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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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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门铃响,我起身。透过猫儿眼向外望去,并没有人影。心知必是伊造访寒舍来了。
我微微苦笑,叹一口气,拉开门道:“进来吧,其实我更希望你做一只私闯人宅的鬼。”
一缕凉风擦身而过,伊飘进房内。慈悲大发,顺带地帮我关了门。扬声笑道:“我则更希望你能用‘一个’或‘一位’这样的计量单位。”
听声音已在沙发处。
我跟过去,避开那凹软坐在一边,从茶几的抽屉里取出微型牌位和打火机,将几大包食物往牌位前一堆,笑道:“正好我昨天有做后勤补给,想吃什么别客气,自己烧着吃,只可惜不能招待你喝椰香奶茶。”
伊道:“你也真会省事。”
我笑:“遇上不省事的鬼,我想要再殷勤些却恐怕自己没有这个精力。”
伊嘿嘿地笑。一包薯片缓缓腾空,凑近了同样空架的打火机,在火焰中化为灰烬,清脆的咯勒声同时响起。
我懒怠地倚到沙发上,欣赏着这媲美大卫•科波非尔世纪魔术的场景。于我虽已是司空见惯,但每次看到,仍免不了为造物主的魔力而惊艳,程度不亚于刘能第一次在我家发现藤编香薰牌位时的瞠目结舌。
伊却不乐见我侧眼旁观。凉凉的,将带薯片香味的气流送向我。
我下意识一个倾斜,躲过身子说道:“别闹,鬼气会让人得病。”
伊娇笑:“你真是个铁石心肠的郎君,难怪姐姐她……”
声音当真飘远了些,耳后也不再有让人酥痒的呵气。但伊认定我辜负白素,一心要为白素出气,岂会放弃丁点勾引我的机会。
果然一声幽然轻叹,沙发的另一侧缓缓凹陷。伊的语气柔媚到了极至:
“郎君郎君,其实我不比白素漂亮百倍?你宁可对了虚无的空气讲话,也不愿意闭眼看我?”
我哭笑不得。
伊自然是风情万种的主儿,却在这个问题上犯了难。
伊的《黄帝内经》刚刚入门,尚无法显露形体。只要我不打开阴眼,任伊身姿曼妙,艳绝人寰,我仅见到沙发处一片人形的凹陷。
然而这却是伊心中得以诱惑我的资本,伊于是不依不饶:
“郎君,我漂泊数百年才遇上能看到我的灵者,你却狠心不施舍我一点目光……我这早夭的可怜人,苦命的鬼……”
这次换上了阴柔的哭泣,嘤嘤弱弱。
我无奈,终于妥协道:“行行,我投降,但请你做正常状,否则我绝不看你半眼。”
伊嘟哝着,犹豫稍许,才应声道“是了、是了”,挺身而起,伴着薯片袋的悉悉索索。
我带上专用的眼罩遮住右眼,看见伊穿着淡青色明朝裙服,挽着个简易的发髻,手里拎着薯片,委委屈屈端坐在沙发上,大眼水汪汪望向我,正是我在明华大厦初见伊时的装扮。
一 初遇
那分明是一张媚惑的脸。
白皙的肤色配上黑亮乌瞳,樱唇朱红一点。眼角微微上斜,娥眉淡扫,像极了画中的洛神仙子。
只是伊单手撑在扶梯上,上身略倾,眼漠视前方,并无焦点。那神情冷冷,仿佛天际间只她一人。
我右手肘弯里挽着女友白素,立在通往底层大厅的电梯上,左手正在突然有些生疼的左眼皮上轻轻挤压。一抬头,瞧见的便是这样一位绝色佳人。
好美之心毕竟世人皆有,看见这样靓丽的女子自隔壁电梯错身而上,忍不住拍了拍白素的手,笑道:“素,你看。”
女子身上套着开襟袍服,长裙及地,腰间系一根丝带编织的垂饰,颇有几分古风。刚才经过身边时,看清楚了那衣料质地精美,并不是粗糙的流水线工艺。
我暗暗心道,莫不是明华大厦的模特,气质忒好。
白素依言转过视线,却并没有理会我的意指。瞬间犹豫后,才笑问我:“看什么?”她神情突然地有些怪异,我没有发现。
“喏。”我伸左手一指。上升梯之上,三两立着几个顾客,伊人却不在那处。
脑中顿时“轰隆”一声。
缓缓眨着左眼,看着那古装女子消失又出现,又消失,又出现。终于,确定了伊的身份。
白素望着我手指的方向,笑着:“看什么?”
我心思不住翻滚,但面上却只能是若无其事的样子,挑眉眨了一记眼睛,手指指向微微偏差几毫米。
“喏,不是么,影片介绍。不如我们一会去看电影。”
伊身后悬着巨幅广告牌,正是圣瓦伦丁节的广告宣传海报。
大师手笔的印象画,荧火朦胧,昭示着浪漫经济的盛行。画上一对精致玉人携手相依如胶似漆,是电视杂志中大肆宣传的名导前卫新片《梁祝传奇》。
经典唯美爱情倾情演绎。当然,堆砌在金钱包装之下。
白素不出意料:“恶俗的改编剧。那男主算是个实力派演员,被这种剧本糟蹋。不去。”
我注视着那巨幅海报,自然嗅出其中情色寓意,拍着白素的手大笑:“猜到你不喜欢这类题材的片子,但是请别忘记。我们今天约会的主题,正是这恶俗的圣瓦伦节。”
说着做个鬼脸,笑:“难道不需要娱乐一下自己?”
白素才知道我是逗乐她,一记嗔怒,捏在我无辜的手上,却果然转移了注意力。
我吃痛着低头嗤笑。一边却还带几分懊恼,在心里回想刚才那惊鸿一瞥。而她,竟会是个那样稀罕的古物。
一而再、再而三地看美女难免登徒子嫌疑,对正在身边的女友也实在太失敬意。
但既然那里只有空气没有人影——
忍不住,回过头,又悄悄眯起了左眼。
但是,伊突然一转身,撞了我一个措手不及。
最先只是意外的视线交错,伊有一丝错愕。然后,迷惑地、试探地,细细观察着我的神情。我警铃大作,下意识便想躲开。
等发现自己仅是小心地摒住了呼吸,才猛然醒悟,大骂自己应急能力低下。
来不及了。
伊一声惊呼,立刻身形飘动,向这边电梯扑来。那身躯穿过扶手,落在我面前。立定在那里。
伊将手伸在我视线正前方,手指轻轻动弹。
踌躇道:“你——”
“看得见我,对不对?”双目纠缠,难以掩饰。不由我不承认。伊顿时面露喜色。
黑眸在我脸部来回打量,一瞬也不瞬。
渐渐地,渐渐地,变得温柔、迷乱。眼波如水,那眼神竟似满溢着孤寂了千年的冰雪佳人,遇上同伴时骤而融化的暖意。
手指低落,凉凉的气体逼近,拂上我的脸颊。
伊喃喃道:“郎君,是你,是你——是你的轮回转世。我终于找到了你,你认得我,你看得见我。是不是。是不是……”
一记轻咳。
白素面色不虞,低声冷冷道:“罗,你不对劲。”
岂止是不对劲。
我不敢再与那溺水的眼眸对视,轻捏白素的手,说:“先出去。”
白素没有什么表示,顺从地由我牵着她,跟着我一直到了明华大厦外。向左是惠明路,行人比较少。我们停在了人行道上。
同行者有三。
我觑眼望向白素。
伊显然是目中并不见他人,对我堂堂的女朋友大人视而不见。低低叫唤着“郎君”,小鸟依人靠在我的身侧。臂膀环住我另一边手臂。
虽然并无形体,白素也看不见,但这场景令我尴尬万分。
现在的问题是:说,还是不说。
还有,到底应该怎么说。是否真要——
和盘托出。
听说过“阴阳眼”吗?
