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大雨倾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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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渴望着一场倾盆的大雨，足够热烈，将地面的焦灼冲散。
这个镇子充满了一股陈腐的气息，每天都有人来来往往，欢笑与嬉闹，争吵与斥责，最世俗也最平凡的声音充斥在这个镇子的每一个角落。
她是镇子上的一名初中生，成绩很好，努力一把可以考进县城里的高中。
她每天都在做梦，梦见自己考上高中，高中上完考上大学，然后自己可以彻底地离开这个陈腐的镇子，去最繁华的都市实现自己的梦想。
她拼命地读书写写习题，为的就是中考考完的那一天，她可以走出这个镇子。
她真的一点也不喜欢这里，虽然这个镇子上什么都有，餐厅，银行，超市，KTV和宾馆，城里该有的，这里通通有，可是她还是一丁点也不喜欢这里，并非是物质上的原因，而是她不知道该怎样与卖菜的大叔讲话。
大叔将手中的菜给她的时候，会轻佻地叫她一句“小美女。”
这一声的‘小美女’让她心中的恐惧倍增。
这种恐惧并非是以前受了什么伤之后的应激反应，而是出于本能保护自己的恐惧。
她绝对不会在天黑后出门，就算要出门买卫生巾，她也会牵上家里看家的大狼狗，小心翼翼地奔向超市，她足够小心了。
初中生的她，已经有了手机，父母花了六七百给她买的。
她喜欢拿着手机刷一刷短视频，看一看电视剧，外面的世界令她分外向往。
镇子上的初中生大多连普高都考不上，能上得了职高的3+2就已经算特别本事了。而她的成绩在学校里排名十五六七，努力一把能勉强上得了普通高中。她的父母包括她，都将上普通高中当作现在最要紧的事情。
这个镇子上的人大多早熟，五六年级的小姑娘得意洋洋地对自己说她找到了隔壁初中初二的男朋友，自己班上的同学对自己说她找到了县城职高的男朋友，周末要找他们去玩。
对于他们对自己的炫耀，她总是一笑了之，甚至还会在心底默默地嘲讽他们。你们浪费了这些青春，以后等着后悔吧。
镇子上的父母们要不在镇子周围的厂里干着普工，要不就把孩子丢给了爷爷奶奶，自己在外闯荡，她的父母在镇子上开了一家早餐店，幸运地能陪伴在她的身边，让她的成长不被年长男生左右。
她足够幸运了，周围已经有女孩子因为怀孕退学，已经有男孩子被没收了十部手机后出去打工，而自己还能在一片抖音神曲中，做着习题，这已经是上天对她的眷顾了。
老师将好学生与坏学生割裂了开来，在模拟考试中上了普高线的分到了好班，没上普高线的就任他们自生自灭的。
那些人像杂草，野蛮生长，没有人去引导，也没有人去关注。野草中开出花来的，才有资格进入人们的视线。
她就是野草中的花。
中考的时间如期而至，六月份刚过了梅雨的天气，闷热地让人难以脱逃。她渴望中考的时候能够下一场轰轰烈烈的大雨，将这股焦灼驱逐。
天气越来越热，时间越来越紧迫，她焦躁不安，睡不着觉。她每天想东想西，万一试卷里的题目她没做过怎么办？万一她在中考那天来了姨妈怎么办？万一她在中考那天中暑了怎么办？她每天都喝两瓶藿香正气水，她每天都要洗澡洗头，虽然这样做最多也只能自我安慰。
她拿着笔袋和准考证，站在了镇子上那唯一一所初中的门口，看着自己的初中，陌生的感觉涌上心头，直觉告诉她，她要离开这个地方了。
这所初中，是很平凡的农村初中，一百来号人，大概就二十个可以上得了普通高中，剩下的五十来人去了职高，再剩下的去了工厂。而她是二十人之一，正常发挥，去了县里面一所非常非常普通的高中，全家人都在为她庆贺。
去了普高，就意味着能考大学，能考大学，就意味着光明的前途。
她无比地开心，终于能够摆脱这个鬼地方了，她要出去了。
县城里的普通高中聚集了来自全县各地的农村人，还有一半的县城本地人，县城本地人的分数线比他们农村人高了几分，因为是教育资源不平衡的原因。
