阵阵钻心。他咬牙接上断骨,一时间汗出如雨。
街上喧嚣依旧,方才种种恍如一梦。
“好个宁折不弯的竹子!”顾宬擦去嘴角残血,蹒跚着走远,“你既不肯说,我只好去你根基处,细细寻找线索便了!”
他心中又惊又急,又怒又痛,或许还有那么一点惋惜……
是感叹难得的线索就此断绝?
还是烦恼自己本来不想坏他修行却不料弄巧成拙?
抑或是不忍那紫竹林中最高的一杆翠竹,在阳光下,转眼枝叶片落,寸寸枯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