国外叫通灵。
但对我来说,“阴阳眼”二字最贴切不过。因为我有一只阳眼,一只阴眼。
我涩笑着对白素眨眨双眼,刘能当初冲上前掀开了我的眼皮,我猜如果可以用刀将我的眼睛挖出来仔细研究一下,他会。
外表看起来确实与常人无异,但阳眼辨人气,阴眼识鬼魅。阳眼主导,而阴眼弱势,因此阳眼开时阴眼只能普通视物,不具备特殊作用。就是说,我闭上阳眼,才能看到亡灵。
阴眼是右眼。
五岁的时候,和姆妈在家附近三里外的东南菜市场买肉。我搓揉着左眼,对姆妈说:“姆妈,阿姐飘在墙那边。”
姆妈啪地一下打开我脏兮兮的小手,骂道:“勿要用手揉眼睛,全部是细菌。”继续与老板砍价道:“侬咯肉里面肥肉太多,再便宜一点。”
并不在意。
但传到爷爷耳中,他脸色大变。
紧急家庭会议后,家里其他人才知道,原来我这家族,竟是个阴阳眼世家。
家谱从汉时开始记载,其中明白显示,宋以前我们家每隔两三代就至少出一名通灵者,南宋时候曾连续三代都能通贯阴阳,一时业内称雄。
但自元后,这异能血脉渐渐薄弱,变成两三百年才出一位。我之前的那位通灵者生于康熙四十九年,距今三百余年。于是只有家谱持有人才知道,自己身处在一个携有阴阳眼遗传因子的家族。
这自然是后来等我在高二学了生物后的说法。
小时候懵懂只记得爷爷说,所有相关都是秘密,只可以和家人讨论的秘密。是以等我在生物课上被遗传学征服之后,立刻将我的推论灌输给家人:
通灵基因为隐性,而携带者少之又少,并随时间推移不断递减,导致了这一人群的渐渐衰落。
这听起来确实令人信服,爷爷将之记录在家谱册上。
却不过,进精神病医院或实验室的危险,使我并不能如愿地进一步用科学来解释荒诞。
记得后来填写高考志愿,二姐在一旁不住惋惜,我咬牙切齿,报考了当时最热门的行政管理。实在是通灵一事太过玄乎,普通人无法想象,而借机装神弄鬼的江湖术士又数不胜数。
我这样和白素说,她缄默。然后说:“我信你。”
但是她静静放开我的手,退开了几步。与伊一左一右,分踞两侧。
“那么既然,她叫你郎君——”
白素微微一笑道:“你就仔细地跟她谈一谈,好好问问罢。”却是吃起醋来,教人始料未及。
而伊,则依然故我,将大半个身子倚到我身上。
哭笑不得。只好伸手去拉扯白素的衣角,若无其事打趣:“白素你莫要吃醋,她不过是抓住了我的手臂。”
心底里倒不真的紧张,无不顽皮地偷笑着,这实是白素难得的醋意外现。不知她如果看得到伊与我这样的亲热姿态,会不会作一回电视剧中的妒妇状。
但白素面上神色肃然,无动于衷,教我不敢尝试。
顿了顿,继续讨好道:“素,她恐怕是难得遇到能看见她的人,情绪激动,你不要怪她——更不能怪我……”
白素白了我一眼,别过脸去不再理会我,不给半点余地。
我无奈笑笑,转身跟伊说话。
视线自然不敢落向那靠在我肩头的头颅。思索着,犹豫问道:“你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助——呃——姑娘?”
伊举目望来,泪眼盈盈:“郎君。”
我叹气:“但我不是——”
“郎君,文秀有幸,终是找到了郎君……”
伊呢喃,扯过我的袖子,单方面宣布对话完结。完全不顾形象,用眼泪鼻涕玷污我整幅衣袖,近乎忘我地又陷入了啜泣。徒留我目瞪口呆,对着白素尴尬微笑。
我微红着脸,和白素描述我艰难的处境。白素没有嘲笑,低眉看不到表情。淡淡建议道:“不妨问她为什么会叫你郎君。”
我依言。伊却仍旧不予回答,顾自留恋于我的衣袖。
等到好容易抬起头目光迎视,反而因为我充满疑虑的发问,面容惴惴不安,泪水一串串不住垂落。
伊先前已经拽住了我的臂膀,紧靠在身侧,这时随着流泪拭泪的反复过程,身体越发贴近。——本来是想和她撇清,效果却适得其反。
我只得噤声,愁容满面。
伊见我不再提问,安静下来。
神情怔怔的模样,似有些恍惚。我右臂微一挣扎,居然轻易解脱出来。
但正当我以为可以借机脱身,悄悄松了一口气。伊那木然的神情突地有所变化,眼神幽深,水气朦胧,情绪猛然迸发,悲从中来,啜泣变为了嚎啕大哭。
“郎君。”
双臂往我腰间一环,身躯袭来,变本加厉,完完全全依偎到了我的怀抱。
我顿时大窘。那悲嚎声让我不忍推开,但这姿态实在是暧昧非常。
本能将求救的目光瞥向白素。白素却正直直盯牢我,眼神愠怒。
迎见我的目光,出口讥讽道:“好一个软玉温香。”
我一愣,忙伸手去推开伊的身子,手穿体而过。
错愕,才记起伊是鬼魂。一转念,立刻有所觉悟,又将手规规矩距收回,放在身体两侧,贴住裤缝,展开最无辜的笑容。
“素,你多心了。”
一边余光观色,小心翼翼,生怕白素察觉到我的异态。
但这么多蛛丝马迹,聪颖如白素,怎看不出端倪。
却见她面色平静,淡笑不语,沉稳如一坛温水。直令我暗暗叫苦。
从来都知道,这漠然疏离,正是白素极度生气的征兆。
全因为坦白太过,作茧自缚,招了这飞来横醋难以招架。早先想见白素吃味的小小期盼,这时不再有半分,只飞速运转着大脑搜寻对策。
目光循白素的视线方向,回转至身前这令我万分为难的小小身影——
完全不知应对。
天知道,我愿意像一只大猩猩,捶胸顿足长叹。
只是——
白素的目光,不偏不倚。
一个骇人的认知,忽地闪入脑中,教我几乎惊呼出声来。
定睛再看。
白素正视着面前这对贴在一处的男女,平静面孔下蕴藏怒意——
那愤怒在观察下越发显露,在我的怯懦下无限放大——
眼神冷冷,几欲撕碎我的肉身,饱含传说中对付客户时才有的黝黑、犀利、阴狠……
果然是!
我怀着最后一丝奢望,神情可怜地望着白素,结巴问道:
“素,你也、看得到她,对不对?”
