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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老了,真的老了。
傅振华不得不承认这一点。儿孙们看着他时,眼睛里已经有着不耐烦。尤其是他向最小的重孙子讲述事情的时候,他总能看到全家人的无奈。那个故事他重复了太多次,然而,闲来无聊的时候他还是会讲给每一个没有从他面前走掉的人听。
“当年啊,那真的是千钧一发……”傅振华浑浊的眼睛半睁着。
“仔啊,过来吃饭。”孙子毫不客气地冲这边叫道。四岁的重孙小腿一蹬,跳下了太爷爷的膝盖,往厨房奔去了。
“那真的是……”傅振华仿佛没有感觉到腿上重量减轻,仍旧喃喃地说着。这也许只是他习惯了。
几十年前,谁不知道他傅振华的大名。别的不用说,就是那一次对毒枭的全胜战役,让他名声大振。毒枭头子被炸得粉身碎骨;二把手陆雨重伤,没等被拖出来就一命呜呼了。比起那个心狠手辣的老大,陆雨更让人闻风丧胆。那个时候,黑白两道,没人不畏惧这个既精且毒的男人。陆雨的存在让毒枭头子如虎添翼,警察们为他伤透了脑筋。而就是傅振华策划了那次引蛇入洞,一举摧毁了组织的中枢。从那以后,傅振华的形象便如神一般。
“要不是我动作快……”傅振华靠在沙发上,声音细小得自己都听不见。
枪林弹雨中间傅振华引燃了炸药。那一刻天崩地裂。对方是被炸得几乎全军覆没,警方却也死伤不少。后来傅振华回忆起来,总是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当然不是显摆功劳,只是一种下意识的反应。
“仓库,火……”傅振华忽然闭了闭眼,有一滴泪经过满是皱纹的面颊,落入领口,转瞬不见。
那真是漫天的大火,烧得整个天空都是红的。火灭了之后,傅振华跟进去收拾现场。他看见陆雨扭曲的面孔,心下一阵说不出来的感受。陆雨的身体弯成诡异的弧度,裸露在外的皮肤上满是大面积的烧伤,衣服还燃着。那不应该是一个人死去的方式,无论他犯了什么罪孽。傅振华忽然觉得恶心欲呕,手里的枪也颤抖起来。每次想到这里,他总是让自己的记忆快进。他不愿意重温那人间炼狱般的场景。
“爸,吃饭了。要喊多少次啊!”儿子的呼声让傅振华的眼皮动了动。他勉强支起身子,向厨房走去。尽管年事已高,他身体还算结实,至少能自己走得动路。
在餐桌边坐下来,傅振华看了看四周。儿子、儿媳、孙子、孙媳、重孙,好的,都在,一个也没少。于是他欣慰地笑了笑,这才拿起勺子,开始慢慢地舀着碗里的稀粥。牙齿还剩好几颗,但毕竟没有年轻时中用了,能不打扰它们,就尽量别打扰。所以傅振华越来越喜欢吃流食,不过这导致他一天要吃多于三餐。儿孙们自是顺着他。再说,他们也愿意这样,因为吃流食要快得多,这样傅振华在餐桌上呆着的时候就少得多。
“这好像是……”傅振华的眼光定格在某一个盘子上,嘟囔了这么一句。早先儿孙们都听不清他在讲什么,可是问,他又不肯重复,久而久之,也就无视了。这次也不例外。傅振华又念叨了几句,继续吃粥。
他心里知道,自己早已不是家里的中心了。
放下碗,傅振华又一步步地挪到沙发旁。那是他除了床和餐桌就会在的地方,家里没人会来和他抢这个位置。傅振华粗糙的手掌抚过同样粗糙的沙发扶手。不是因为他们尊重他,恰恰是因为他们嫌弃他。
曾几何时,他也是儿孙们心中的英雄。他的儿媳,就是因为敬仰他,才答应了他儿子的追求。可是现在,是他自己推开了他们吧。再伟大的,离得近了,看得多了,便成了垃圾。明知道这么多年了,他们不会再像当初一样,愿意听他那一次最辉煌的事迹,他偏要重复,固执而又任性。
“太爷爷。”重孙子跑了过来,“太爷爷你还没有讲完呢。”
小孩子就是好啊,什么都是新鲜的。傅振华干枯的脸上扯开一丝微笑,费力地把小重孙抱到怀里。
“后来啊,满地都是血,我就看着他们把那些尸体拖出来……”
“太爷爷,什么叫尸体?”
“尸体就是人死了之后的身子。”傅振华耐心地解释道。
重孙好奇地抬头揪傅振华的胡子:“可是什么是死?”
“死……”傅振华怔住了。死,对于他来说,那么熟悉,又那么遥远。这个字一出口,脑海中瞬时闪现出陆雨的脸。傅振华浑身一抖,连带着重孙也发起颤来。小孩子吓坏了,连忙摇着傅振华的肩膀,叫道:“太爷爷,太爷爷你怎么了?”
“没事。”傅振华镇定了一下,安慰道。
“我不问那个了。”小重孙犹在后怕,赶快说道,“那那个,那个尸体拖出来之后呢?”
“之后……”
“之什么后。”孙子走过来,不悦地打断,“爷爷你又在讲那个了。讲了几十年,不腻吗?”
“也不过是老了……”傅振华怯怯地争辩着。
“我要听太爷爷讲故事嘛!”小重孙不高兴了,蹬着腿闹。孙子一下子就火了:“吵什么吵?太爷爷年纪大了,你也不知道让他消停会!”
傅振华急忙护着孩子:“你吼他做什么?”又低头哄重孙,“呐呐,我这就讲……”
“有什么好讲?当年的陆雨是卧底,你不过是错杀了一个功臣!”
静默。
还是静默。
孙子拉着重孙走了。傅振华一个人靠坐在沙发上。许久许久,他突然大笑起来。沙哑的嗓音,撕心裂肺的笑,笑得面孔扭曲如当年火里的陆雨。
好孙子,你也知道当年的陆雨是卧底啊。你就能以此镇住我了吗?你就以为你知道的是全部内情吗?你不会知道的。你不知道我明白陆雨是卧底,你不知道是我告诉陆雨仓库里那个地方最安全,你不知道是我亲手点燃了通往他身后炸药的引线!你不知道……当年,他是我的恋人。
傅振华笑着笑着痛哭失声。陆雨的卧底身份一被说明,必然给警方带来尴尬。论功他当然有,论过他也确实杀了不少人,警方怎么处置他,都不得体,而最大的可能,是根本抹杀他的所有功绩。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不是传统么。几十年来,傅振华一直是这样对自己说的:与其让陆雨不明不白地被陷害,不如让他顶着毒枭二把手的身份死在自己手上。所以他一遍遍地重复着当年的故事,一遍遍地骗人骗己,似乎这样,就可以让陆雨的死变成罪有应得。
原来到了现在,孙子冲口而出的一句话,打破了他全部的幻想。原来到了现在,他才被迫承认,是他自私了。男子相恋世所不容,而陆雨心性一向甚高。离开他,不甘心;不离开,两人都没有了前途。
“我杀了你,你是不是就永远属于我了?”那个出色的警察伏在集装箱后,不出声地微笑。打火机一闪,脚下的火苗狰狞地向陆雨蜿蜒而去。
傅振华突然不笑也不哭了。
三十岁的陆雨出现在八十岁的傅振华眼前,挑眉,转身。
“跟我走吧。”
一树繁花落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