不过她不管这么多，反正就算低几分，她不也上了这个高中？她的父母今天早上就直接把早餐店的卷帘门拉了，叫上了一辆亲戚的面包车，就带着她弟弟她爷爷奶奶来到了她的高中。
她能上高中就算给他们家长脸了，自然是要好好地去参观一下她的高中。
高中的门口，还有一张告示没撕下来，贴的是高考表彰。
表彰了一些上本科线的同学，大概五六十人。
她心中又产生了一股危机感，这个高中一个年级总共四百多个人，也就这些人能上本科线吗？而一个大大的名字在这些本科生上面，“恭喜xxx考上一本线”。
总共一个人。
她心中又开始烦躁了，她想考上好的大学，她不仅仅要名列前茅还要争取第一。这对于一个才刚刚摆脱了农村陈腐气的她来说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农村的初中，数学物化生光靠写习题勉强能拉一下，但是英语与语文对于一个从来没有接触过外面世界的人来说无异于泰山压顶。她不懂什么过去式现在时，也不懂怎样把董明珠马云写进作文里，她只会晚上十二点还在宿舍里开着小台灯，一遍又一遍地死记硬背。
在文理分班的时候她理所当然地选择了文科班。因为文科班只要会背就好了。她英语不好，但她每天会在五点钟起床去操场上背诵，她数学一般，但她会在夜晚开起小灯趴在桌板上，将错题从头到尾再分解一遍。
只有努力，才可以去大城市，只有努力，她才能够摆脱那股陈腐的乡土味。
她要上一本，她要去都市，她想做白领，像电视剧一样出入写字楼。
高中的生活是她最快乐，也最有冲劲的一段时光了，人人穿着校服，没有鄙视链的存在，不许携带手机，也不存在对手机品牌的攀比。也有谈恋爱的，但是这种学生之间的恋爱不会被摆在台面上来。只有模考放榜的时候，才是学生讨论最激烈的时候，她喜欢这种生活。
她的努力会被班主任表扬，她在宿舍里的学习带动了宿舍之中其他人的学习。
高考之后，她上了一所二本的师范大学，不过她是以一本的分数线上去的。
她想去都市之中，可惜刚刚上了一本线的她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去偏远地区的重点高校，要么去大都市中的二本。
她想都没想，五个志愿全部填了大都市的二本院校。
她可以在暑假里打工，支撑着她在城市的花费，她可以努力读书，拿到学校的奖学金。师范大学的师范专业随便找找也可以找到工资很高的家教兼职，她的眼睛在收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都放出了光芒，她已经想像到未来的美好生活了，她会出入于培训机构的写字楼，她会找到一个程序员的男朋友，她会在都市里不停地工作，然后定居在哪里。
腐臭的小镇，她一刻也不想待了。
她靠着自己师范大学的名头，在镇子上的培训机构兼职教书，英语语文数学，随随便便地糊弄他们就可以了。拿到了钱，她就上网买了一整套的化妆品和时尚的衣服，半夜里偷偷学着网上的美妆博主笨拙地画眼线。她发誓，她要用最快的速度，融入她想像之中的都市。
大学的生活如她想像地一般。她宿舍四个人，没有一个是本地的，隔壁宿舍一窝人，到全都是本地人。学校这个安排她很满意，每个人都很满意。一到周末，两个宿舍的人都空了，本地的回到了自己家中，外地的出门打工。
她们四个人与隔壁四个人除了上课，就没有碰头的机会。
她的时间排挡地紧紧实实的，上午没课的时间去参加社团活动，下午没课的时间出门打工，晚上八点回来写一套四级卷子，然后上床睡觉日复一日地重复着这些日子。
她对自己的人生已经规划好了。
大三就开始盯准了大型培训机构进去实习，准备将自己的一辈子交托在里面。
隔壁宿舍的女孩子，大三的时候父母就都给她们买好房子了，她们不急，她们慢慢悠悠地准备出国留学。
而她不一样，她没有考研或者出国的资本，账户里的两万元是她全部的财产，甚至她都没与父母讲过。
她就是这样自私的人，一辈子只想为自己考虑。