白素铁着脸一声轻哼。
答案是肯定的。
这下,我真真正正,想找一个地洞钻下去。
二收留
难怪我刚才向白素和盘托出时,她面不改色。
她看着我慌乱地试图将伊推开,却触不到伊的形体。冷冷道:“我和你不同。我不用闭上左眼。”
跨步上前,扶过挂在我胸前的身子,带到自己怀中。拍着伊的背脊道:“乖女,不哭。慢慢与姐姐说……”
原来,真有不同于我的通灵者存在。
只是我不知。
白素循循诱导,比起我怀抱佳人的尴尬,自然是别有一番智计。等到两人一鬼在我家客厅里坐定,已知那低头称呼白素为姐姐的古装佳丽,是一名人龄十四、鬼龄若干的宋朝闺阁小姐,姓文名秀。
伊自幼长在殷实人家,家道中落,随家人前去投奔青梅竹马的未婚夫婿,却不幸在途中失足坠崖身亡。
崖边村落历经变迁,成了如今的县城,数百年来,伊在附近飘飘荡荡不曾离去。而那未婚夫的面貌——
伊纤手一指,羞声低语:“正是罗君。”
白素脸色微变。
我怔道:“可毕竟这么多年……”
我是千百年来第一个见到伊的人,伊激动之下,本能地将我的形象和未婚夫重叠,误认的可能更大。
即便确有伊未婚夫的转世。时隔这么久,我怀疑伊是否真能将一个古人的面目记得深刻。
但伊虽然在白素的劝慰下,从初时激动的情绪中恢复过来,性子却依然固执。
“郎君,我怎会错认。文秀魂魄多年来飘在尘世,只因为对郎君的妄念。又怎会错认。”
斩钉截铁,声声的“郎君”,始终不肯改口。果然是几百年的鬼魂,沾染了现代女子的果决。
只是毕竟人鬼两世都鲜少和外人接触,说话仍有些结巴与害羞。
白素若有所思,我心底突突地打鼓,讷讷道:“对郎君的妄念……那是什么……”悄悄伸手去握白素的手。
白素回眸微笑,我于是大胆地轻轻一捏。
这才放心。
转向伊再问道:“你与——那个郎君——究竟是怎么样的妄念,会让你孤零飘荡数百年?”
伊抬眼瞥了一眼,飞速垂下,吞吞吐吐道:“我一心只想找到郎君。”
面颊突然涨红,刚刚才回复的镇静,突然又变作忸怩。
白素疑惑着犹豫。片刻又问:“那是——你俩感情很好?”
伊道:“郎君与我自幼青梅竹马。”
白素皱眉思索着:“所以你宁可不投胎,也要留在世上找你那郎君。却直至今日,才找到他的转世?”
伊脸更红,低头沉默了一会,才道:“其实……起先我懵懂无知,并未觉察到自己魂已出壳,一味在崖下等家人来救,心心念念盼郎君寻来……但崖下荒芜,连阴司的搜魂鬼也不曾涉足……”
“到后来,魂魄不在典籍,我也不知如何是好……”
伊一眼瞥来,双颊含晕,以现代人挑剔的眼光看来,仍有挑逗的嫌疑。
“……文秀无处可去……”
“是以执念,不寻至郎君决不罢休……”
空气蹑手蹑脚地悄悄僵凝,只听到一个个恶作剧的气泡在空中轻轻炸开,肆无忌惮地嘲笑。“噗”一声,“噗”又一声。
我与白素面面相觑。
原来,是这样个糊涂的女鬼,和这样的妄念。
虽然姿容绝艳,伊毕竟只是个未成年女娃。古人再早熟,我们怎能指望一个十四岁、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千金,会有惊涛骇浪生死不虞的爱情。
亏白素醋意大发,而我如坐针毡。
全是多虑。
白素笑:“乖女,既然你遇见我们,我们定会尽力帮你。你放心,从此后,不会再孤单飘零。”
轻抚伊的头,道:“罗并不是你心里那人。只是时间太久,而他又和你心上人长得太像。”
伊看向我,眉头微皱:“但我好容易找到——他们分明一模一样。”
白素拉着伊的手轻轻拍抚:“沧海桑田,人事全非。即便他们真的长得一样,也不是同一个人。”
伊迷惑地看一眼白素,似是不解。
再看向我,目光探究,欲言又止。
我无奈摇头一笑,白素白了我一眼道:“看来她认定了你。你自己说怎么办罢。”
我见她语气娇嗔,是坦然的取笑。于是一本正经,说道:“几百年的迷恋,轻易当然戒不掉。如果你不介意,我可以考虑回上辈子去,再当她的郎君。”
白素一愣,立刻伸拳捶来,辣手不留情,打在我小臂尺骨上。
我疼得大叫:“谋杀亲夫!”
龇牙咧嘴:“好在我已经进化,直立行走,打断手依旧没用。你阴谋破产!”
白素反应敏捷,又用鞋尖在小腿骨一踢,再添一记硬伤。
我嘿嘿笑,张牙舞爪,举臂偷袭,白素惊声躲过。
伊坐在白素身边,难免波及。但见我和白素嬉闹,却怔怔不知所措,任由白素拉着伊与我躲闪周旋。
男女力气优劣悬殊。不一会儿,白素左手被我拿住了手腕,牢牢地按在腿上,两脚足踝又受我挟制,只剩下右手孤军作战。
我稍一使巧,制住了白素作怪的右手。
突听伊出声询问:“郎君与白姐姐,是夫妻么?”
我哈哈大笑,点头道:“还不是,但也差不多了。白素上个月答应了我的求婚。”
伊怔道:“原来这样。”
白素手臂与膝盖一起扭动,试图做垂死挣扎,我覆在白素腕部的手施力压制。
动弹间,触到伊的手指,却不是实体。
那清凉的感觉让我顿时一晃神,食指微微颤动,也不知道移开。白素歉然惊觉,不由自主停下动作。
伊凝视那怪异相叠着的手指,缓缓将手从白素手里抽离,缩回袖笼,垂在身体两侧。
“那么。”
嗓音清脆。
伊面容严肃,柔柔道:“男女有别。郎君既然与姐姐有婚约,与其他女子,不宜有肌肤相触。”
我想笑又不敢笑,不自在收敛行止,放开了白素的手脚。
但那手指上的凉意,却仿佛传到中枢神经,一时无法消散。
若不是亲身经历,肯定无法想象像空气一样的弱质女鬼,也会惹出这么多麻烦事。
伊不肯乖乖地自个儿看电视,见我和白素收拾晚饭,也坐到饭桌旁,像只可怜巴巴的小狗。
我有些头疼,问白素:“素,怎么办?”
白素停下摆放碗筷的手,环视客厅,皱皱眉,起身,到我房间和书房中寻找一气,最后捧着放抽取式面纸的木匣子回到客厅。
我早已自觉地准备好了记号笔。
白素接笔,在木匣的底部写上“文秀之灵位”,摆在茶几上,字体朝西竖立放置。接着取出一次性纸碗,盛了几个好看的菜,用打火机在木匣前点燃。
奈何菜中的汁水太多。纸碗尚且无法燃尽,火已经灭了。菜软软散开,瘫到了接灰烬的大盘子上。
白素轻叹了口气,看着我从厨房里端出了铁镬。起身新盛了一碟刀豆和鱼香茄子,仔细沥尽了汁水,才将菜倒进纸碗里。
我伸手接过,拿到铁锅里点燃。
大约过了近半个小时,锅里的菜肴终于化成一片灰烬,伊瞪大眼,惊喜地看着身前缓缓成型的一碗幻食。
绿色的晶莹清脆,褐色的柔软润香。
伊点点头给予肯定,宾主才得以各自动手品尝食物。
这边是,饭菜冰冷,米粒僵硬。我和白素胃悄悄地打结。而那边伊几口将美食送下肚,黑眸晶亮,却又是期待的眼神。
杯盘狼藉。经不起伊几次折腾,客厅的地上四处灰烬散落。白素拍拍我的肩膀以示安慰。
伊心满意足地趴在茶几上休息,白素向来的随意,也由着我偷闲不去收拾。
伊惬意地伸个懒腰,白素问道:“漫漫岁月,你今后怎么个打算?”
