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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7、第 11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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骏马在星月下奔逃,已有整整三天三夜。
河岸边,龙翎抱着苏青舟翻身下马,落地时她一个没站稳,从他衣袖上扯落了一块布。黑色夜行衣内透出点点殷红,苏青舟心中一惊,龙翎在哪里受了这么重的伤?他怎么一声不吭,身边的死士所剩无多,比起仆从,她更希望龙翎坦诚待她。一旦脱离王宫,她便不再是不可直视的公主,她在与张子娥一同逃难的时候切身明白这个道理。苏青舟忙抓住他手,连夜奔袭她早已筋疲力竭,而那一刻仿佛恢复了十二分精神,二话不说撩起袖子,一句心疼的数落话就挂在嘴边,她拧眉定睛一看——原是里头的一件红衣。好在是虚惊一场,苏青舟长舒了一口气,不过转眼之间,她又变得疲倦得说不出话来。
龙翎默默看着慌张的她,泛着血丝的眼眸中短暂地掠过了一抹亮色。
「公主上船吧。」他语气冷漠,不带半分情愫。
远方沙尘起,马蹄声渐近,是处境让苏青舟嗅出了诀别的意味,她再次一把抓住龙翎的手:「随我过河!」
「我是龙,他们不会杀我,只有我能帮公主争取更多的时间,等你过河,自有人接应。」
「你觉得还会有人吗?」苏青舟苦笑道,她的眉尖轻轻蹙着,唇角却在上扬,连夜的逃亡让她无心再去掌控任何细微的情感,口中的号令亦像极了请求:「你不能离开我,没了你的龙气我活不得!」
「公主不会有事的。」男人笃定道,他的声音像一座山,坚不可摧,安若磐石。在他的庇护下,她可以在刀枪箭雨中毫发无伤,她可以在不歇的逃亡中偷得一刻安宁的小憩。他不带一分犹疑,没有一丝缝隙,找不到一道裂口,这样的笃定,让她心碎。
她从不相信天命所归,从不相信会有人誓死跟随,只有手中握有权力,才能让她感到货真价实的安全感,但龙翎,是什么让他如此笃定呢?他们龙都是为了主人不顾一切的天性吗?在这混杂的人世间走一遭,看遍了欺骗与背叛,没有沾染任何恶习吗?
他愈是坚定,她愈发彷徨。
苏青舟在那个坚毅的眼神注视下,怔忡地摇了摇头,不行!不可以!一旦结契,她将终身以龙气为命引,除非,她的龙……她死死抓住龙翎的衣袖:「龙翎,我只有你了!」
那一刹那,这个一向站如青松的男人微不可察地晃了晃,没有人知道他在眨眼之间,孤独地经历了两世沉沦。
龙翎与她相视的眼神错开,再对视,再错开。
「这是我听过你说过最好听的话,绿船。」
他眼下的肌肉不自然地微微抽动,爆出一根根青筋,看上去却并不可怕。死死咬牙并不是因为□□上的疼痛,而是他的意识,控制不住他的身体。他那么努力地克制对她的情感,这样他便是一个沉默寡言的普通人,这样她只会失去他一次。在他看到她帮他查看伤口时,他终究还是败下阵来。他心知那不是出于爱,但仅仅是一点关心,便足够令他动容,叫他为心中的贪恋,多寻得一个理由。
那他的贪恋是什么呢?
不是得到她的爱。
他只希望,能多看她一眼。
一眼之后,再一眼……
他将最美好最脆弱的东西藏起来,用坚硬的外壳包裹着,竭尽全力去做服从的剑、无心的盾、无趣而忠诚的臣,最后还是输给了深埋在心底的思念。
英气的眉眼陡然一压,龙翎猛地一把将她推上船,单手合上船帘。他回身拔剑,直面翻滚的沙尘。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每一个动作都仿佛是蓄谋已久。
他要让她置身风波外。
他要为她陷阵风波里。
她会说什么,他不想听到。
她需快些走,他需快些回头,不然拔剑时,会带有致命的迟疑。
剑光一闪,船夫即刻摇船走远,苏青舟掀帘而出,声音嘶哑地质问他:「你是谁?龙翎我问你!你到底是谁!」
黑暗包裹着大地,兵刃的寒光在月色下凝成一线。晚风刮过!兵器撞响!杀意与沙尘一齐卷地翻腾,他猩红的眸中敌意摄人心魄,在战无不胜的骁将面前,无人不汗毛直立。没有时机回头,或是说他不想回头,他堕入浓夜的厮杀中,仅仅露出一张模糊的侧脸。
「我是你永远的臣。」
眼泪夺眶而出,夜太黑,岸太远,苏青舟甚至看不清他的脸,却能依稀看见隐约上扬的嘴角。
原来龙翎,是会笑的。
他现在……开心吗?
那她为什么……会哭呢?