大三的暑假，学校组织了一场下乡暑期社会实践活动，本来她是不想去的，老师看到了她的籍贯刚好是在那个镇子上，稍微与她沟通了一下，就把带队的任务交给了她。
她心想，这样也好，等毕业找工作可以捞一个队长的资历。
暑期社会实践轰轰烈烈地展开，她涂着口红，画着粉底，染上了指甲，扛着学校发的摄影机。从大巴车上下来。
父母见到了她很是高兴，想邀请她与她的朋友来自己家中吃饭。她害怕朋友看见自己家是这般的贫穷，直截了当地拒绝了父母，她对父母说道学校不允许他们单独行动。父母虽然有些失望，但还是理解了她，给她塞了几块皱巴巴的钱，让她省着点花。
她闻得见那些钱沾满的汗臭，她不喜欢那股味道。
现在谁还用现金？不都是支付宝和微信了吗？
暑期社会实践集中实践两周，第一天开会布置任务，最后一天开会总结实践。
真正的实践活动也就十二天，抛去中间周末两天休息，也就十天的时间。
反正就带着那些小屁孩玩耍，教教他们什么安全守则，什么传统文化，总之就是两个字“糊弄”。当然拍摄环节糊弄不了。
他们需要笑容满面地站在讲台上，带着孩子进行摆拍活动，接着组员要写一篇新闻报告连带着p好的照片和剪辑好的视频一同传回学校。
这些日子过得足够无聊了，她迫不及待想回到都市。
就在她百般无聊，拿着手机剪辑视频的时候，有一个拍了拍她的肩膀。
“请问您是？”
那个看起来年纪很大的妇女背上还背着一个孩子，她笑呵呵地对她说道，“大学生了，我是你初中的同学。”
她眼睛一瞪，有点不可思议。
“你怎么生孩子了？”
“我都生二宝了。”
她努力地从记忆中搜寻着她的身影，忽然想了起来，她就是她初中的同桌，在她初中时跟她炫耀自己找了职高的男朋友。
“生孩子不会太早了一点吗？”已经不是不可思议了，而是震惊与诧异。
同学笑了笑，“我读书又不好，哪像你可以考得上高中，我只能去结婚生孩子。”
“你可以努力啊。”
“没人告诉我我可以努力。”
手中的手机啪嗒一声掉落在了地上，泪水从眼里流了出来。
泪水冲刷掉了她脸上的粉底，露出了朴素的肌肤。
她忽然明白了，她能从这个镇子里出来是多么的幸运，几乎是很小的几率被她碰上，她从这个牢笼之中逃离。可是其他人呢？他们没有人告诉他他们可以努力，一眼就望到头的人生告诉他们，他们就该这样，初中毕业去打工，初中毕业去结婚，没有人告诉他们，你们可以继续读书，你们可以去实现自己的人生。
而自己呢？自己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自私鬼，想要逃离农村，想要躲进都市，可是都市不是自己的家乡。她的家乡是一片原野，原野之上长着野草，她因为开出了花来，就忘了自己本身既是野草的事实。她妄想摆脱自己的根，前去温室争艳。
不对的，她从来就是一个农村人。她厌弃镇子陈腐的气息的真相是她在厌恶农村出生的她。尚有无数的野草能有开花的机会，却在成长之中被折断。
同学笑呵呵地对她说道，“我老公给我一个月一千块，我总有点手头紧，你能不能借我一点钱？”
她摇了摇头，对同学说道，“你应该自己出去打工。”
同学的脸色忽然就变了，“打工？打工了我孩子怎么办？”
同学怒气冲冲地转身就走了，嘴巴里嘟哝道，“别以为去了城里，还真成了城里人，你是农村人，一辈子都不会变的。”
的确，一辈子也不会变的。
她在晚上把脸上的妆给卸掉了，她扔掉了带来的口红眉笔粉饼高光。
直到现在她才明白自己到底想做什么。
外面一阵雷声，将此世一切污浊与虚伪扫荡地干干净净，外面一阵倾盆大雨，将人懵懂的心坚定。
她在毕业后，选择回到了家乡，做了镇子上的一个政治老师。
父母问道她，她为什么要回来。
她说，“我想教他们怎样去选择。”
往事不可追，当下才需要把握。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大雨倾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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