八九百年的岁月,不单使伊做了陈年老鬼,按我所知道的说法,更是早过了阴司的追溯期,成了飘荡人间的孤魂野鬼,鬼魂中的盲流族。
没有户口,无处收容,通常只能等几千年一次的阴司普查。更有甚者,不幸遇见有法力的妖灵,被摧毁或吞噬。
但被爷爷缩在描金箱子里的家谱,有先人记载的度化方法。
我凝思道:“虽然不曾试过,可是印象中那一条写得密密麻麻,应该会有效。再不然,诺大的中国,不信找不到能布法超度的禅院道观。”
伊打了个饱嗝,直起身子来端坐,才道:“这么多年,我一直看着这世间变化。身在其中,又不在其中。”
说到末两句,流露出几分伤感。侧头一想,道:“目前也不急着回去,既然遇见郎君——和姐姐,盼望能在世间多留些时日。”
端起了精神,心思动得极快,留意着我和白素的表情。
说着莞尔一笑,对白素道:“姐姐不要见怪,既然知道郎君和姐姐的情谊,文秀并无再续前缘的念头。”又笑:“何况文秀已经看出,郎君对姐姐真心一片。”
我嘿嘿一笑。
白素却也不出口否认心中的在意,道:“这么多年你只有一个念头,贸然放弃,觉得失落也是正常。既然是想再在尘世逗留些日子,我和罗米会设法照料你。”
伊咯咯笑,精灵古怪地:“那就多谢姐姐了。”
精气神十足,是酒足饭饱的效应。
白素起身告辞,问:“我和他不住在一处,你是要跟我住还是跟他。”
伊眼珠转动,来回看着我和白素,捂着嘴笑:“跟你。罗君已经脾气暴怒,我怕他一会就撵了我出去。而且跟着姐姐有好处。”
白素咦了一声,道:“原来你眼力不差。”
伊笑道:“我也做了几百年的鬼,怎不知道你的本事比他这个阴阳眼要大得多——”悄悄对白素眨眼睛。
白素笑着拦住伊道:“不用和他说明,不然他生我的气。”伊果然依言噤声。
我笑道:“我哪有这么小气。但说起来,素,你的灵力,似乎和我大不相同。”
白素笑道:“羡慕也没用。我可不用像你,为了看见她,把自己装扮成加勒比海盗。”
伊好奇问:“加勒比海盗是什么?”白素道:“就是独眼龙。”
伊听了,指着我大笑。我见白素平平常常立在茶几边,拉着伊的手说话,想起自己的古怪模样,也是禁不住一笑。
突然想到一事,忧心道:“素,你真要带她回你那里住么?”
白素既然也是出生在有这类特异功能的家族,应该知道人不能和鬼魅长期相处,否则会被鬼气毒害。可是既然伊在身侧,我不好言明。
白素微一犹豫,道:“我是阴介体质,能与鬼相触。”
原来是这样,我暗暗点头,白素能触摸伊的形体,大约就是为此。但终究是不放心,又追问一句:“长久住起来也没有妨碍?”
白素点点头,说:“是。”
我于是笑,也跟着点点头:“既然这样,我就放心了。这个放纸巾的木匣子,上次你就说喜欢,一会我帮你找个袋子装好。”
做了个鬼脸,道:“只当是我送给你的礼物。”
三法术
但白素与我的显著不同,扰乱了我长久以来对人鬼学说的独家论断,得了闲,忍不住拉住白素讨论。
刘能向来不懂得尊敬我们通灵人士,在一旁拍着桌子,顾自地大乐:“罗米你富有钻研精神和超人的想象力。直教我笑掉大牙。”我咬咬牙不看他。
白素终于也禁不住皱眉:“罗米,你太好学,神鬼事经不起推敲,哪里有那么多为什么。”
我不接受:“人连自己存在的状态都弄不清楚,活得不是太悲哀。”
白素道:“存在就是事实。你也是学唯物主义论长大,怎么不能安分一些。”
我说:“我倒是想安分,但天意作弄人。我还想从政,可偏偏是有神论者。我朝山拜神,想和高人研讨神鬼理论,却只看见一些江湖术士睁着眼说瞎话。我想问白素——哼,白素套上了我的戒指,仍旧还是要对我藏私。”
白素一愣,哑然失笑:“罗,你这个淘气鬼,奉承不成,居然学顽童耍赖。”
抿嘴笑道:“好吧,就算我家学渊源,可也不是活字典。”
我脸一红,也晓得自己说了气话,但有梗在喉,好容易找到同类,憋了一会,又道:“但是,素,大伙儿煞有其事的,都是以神鬼传说为蓝本,难道你不觉得,该有个更科学或者合理的东西来解释它?”
刘能立刻嗤之以鼻。
“罗米你还讲科学,我看你就是个最不科学的例子。早叫你打消这种刨根究底的念头,你却软泥扶不上墙,闲出的大毛病,白素别理他。”
我怒:“刘能你能够旁听,得益你刚才一顿丰富的海陆大餐,要懂得看人的脸色,怎么老是和我抬杠。”
刘能捧着帐单伤心状,对着白素一番挤眉弄眼。
一会儿嘻嘻一笑:“我还以为我的资格来自我们曾经的相互扶持,白素出现前,咱俩曾经是彼此的唯一,却原来不是?”
我啐一口,十足地忽略他,望向白素。
白素对我和刘能的耍宝行径早已免疫,微一沉吟,正色说道:“罗,我了解了你的意图,但你走火入魔。你认可那些匪夷所思的两界联系,仰视它高高在上的神秘,却又希望它在你面前整理得清清楚楚,非要把它剖开来一览无遗。这不是自相矛盾么?”
我一怔,有些委屈:“但是,素你不也承认我的推测也不无可能?”
白素轻笑:“刘能其实说得不错。罗米你也知道,自然神奇打个喷嚏,在凡间却是个惊雷。诸多猜测,且不说没有办法验证,即使你能自圆其说,也只是围着它打转儿。说白了,其实不过是给自己的好奇心一个交代而已。”
我知道这是实话。想想亦是无奈,叹了一口气道:“但这么一来,我这些年的思考就全部变成了徒劳——”
终究是心有不甘:“那么,只此一件。素,我务必要向你求证。”
白素见我一脸迫切,微露难色,却仍旧点了点头。
“尽我所能。”
我想了想:“早时候的阴阳家,《史记》里记载,‘尝窃观阴阳之术,大祥而众忌讳,使人拘而多所畏’。”
白素点头:“这是司马对阴阳家的评价,阴阳家夸大吉凶的预兆,忌讳很多,使人拘束害怕。”
我说:“不错。以阴阳谈命理,以天象谈术算,这阴阳家——”
说着咬牙切齿,面色忿忿,白素与刘能都是一脸茫然,不知所以。
我恨恨道:“这个问题我好奇太久,和高中时候历史老师争论了整有三年。这阴阳家分明就是古代神棍的代名词,对不对?!”
