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一回 ...
-
长安居，大不易。
长安，北道三十九路大镖局的根据地。
于明处，大镖局总局内好手如云，精英无数，不仅有当今武林中的第一强人——永远不败的英雄偶像司马超群，更有智计无双、神鬼莫测的紫气东来卓东来。
而暗地里，卓东来统御着江湖中最为神秘而庞大的情报组织，长安，便是各路消息汇集之处。天下事都已在掌握之中，自身所居的长安城便更不消说了。
世人常道，大隐隐于市。
但若想于大镖局的眼皮底下、于紫气东来属下那堪称巨细无遗的严密监控之下悄然隐没于此地，简直是绝无可能之事。
只不过……
世间之事，皆有例外。
稍嫌冷僻的寻常小巷，稍嫌简陋的寻常宅院，漆色斑驳的木门半敞着，有淡淡酒香自院中飘溢而出，混合着独特的草药香气。
院门前三丈之处站着一人，一个脸色蜡黄、好像生了十几年重病已经病得快要死了的人，手里提着一口暗褐色的牛皮箱子，怀中抱了一个看上去已经死了的人。
这世上知道他的人本就不多，见过他的更是寥寥无几，就算是昔日够资格要他去杀人的那些主顾们也从来没有人见过他的真实面目。
这样一个沉默平凡的人，这样一口陈旧平凡的箱子，无论出现在哪里，都是绝不会引起任何人注意的。即使看见过他的人，也不会知道他是谁。
而此刻被他横抱于臂间的这个“死人”则不同。久居长安的人，任谁都能一眼认出这个人，这个永远被一袭标志性的紫色所包裹着的人——大镖局的第二把交椅——紫气东来卓东来。
但是现在，没有人认出卓东来，因为根本没有人知道他在这里。
或者更准确地说，没有人知道这个提着箱子的人是何时进的城，也没有人知道他是何时出现在这条小巷中，更加没有人知道他已经在这里站了多久，还打算继续站多久。
这个提着箱子的人当然就是萧泪血，以一件亲手所创的奇特武器借小高之手成功将卓东来置于死地的天下第一杀手萧泪血。
一剑刺入心口，虽只刺入了一寸七分，却已足够，已刚好达到了可以致命的深度。任何一个人被利器刺入心脏一寸七分都必定会变成一个死人，更何况刺入心脏的这件利器是泪痕剑，出炉之时便携了鬼神诅咒与天地戾气的泪痕剑。
宝剑初出，神鬼共忌。
泪痕出鞘，必饮人血。
这柄剑注定要将铸剑者的一个亲人作为祭礼，只有用这个人的鲜血，才能洗掉铸剑者滴落在剑上的泪痕，才能化去剑上的暴戾凶煞之气。
铸造这柄剑的人是萧大师，是欧冶子之后的第一位大师，也是当时的第一位剑客。
萧泪血是萧大师的独生子，至少在今日之前萧泪血一直都是这样认为的，卓东来亦是。
孰料世事无常，泪痕剑的诅咒应验了，剑身上的泪痕消失了，但涤清了剑上凶煞戾气的鲜血却并非来自萧泪血，而是来自——卓东来。
萧泪血从来不肯免费杀人，对卓东来却是例外。
世间原本就有着许许多多的例外。
萧泪血布下了一个完美的陷阱——一个专为卓东来而设的陷阱，并如愿地见其自己一脚踏了进去。
可是，当目的达成、所有的人都以为一切终于结束的时候，萧泪血却愕然后悔了。
现实，往往比想象中的更加残酷。
真相，总是迟来。
泪痕已逝，凶咒消弭，萧大师的长子借了萧大师的长孙之手以萧大师次子的血作为祭礼，化去了鬼神的诅咒，印证了宿命的无情。
谁说神鬼无凭……
心口中剑，深及脏器，再加上一个噬命的诅咒，这些无论发生在任何一个人的身上，这个人都一定必死无疑。然而，卓东来却未死，至少此刻未死。
本欲携了卓东来的尸身择地而葬，却意外惊觉其心脉未断，仍有一息尚存。萧泪血不及细想，当即飞速赶回长安城，直奔此处。因他知道，眼前这个看似毫不起眼的僻静院落里住着当今世上唯一一个有本事跟阎王抢命的人。虽然，江湖上的人大都以为他早已经死了。
这世间的事往往便是如此。一些人在江湖中消失了，不再有新的消息、新的故事可供人们聊作茶余饭后的谈资消遣，便会无端生出这样那样的传言来，名声较好的多会传作退隐仙逝，名声差些的就只能沦为仇杀横死了。而事实的真相究竟如何，并没有多少人会关心在意。
但，纵然知道这些传闻中的人物尚在人世，想要寻其踪影却也并非易事。
谜一般的人物，往往也唯有同样谜一般的人物方有门道可得觅其行踪。
萧泪血无疑正是这样的人物，所以他知道这个小院。在他最为绝望的一刻，他万分庆幸自己知道这个小院。但于此时，已身在这小院门前，他却犹豫了。
石像一般地伫立着，灰黯的眼睛里交织着痛苦与挣扎。
骨血至亲，自是当救，但……
他是卓东来，大镖局的卓东来，紫气东来卓东来……
心下不禁惊愣，赫然发现不知自何时起，自己心底竟对卓东来生出了一丝莫名的畏惧。
畏惧？
天底下最好的杀手，手上拿着天底下最出色的武器，岂非该是无畏无惧的？
的确，此刻之前，若说这世上真有什么能令萧泪血产生些许不安，恐怕也就只有泪痕剑而已。
毕竟，泪痕剑的诅咒，与萧泪血紧密相连。
有的人相信命运，有的人不信。
可是大多数人都承认，冥冥中确实有着一种冷酷而无情的神秘力量，这个世界上确实有些无法解释的事情是因这种力量而发生。