一支飞箭射在船边,苏青舟猛地后退,跌坐在船中。
旧影袭来,她跌坐在地上,跌落在梦里。
只有一个人这么叫过她,除了那句绿船,他们毫不相像。
六月花灯节,宫中灯火满树,繁花夹道,好一番热闹景象,叫天上明月都失了颜色,甘心作一勾高挂的小灯。领星亭下灯明火彩,女孩走上前去拿到属于自己的花灯,放在手中转了转,一脸无精打采。她打扮得并不简素,一身秋海棠红娇俏无边,耳戴一双珍珠坠,头插一支金灿灿蝴蝶簪,腕子上陪了只鲜灵灵的翡翠镯,可偏偏看上去和其他同龄的贵女不搭调。花灯不过如此,哪有她们显摆得好,她兴致索索,绕开一群姐姐妹妹,寻了个僻静角落,刚一扭身,转眼间见后头有个跟屁虫。哎呀,被发现啦!跟屁虫尴尬地摸了摸小帽,鼻头一皱,低头羞涩一笑。小姑娘没理他,敛好裙角蹲下来放花灯,柔手儿一抬,随意地推了出去。
「你写了什么?」男孩好奇道,他伸长脖子,不停地扭头望着小灯在湖里打转,期待有字的那一面转到他眼前。
他什么也没有看到。
因她什么也没有写下。
「我以前从未拥有过自己的花灯,也没有穿过这么好看的衣裳,」女孩嘟了嘟嘴,眼珠滴溜溜地转上一圈,撇过头去别扭地说道,「也没有人,会像你一样想要见到我。」
「但是你现在有了呀。」发话的男孩相貌清秀,作淡烟色绫罗打扮,腰间系着个梭绣荷包、山水扇套,他抚掌而笑,看上去文弱秀气,不似将门出身的虎子。
「那是因为有贤妃娘娘。」小姑娘檀嘴儿一抿,斩钉截铁道。她打小没得到过好东西,吃的是冷饭,穿的是别人挑剩下的衣裳,除了讨不到陛下欢心的生母,又哪里有真心待她的人。当她凭借生母的死,一跃成为贤妃之女时,看到这些个好物件,心头并不欢喜。她头上华丽的簪子是母亲的头发,身上柔顺的绸缎是母亲的皮肤,吃的珍馔佳肴是母亲的五脏六腑,那些凭空多出来的好意,代价是母亲同她在未来相处的时光。眼见之美好,无一不鲜血淋漓,是母亲拿性命换来的,是贤妃给予她的,却都不真正属于她。
「不,我想要见到你,才不是因为贤妃娘娘!」男孩极力否定,真诚的双眼里映着清亮亮的光,他像是没有遇到过阴雨天的小太阳,看到任何阴霾,都想要去照亮。
「可没有贤妃娘娘,你才不会认识我呢。」
见女孩依旧撇着嘴儿生气,男孩变戏法一样从袖中取出一叶竹编小舟。
「那我们不放花灯了,放这个,」他把小舟放在女孩手心里,拖长了声腔唤她的名儿,「你看,像不像你,青舟。」
女孩双手捧起小舟,左右瞧了瞧,哼了一声:「我才不要做青舟呢!」
话罢,她把小舟放进湖中,摇头道:「舟那么小,湖里走,又经不起浪!我要做大船!」
「那我以后就叫你绿船好了。」
「什么绿船!好难听的。」
「绿船!绿船!绿船!」
「不许叫我绿船!」
「那你笑一个,笑一个我就不叫你绿船了。」
他似有无穷无尽的方法,让她开心。他的嘴里有说不完的话,袖子里能变出五花八门的宝贝,小太阳的光渐渐驱散失去母亲的阴霾。她头一次,开始学着接受别人的好意。那时候她是那么期待长大,那么希望他能把她带出深宫,一起去寻找属于他们的天下,一起携手走遍烟雨江南同长风大漠,一起从青梅竹马到白发婆娑,但他失去了腿,被囚困了在醒不来的梦里……
龙翎身处一片刀山火海,他心知此生或许再无可能见到她。
曾经他不及弱冠,所以他要正值风华。
曾经他体弱多病,所以他想以一当百。
曾经他口若悬河,所以他将沉默寡言。
曾经他不能为她建功立业,所以他为她带来了胜利无数。
曾经……
曾经他得到过她的爱……
他后悔不来,因懦弱而生的遗憾,无法面对残缺而自毁的尊严,当初是他只身决意要走。
曾经他有她的爱,却无力守护她。
而今他没有她的爱,却有力量保护她。
如此两两相补,亦算作完整了,龙翎这般想到。
他多高兴,可以成为最后守护在她身边的人,哪怕只有一刻,哪怕是最后一刻……
时隔多年,年少时的一纸空文终将兑现——大男儿啊,志在四方!
这个男人久违地笑了。
便让我为你回归,这四方寰宇吧!
男人大笑,战马嘶鸣,兵刃冲撞,鲜血迸溅,黑夜无垠,包容万物,无数怪诞在不见五指的漆黑里悄然生发,矛与盾刮擦出焰星,绝望与希冀在浓夜中重逢,死灰与心火在破灭中重生。
好比,他笑了,她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