“我去停车,你和刘能先上楼罢。”白素微微笑,算是纵容了我的恶作剧。
刘能迟疑地步出电梯,见我在屋门口做了个“请”的手势,负气一声轻哼,跨步上前。
我左眼几下眨动,早看清屋里的情势。
故意转了个大圈,一个屁股坐到了沙发上,得意洋洋,震得靠垫抖三抖。
刘能蹑手蹑脚地沿着我的行走路线,绕到沙发边,先轻轻用手扶正了靠垫,仔细瞧不出什么异状,才小心翼翼地将他怯懦的臀部移置到座位上。
伊第一次见生客,从电视机前转过头来,好奇问道:“这人怎么了?这么古怪。”
我无视刘能牙呲目裂,揶揄道:“哦他呀,天生胆小,走路怕踩蚂蚁,坐凳子怕占灰尘。”
起身走到伊灵位处,替伊新烧了一包麦丽素。
伊惊喜地叫了一声,两眼呈现心型。又急忙道:“正好,我要换台。电视剧频道。”我在地毯处席地坐下,听从指挥摆弄着遥控器。
刘能机警地留意着我的目光指向,跟着东瞄一眼,西瞄一眼,却没有得出正确的判断。不敢乱动,烦躁道:“到底她在哪里嘛?你眼睛故意到处乱看,存心戏弄我。”
我装作没听见,继续问伊:“你还想吃点什么吗?”
“罗米。你好样的。”刘能摩拳擦掌。
我窃窃笑,猛然转身:“小心,别动!”
刘能吓了一跳,立即气弱。片刻后已决定投降,嘟哝道:“什么鬼!宋人——鬼也喜欢看清宫戏……无聊……连显形也不会。手不能提,肩不能挑。比人都不如。”
伊听到了敏感字眼,又转过身来,眼睛滴圆地望着刘能,浑然不解。
我忍住笑意,介绍道:“刘能,我自小的玩伴。”哈哈,总算是出了口恶气。
白素从厨房端了亲手研磨和冲泡的曼巴咖啡,芳香怡口,强劲有味,是白素的情趣和我的最爱。
刘能啧啧称赞。伊无福享用,得了两块德芙巧克力作安慰,闻着香气垂涎三尺。
我放下小匙,轻嘬一口,笑道:“说起来,这么多年我见到的鬼还真的都只有穿墙术这个幽灵最基本技能,连个会附身的鬼都没有遇上过,难道聊斋故事全都是杜撰?”
刘能附和:“你以前见的那些都是新鬼,可以解释成知识面不足。这个……”
他生怕得罪伊,凑近了我耳朵轻声轻气:“这位姑娘却居然也不会法术。”
白素耳尖,见我俩咬耳朵的模样,低眉暗笑。
伊不愿接受我和刘能对鬼族的蔑视,出言解释道:“倒不是不能附身,只是遇不上合适的人。像白姐姐虽然是阴介体质,但自身的气场太强,寻常鬼魂无法近身。罗君也是能做灵媒的体质,气场比姐姐稍弱……但恐怕也是不易。”
侧头想了想,又道:“勉力为之,未尝不能成功,只是大损阴气了。”
我知道阴气亏散的后果便是魂飞魄散。不由笑道:“当个鬼还这么多讲究。原来那些厉鬼都是拿性命在开玩笑。”
刘能听了白素的转述,感慨道:“原来无论是人是鬼,生命都是最脆弱的东西。在世的时候怕死,即使是做了鬼,仍然怕灵体消散,不能转世。是死是活,生生世世都受羁绊和约束——这做人难,做鬼也不易。”
众人无言。
良久伊才道:“这些年我多多少少见过几个这样的鬼魂。都是些怨灵或恶灵,为达目的,不顾阴气亏损。”
我点点头,猜测道:“怨灵或恶灵,心怀不忿或不甘,恐怕阴气也比寻常鬼魅更盛吧。”
见伊跟着点头肯定,落了我的套,笑道:“比如说因为什么‘妄念’、‘执念’之类……”
伊低笑咬着唇依到白素身侧,将脸藏进白素怀中。
杯浅见底。
刘能绝望地瘫倒在沙发上,总结道:“我可是被彻底地打破了幻想,失望之及。鬼们已经退化,技能空白,单纯得可以。而罗米除了有一只能看见鬼的左眼,什么都不能,就连传说中的牛头马面都从来没有见到过……”
我郁闷:“不劳多言。”
目见白素的从容,却不服气道:“其实本来就没有牛头马面吧?”
刘能顶嘴道:“罗,有些事你看不见,说不定是超出了你的能见范畴。白素你说是也不是?”
白素但笑不语。
她似乎对这一话题不欲多言,但见我眼神紧迫,妥协道:“子非鱼……”话中分明有话,但她语气和刘能一样的调侃,一笑竟有些狡黠,眼神灵动非常,光彩夺目。
我心禁不住一跳,一时失神,不能把握她的话意。
倒是刘能,咳嗽一声,唤回我的元神:“看在白素的面子上,就不一秆子打死了。”若有所指。
我脸颊发烫,错开了视线。
白素笑意不改,和刘能踩到了一条战线上。
我尴尬笑道:“好吧好吧,我承认。我本来就是个半拉子灵媒,光常识一项就不过关。谁叫我是半路出家的和尚,偶尔掘到祖宗宝藏的暴发户……”
想想又说:“也怪祖先不好,也不留点教材什么。不说别的。老爷子的宝贝匣子里那卷《黄帝内经》,油布包了一层又一层,注明是上古的典籍。虽说和流行版确有不同,但字体好大半不认得,我也看不出有什么……”
惊觉了四周的寂静,我于是抬头。
突然一愕——只有刘能意兴盎然,另两人的表情说不出的怪异。
白素笑容依然,眼中的亮彩却凝滞。
伊面色僵硬,按捺不住激动,颤声问道:“罗君家传的《黄帝内经》?”
我愣愣点头。
难道我说了什么奇怪的话?我并不觉得。
伊洁白牙齿咬住下唇,直至血色尽去。突似下了好大的决心,低声问:“那么白姐姐,你愿不愿意,传授我内经之法?”
白素询问清楚那古籍的样貌版式,几翻验证,终于袒露:
不同于目前书市中出售的后世整理的医书,或之后增补删改的养生版本,那本发黄的《黄帝内经》,竟然是修道之人梦寐以求的仙籍宝典。曾受知情人疯狂追捧,也曾失传千百年,成为众修道者心中最深切的痛。
白素介绍完毕,说道:“罗,对不起。但祖训有示,我不能违背。”
她知道我心中疑问,补充道:“伊虽然看出几分,但答应了我的请托,不能告你知晓……如果不是你说出你家藏《黄帝内经》,我也不敢轻易吐露。”
每每问起白素的灵力,她几次错开话题,我怎能不知。
点头以示理解道:“你放心,我也是异数,自然明白你密不外传的用心。先前百般追问,实在是好奇难忍。倒是我对不住。”
白素叹了一口气,道:“嗯……不曾想世上还有《黄帝内经》真本——也未必是全本,但当年张天师之凭半本经书已然叱咤风云,效用可想而知。”
刘能目瞪口呆:“张天师,竟然确有其人?”
我皱眉问:“这《黄帝内经》真有这么大的威力?……我和爷爷一直没能琢磨出来。”
白素道:“能将书册流传,已经是难得。如果不是世代相述,谁能详透上古的宝典,何况是在古文化几乎失传的当今。”
她见我俩尤自犹疑不信,凝思一会,道:“不瞒你们。但如果我说,我先人有得道成仙的例子,你信不信?”