萧泪血相不相信命运，没有人知道。
只不过，当一张空白了二十年的杀人契约在被填上高渐飞的名字之后送回到萧泪血的手中时，他并没有遵照承诺履行契约。
不杀高渐飞，真的便只因其有可能是自己的血脉？
答案，没有人知道，或许就连萧泪血自己也不知道。
但可以肯定的是，对于泪痕剑的在意，尚未足以令萧泪血惊心动容。
而如今，面对眼前这个承受了泪痕剑致命一击却仍未殒命的嫡亲兄弟，萧泪血却无端地产生了恐惧、不安与某种莫可名状的复杂情感。
让他活下去真的好吗？
于江湖……
于他自己……
萧泪血深知卓东来的强大与可怕，他是自己半生所遇之人中最为诡谲难测的人物，武功纵算不上天下第一，智计却绝对堪称当世无匹。若其此番得以逃脱死劫，实难预料将来会有何事发生，说不定江湖上又是一场腥风血祭。到那时，怕是连自己也无力阻止……
不若让他就此安息……
或许，这才是最好的结局……
可……
他终究与自己血脉相连，难道当真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去……
心意难定，理不清一团纷乱如絮。
良久，似下定了决心般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萧泪血终于动了。
踏前两步，将卓东来平置于门前石阶之下，然后自怀中取出一个锦袋，翻手掷向半敞的院门，打在门板上发出一声不大不小的脆响，跟着折了个诡异的弯角悄然落于院内。
神色复杂地再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卓东来，决然转身。
你的命，就交给老天爷吧。
“阁下就这样走了？”
一抹温润平和的声音忽自身后传来，萧泪血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收住正欲迈出的脚步。
“阁下携此人前来可是为了求医？”疑问的语句，肯定的语气。
“是。”萧泪血没有回头。
“那为何一直站在门外，却不进来？”
萧泪血沉默。
“莫非……你改变了主意？”不急不徐的语调。
萧泪血继续沉默。
有细碎清脆的金石磕碰声响起。“这些想必是诊金。”
不必回头，萧泪血也知身后之人正掂弄着那只装了翡翠珠宝的锦袋。
“那么阁下还是来求医的。”
“不，”眼中闪过一丝痛苦挣扎，萧泪血冰冷地答道，“他死了，对很多人来说都是一件好事，甚至对他自己也可能是件好事。”
身后人有短暂的沉默。“你是说，他该死？”语调仍旧平缓，嗓音仍旧温润，只是听来却隐约蕴了一层寒意。
萧泪血冷冷地道：“想杀他的人绝对比想救他的人要多得多。”
“所以……他就该死？”
“至少，他死了，并不是一件坏事。”
“可是，他死不了。”语调几不可察的微微上扬，竟有着理所当然的笃定。
萧泪血不禁心头一动。
明知身后之人并非居于此间的那位神医，也不晓其何以竟会如此笃定，但不知为何，这个人说出的话就是毫无缘由的让人深信不疑，仿佛只因他说了卓东来死不了，卓东来便真的不会死。
稍顿了顿，那声音重又恢复了初时的温润平和。“而且，你也并非真的希望他死。”金石相碰，又是几声轻响。
“他的生死已与我无关，我和他，大概也不会再见面。”萧泪血轻声说完这句话，不再逗留片刻，默默地迈步离开。
自始至终，萧泪血都没有回头，没有去看如鬼魅般陡然出现在自己身后的这个人。
会出现在这个地方的，会知道这个地方的，自非寻常人物。
但于此人出声之前，自己竟未曾察觉到对方一丝一毫的气息，这实在不能不令萧泪血心惊。以其现时的武功修为，于当今武林之中几已无人堪当其锋锐，纵称无敌也似不为过。可这身后乍现之人，轻功内力却显然皆在自己之上。
杀手的直觉告诉萧泪血——这个人，强大得可怕！
实难想象当今世上竟还有这样一个隐世的高手存在。
不敢置信，却又不得不信。
只是，如此人物突于此时现身此地……
何兆？
当真是卓东来命不该绝么？
这个人，可会是你的机缘？
弟弟……
那默默远去的背影看起来竟似有几分萧索，转眼，已消失于彼端巷口。
立于石阶上的男子长长地叹了口气，轻声喃道：“又是个口是心非的人。”
垂首看向怀中的紫衣人，苍白的脸上没有半分血色，气息微弱，几不可闻，但心脉已被人以内力护住，胸前那处可怖的伤口也已止血上药，一时半刻，尚不致有性命之虞。
不过饶是如此，却也不宜耽搁，救人一事，能早一刻总是好的。
只微一旋身，纤尘轻浮，门前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旭日东悬，春雪消融。
一个人提着一口箱子，默默地离开了长安古城。
一个沉默平凡的人，一口陈旧平凡的箱子。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第一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