我动容:“素,那你的阴介体质,也是因为练了《黄帝内经》?”
白素沉吟道:“不完全是。但如果你按内经的法门修炼,确实可以不畏阴毒不假。”
刘能没有半分钟正经。
已经笑道:“白素难道你竟是茅山道士的传人?”
四酒变
白素直身坐在软椅上,正色说道:“你如果非要修习《黄帝内经》,我也不想阻拦。由我教授,总好过你从罗那里软磨硬泡,自行参习,入了魔障的好。但是后果你已决意承受?”
伊喜道:“是,请姐姐成全。”
白素却无悦色,再次确认道:“死灵不比生灵,练了玄法,即入妖道。鬼妖是上界的大忌,无望修仙。你真不在乎从此成为阴司甚或仙界稽查的对象,一旦被拘,要受炼妖炉焚化之苦,沥尽妖气,归还原位——即便是这样徒劳功折,也要走这一遭么?”
伊斩钉截铁:“是。”
白素半分不放松伊的神色,观察稍倾,见伊决然,道:“那好。”
向我道:“罗,我知道你心软,但这事因你而起,我仍要问你的态度。”
我听了白素的说明,心里早就是大不忍,可是伊那企求的神情,心知确如白素所说,即使这时能狠下心肠不作理会,怕也敌不过伊再三请求。
伊做了这么多年无助无靠无依的鬼魂,这法术怕是伊骤见的曙光,赖以依仗的希望。也罢。
我点点头。
但想到伊苦心经营终将逃不过命运,难掩怜悯,小声抱怨道:“怎么人鬼差异这么大,连修炼法术也受歧视。”
白素道:“这也没有法子,好比户口制度保障了市民的利益,而差别对待其他人。”顿一顿说道,“我也会拣紧要的教你。但你的修炼,比她顺当得多。《黄帝内经》既是为修道之人而生,如此这般,也无可厚非。”
说着她语速渐渐放缓,眉尖微蹙,凝视前方,有一瞬的犹豫,既而肃然道:“罗,你同意了由我将你家传的内经心法授于文秀?”
我知道这是程序,应:“是。”
见白素神情凝重,问道:“素,这令你为难么?”
白素一声叹息:“我不知道。我自下定了决心。但也许这是个错误的决定……也未可知。”
白素的叹气那样深远悠长,仿佛心头沉淀了郁结万千,想要一时吐尽。但虽然是那样悠长,那时我却没有听出来,以为是事体关紧,白素难以释然。
只笑着说:“既然是这样,素,你可要多费心了。”
我对法术的修习,意外地频频遇到阻碍,只有其中一小节,据白素说恰好是能调节体质,增强抵御鬼气能力的一段法术,异常顺当地坚持了下来。
白素疑惑道:“以往并不曾听说这种状况,但你分明是适合练法的体质。罗,难道你的基因有异?”
我一翻白眼。
可白素捻指间风生水起,那眩彩夺目的法术,羡慕不来,再努力也学不成功。咒语念出声来,也不见气流涌动,只得放弃,做那知法不懂法的愚人。
伊却一路风顺,听白素讲述一遍教义,已明其理,举一反三。
伊的修行要先修气场,鬼魂的阴气与法术抵触,要慢慢调理,进程却不快。
两周后,初见了成效,立在磅秤上,指针摆动。
白素笑:“等法术大成,收发由心,你可以如正常人一般显形,也能和以往一样飘忽游移。现在却不急,一步步来,先练出形体。”
伊面露喜色,对白素款款行礼道:“多谢姐姐。”
白素说:“我只是传授法门,三分靠教理,七分靠自己,亏得你自己机灵耐苦……再过几日我要去新疆出差,近月的时间,不能照料你。好在你已经入门,余篇也已经熟记,不成问题。”
她微微一笑,神色复杂:“只能靠你自己努力,也盼你好生运用法力。”
伊点头应道:“定不负姐姐这番心血和教导。”
将伊安置在客房歇下,我掩门出来,嘻嘻笑:“素你可不要不承认,我看你一脸严肃,是不放心伊和我独处罢。”
白素啐道:“我有什么不放心。你也可以任她在我家独住,但你自愿接她到你的公寓。若你中了阴毒,只怪你自己修炼不勤快。”
我偷笑:“原来你不怕伊对我旧情未了……呀,不对,也不是旧情,是误会产生的情意……”
白素说:“人家十四岁的小女孩,偏偏你不正经调笑。”
我一想,果然是有些变态中年大叔的味道,嘿嘿笑着收敛嘴脸。
“只是,”白素说,“伊虽然和我处得更久,却待你更亲近。难道你不察觉么?”
这还叫做不介意。我背脊一凉:“素……”
忌妒素来与女人等同,白素也不能免俗。
可白素目光沉稳,恢弘如水,又不似那无端取闹或有意调侃,我竟不能闪避。
笑道:“我可真没有留意。也许先入为主,即便不是情人,对我有那么一份熟悉感,自然熟稔。但说到亲近,我瞧她只将你当作亲姐姐一样敬爱了。”
白素淡淡地笑,不再讨论,头枕在靠背上阖目小歇。
我调低了音响的音量。拂开垂落在她脸颊的额发,调准了一个舒服的坐姿,头与她并排靠近。
白素的手环住我的手,轻抚着我的手指,突然问,轻声地:“罗,你相信命运吗?”
“命运啊……”我笑笑,感受着白素指腹上传来的温热。
遇见白素也许就是命运吧。温馨而恬静,指望这样度过一生。
白素说:“你既然天生禀赋,就应该信命信缘。”
我问:“那你信么?”
白素沉默稍许。答道:“原本已不打算相信。”
她低语:“可……也许,遇见你是宿缘,遇见伊就叫做宿命。”
我不解,正细细体味。白素缓缓松开我的手,坐直了身体。
道:“不早了,我要回去收拾行李。”拎起挎包,便与我话别。
她行至门口,突然脚步顿下,回转身子:“罗,有没有想过,或许你真的是她未婚夫的转世。”
直视着我,目光凝重,让我心中一凛。
我不敢随口回答,考虑一会道:“即便是真,哪辈子的往事,几百年都过去了。你也说了,物是人非,更何况人鬼殊途。”
诸君可有过照顾弟妹的经历?
我是家中幺子,上有两个姐姐,再加上近十个堂兄堂姐,在家从来只是被人呵护,受了委屈回家,几十只大手抚摩的我脑瓜子。不曾想有一日,我也能做一回照料别人的人。
况又是这寂寞了几百年的小妮子,天真与懂事兼而有之,怎教我压制得住胸间涌荡着膨胀的自豪,那油然而起的,为人父兄的感觉。
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敬请世人观看我罗米大展身手。
兴奋。除了兴奋,还是兴奋。
但等到第二日睁开眼睛,看到历史拉开了新的一页。
才知道,什么叫,得意忘形,代价惨重。
头疼呵……
可偏偏伊就是,这么好奇,这么精力旺盛,而又这么感性,这么地教人不忍拒绝和约束。
真想知道白素怎么和伊共度了这几月辰光。
而我只能简单地,投降。
束手就擒。
民生大计,作为不务正业的鬼,首先是娱乐一项。
电视必不可少,古装剧、动画片、时装戏一样不拉,西方人不看。再有就是琴棋书画,不变之法。随着法力增进,兴趣也更广,光碟、音响、电脑全不放过。
“这风景画教文秀想起旧时在家乡……”
“错错错,导演太没文化,罗裙哪里是这种穿法子……”
“罗君,你不说我可猜想不到,这小小事物竟储藏有这么多数据,能否……”
从此我与世界杯无缘,与鼠标分了家。呀,今天还有工作没有做完……
好吧……
忘记它。实践证明,一位好职员绝不会往家里带家庭作业。因为他家的小鬼不会让他有空闲面对它。
……
……
然后伊终于伸了个懒腰:“饿……”
然后片倾儿工夫,一人一鬼一同出现在超市。
然后,尝过的还想吃,没见过的图新鲜。我就是这样地,对“眼馋”二字,有了更深切的了解……
再然后,手指被沉重的袋子勒出了几道红印的人,借最后几分气力把所有的食物都烧在灵位前。
伊倒是有良心,笑:“这样也好。省得老是劳烦你,真正过意不去。”
和白素通完电话,惯例一杯睡前红酒。
微微晃动那红色的液体,畅想蓝天白云下绿野平畴,有一搭没一搭地哼着小调,道:“敬白素和草原。”
我举杯。伊回以一粒香辣牛肉干。
我虽然愧对江东父老的嗓音,可也不至于荼毒耳朵。
伊却突然起了兴致,拾起桌上的钢笔,不按章理,敲击着玻璃台板。
箜,箜箜,箜……
不消片刻,黄药师败在郭靖的竹节棒下。
接着节拍渐渐有了节奏,迎合了乐理,伊轻轻哼出一支歌曲,婉转如莺啼。
似是前些时候电视连续剧的主题曲,想不到竟将歌词一句不差地背了下来。
“朝朝暮暮的等待/可以领悟说不出来/生生死死的伤害/可以感受写不出来/天涯海角都分开/红尘男女为什么相爱/头发花白随雪花飘下来/别来为我叹息/我的眼泪有它的经历/别以为我心里没有秘密/孤独不苦不在乎/才不会为一个人粉身碎骨……”
很好的乐感,节奏音律切合到位。只是伊语音甚是娇柔,一首流行歌曲,听起来像是戏文。
一曲终了,伊拿着手中的钢笔,在台板上胡乱一番敲击,又似那乐队鼓手的激情高昂。
鼓声嘎然而止,伊咯咯笑,举手之间,有些醉态。
我一怔,又失笑,喝酒的是我,若说有醉态也是自己。
孤独,孤独,怎能不在乎……
而伊,怕是偶有所触,禁不住行止张狂。
“……别以为我心里没有秘密,孤独不苦不在乎……”
歌声断断续续又起,轻轻柔柔,实在有些,教人不忍。
我笑:“罢,罢,换一个玩具。一会笔帽飞了可不得砸到东西。”伸手去抢伊手中钢笔。
伊一个缩身。笔没有到手,笔帽果然扯飞,墨汁飞溅,抹过指尖,上扬。
右肩上饱满的一点。
然后,碎碎一条斜线,因我的闪避,恰好画在右颊上。从颧骨划落到嘴角。
伊一愣,既而嗤嗤地笑:“刀疤……这下更像海盗……”
我用纸巾擦拭着墨汁,不由得几分懊恼。
见伊摆明的嘲笑,鼻中出一口气,眼不见不烦,伸手就要将眼罩扯去。
“呀,别!”
伊却慌慌张张向我扑来,嚷道:“别摘别摘,摘了你就看不到我了。”
慌乱的手挡在前面,果然已有些许实物感。
我一遇障碍,便停下了动作。继续擦脸,再吸衬衣上的墨点,墨透纤维,怕是洗不掉了。
伊低头拿着纸巾拭钢笔,身上散发着酒精的清香,传入鼻间。望一眼只见伊脸色绯红,我疑惑问道:“你吃了什么?”
侧头一看,茶几上散落着酒心巧克力的包装,整整拆了三盒,无一剩余。
“唉,你这是——”我无奈一笑。
这丫头,果然如白素所说,和我比较亲近,这样随意不节制,在白素面前是断然不会的。看来真是把我当作了亲人。
伊抬起头来,眼神有些朦胧,果然是醉了。
我笑:“好了好了,交由我收拾残局,你快去休息。”
伊听话地举起手中狼狈的钢笔,交到我的手上。
但却没有起身,身子稍稍移动,头一歪,枕向我的手臂。我一呆。伊原来,落座在我膝上。
“唉,你可别这么睡着……”
我轻拍伊脸颊。
伊头微微侧转,哪里是睡着。
那杏花眼眸张开着,水波盈盈,星光闪烁:“郎君……”
情意溢出眼眶,郑重,隐忍,和涣散,分不清,道不明,莫名地教人难以直视。
“你……”
我困难地,扶开伊的身体,法力未成,这样淡淡软软,仿佛轻轻一捏就会破碎。
但是——
“郎君郎君,你看不出我心里有你么。不论你是不是他,我——”
伊突然张开手臂轻轻环住我的脖颈,身子依到我怀里。我心中一颤,已有几分异样。眯眼望到,伊双颊泛红,点缀在几乎透明的皮肤上,如染霞朝露。
手攀上我的脸膀,来回摩擦,不若人体的柔软肉实,单薄而清凉。
酥酥麻麻,痒痒。
“连白素都……”
伊吐气若兰,附到我的耳边,唇瓣几乎贴在我耳垂,低哝如梦呓:“郎君,我怎能……”
嗓音松软,呼呵出几分酒气:“逃得过……”
我突觉得全身电击般的轻颤,那惊乱的思绪骤然桎梏住我的身体,全然动弹不得。
手中的杯子落到了地上,玻璃摔在大理石板上,击得粉碎,酒渍溅在鞋上、地上——
浑然不觉。
五 白素
初见白素,在刘能的相亲宴上,我做男方的陪客。
坐在露天的咖啡吧里,远远见到两位休闲装束的女子娉婷走来。落日余辉之下,佳人如玉,白衣胜雪,身后朦胧一圈光晕,一时间仿佛以为天人。
刘能面上堆出笑容,用手肘碰一碰我的胳膊,嘱咐道:“切记为我创造独处机会。”
我应一声“知道”,见刘能起身让座,迎上那紫衣女子。没来由,松了一口气。
几近冷场的寒暄后,双方落座,男女主角面含赧色,垂目拘谨。
那审视的目光含蓄地从刘能身上划过,落在我的脸上,她微微而笑,款款伸出右手。
“白素。”
我脱口而出:“呀,卫斯理。”
白素一怔,然后轻轻地笑出声来:“久仰了。”
那样清脆。竟像是细细的银针,刻划在我的心弦,有一丝丝痛,一丝丝悸动。
我匆匆迎视,正对上她清明的眼神,似见到数千年的悠悠清怨,又有那洞察先机的内敛自信。那样神秘深邃,而又温婉似水,仿佛要教人坠落其中。
我二十多年辛苦养成的淡然自持,刹那间,全然崩溃。满腔热情从心底深处翻涌上来。
不可抑制。
当晚,刘能拎了一打冰啤,强占我的客厅,耻笑道:“罗米罗米,叫你平时装模做样,闷声不吭,今天终于破功。想不到你能和白素这样的女子谈笑风生,竟是我平时小瞧你了。”
“什么叫‘白素这样的女子’。”他这语气我不喜欢,面色一沉,就要生气。
气氛迅速地冷凝,刘能怔住,打量我的神情。
突然他怪声尖叫:“嘿!老大,你终于开窍。”指着我笑,“罗米罗米,原来你——”
果然是刘能,一眼识破。我心里泛起了尴尬,但仍是板着脸。
刘能笑罢,才道:“别生气了,并不是贬义。”
转念一想,禁不住诧异道:“罗,你虽然不和我一个系统,但怎会不听说某公司的人事女经理,手段高明,雷厉风行,数家猎头公司步步紧盯,却偏偏不肯跳槽。”
我一怔,原来是她。
小小的H市,这样的风云人物,自然不免耳闻,只是没留意她的名字,又怎料得到原来是这样一个温和风趣的女子。
刘能却也是不解:“闻名不如见面。和我约会的是她的部门职员,这样看起来,倒是个有亲和力的上司。”
我笑:“是——如沐春风。”
刘能古怪地打量着我,“嘿嘿”地笑着,颇有些奸猾意味,道:“罗米,你没得救。这女子恐怕不易得,你还是继续本分些做你的老实和尚罢。”
我低叹一口气:“可是刘能,我真的动心。”
几日后,刘能正式宣告了滑铁卢,而我得到了白素的应约。
电话过去,只是两三秒钟的沉默,然后应道:“好。”
那样地喜出望外。
从咖啡馆到广场绿地,从小小的影视话题聊起,到文学、体育,再到衣食住行,随意地,却契合,像亚当和肋骨,像宝玉和绛珠草,只消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原来心意相通,默契天成。
缘分注定。
不是女强人白素,也不是阴阳眼罗米。
刘能怔怔道:“原来如此……”
那相亲宴最终成就了双方的陪客,功德圆满。
也是在明华大厦,我傻笑道:“心定,你已套上了我的戒指,从此不离不弃。”
白素伸手与我相握,微微一笑。
一如既往地典雅沉稳。
唯眉目间真情流露,如月夜里玉色昙花悄然而放,暗香幽然袭来,令我心神激荡。
数月以来的魂牵梦萦,终于成定。我情不自禁揽过她,将她紧紧拥住,贴上那清清凉凉的面颊,呢喃道:“白素,白素,你说我得了怎样的福泽,才能遇上你。”
白素全身被我箝住,动弹不得,不由轻笑:“罗,别忘形,你该是出名的闷葫芦。”
我轻嚷道:“只为你,只有你。”明知自己行止癫狂,惹人侧目,理智却被心里满满的柔情吞噬。不由自己。
在白素面前,没有刻意掩饰,没有冷漠疏离,亦不见理智。
她似团团围住的柔软亲近的迷雾,令我日益沉溺无法自拔。
以至于,不曾想,白素这样优秀的女子,这样,在商场上叱咤风云的女强人,为什么,却偏偏中意了我这个普通的小职员。
刘能接到我的电话时,尚在十五公里外的城郊,公交车想必是挤得紧,人声嘈杂。
那里“喂”、“喂”了几声,高声问道:“你在哪?喂。听到吗?”
“你家楼下。”
我笑笑:“刘能,收容我。”
刘能租借的房子,在市区西南块的老城区,六七十年代的旧宅,筋骨坚实,四、五层高,因为位处住宅区的中央,被市容整修部门所遗忘,没有近年被粉刷雕饰的痕迹。
立身处两侧都是灌木绿化带,几幢矮楼外墙泛黄,保有了淳朴宁谧的旧貌,绿荫荫的爬山虎从屋顶处下沿,郁郁更添了清凉之气。
正昂头打量不远处那株身形笔挺水杉,刘能出现在一边,问道:“怎么在这里站着,快一个小时了吧?”
“刚才坐在花坛边,气闷了。等在你家门口不更是憋坏,呵呵……”
我收回视线,刘能目光中果然藏有探究。
“刘能……你小子……”
我苦笑:“别这样看我,不是你想的——不全是……”
“确实发生了一些事,让我一时……刘能嗬,我想我,也许有些无法面对……”
“我只是,单纯地想静一静……你且容我,想想。想……”
刘能的小窝,只有不足十五平方的一间小房间,一扇推窗。拉上窗帘,是一个小小的、幽闭的空间,户外没有闹区车来人往的嘈杂,也没有城郊高档别墅的孤旷。
正是个歇息的好场所,犹如被母亲的子宫中温暖的液体包围,安全而舒适。
今夜。
却是难以宁静。
窗帘没有密实,留了一道小小的缝隙,透入窗外星光点点。
刘能躺在木板小床上,已入了睡眠,呼唱着那单调的旋律。
翻来覆去,渐渐疲乏。黑暗中再也辨不清刘能所处的方位,鼾声自四面八方传来。
终于睡了去。
仿佛不甚安生,朦朦胧胧,仍被心中那事缠绕。在凌晨四点光景,茫然地睁开眼睛,一丝光亮正好打在我的脸上。
是个噩梦,梦见儿时。
家乡旧居隔了两条大街的幼儿园里,小小的身影在大槐树下。
小女孩们用小小白白的手指轻划着脸颊,唱歌般地嘲弄道:“羞羞,罗米是个大傻瓜,自说自话,一个榆木疙瘩,一个槐树疙瘩。”
男孩子们叫:“傻瓜,傻瓜!”
我涨红了脸,终于在泪水滴落前大嚷道:“我才不是傻子!我能和你们看不到的人说话。”
小朋友们放声笑:“坏孩子,你说谎。”声音和课堂上叫“老师好”一样整齐划亮。
我气极,奋力吼道:“不是的!”
这是个我很喜欢的老伯伯,总是对我和善地微笑,讲很多好听的故事。看到我的愤怒,他上前,轻轻抚摩我的头发。怜爱地说:“孩子,别哭。他们不懂。别和他们争辩。”
我却也不懂,固执道:“我不是骗子!老伯伯他刚才就坐在那株槐树下!”
大约被我神情震慑,小朋友们动摇了,流露出了半信半疑的羡慕表情,打量着落叶环绕的大槐树,窃窃私语。有好奇心盛的大了胆子,上前一步,摸抚着粗壮的树干。
信或不信,是真是假,但最终是无所获得,该如何决断。
小朋友们于是迟疑着。
直到有人挺身而出,勇敢地阐明所有人都看得见的事实。
那是坐在我前排的小女孩,笑起来有两个深深的酒窝,曾经和我分享过一颗软软的奶糖。
她伸手左手的食指,用她柔柔甜甜的声音宣布。
“罗米是个说谎的坏孩子。”
我举起了拳头,挥向站她身后耻笑的男孩……
以为自己早已淡忘了那些往事,但那梦中的彷徨无助都是那么的真实。似淹没在冷水里,势不可挡的流言,一双双鄙夷的眼神,那小女孩别过脸,不屑和我玩耍。
老伯伯说:“孩子,别难过,人们总习惯于嘲弄和抵制自己未知的事物。万幸,年纪为你掩饰疏漏。”
爷爷说:“历练。你想过平凡人的生活,就需要付出代价。”
我接受着,慢慢地我长大,学会掩饰和保护自己。
后来转学,有了新的环境,顺境逆境中一步步走来。
再后来,外出求学,落户H城,深居简出,越发地清高淡然,不与周围人深交。借以那无害的笑容,如愿地被忽视,和众人渐渐疏离……
我终于安心。
可是那种令人窒息的感觉,突然地又回来了,惊悚一扼,制住了我的喉咙——
迷离散乱昏暗交错暧昧的灯光下,那被酒心巧克力毒害醉酒失态形体若隐若现的鬼,和几分意乱情迷却呆若木鸡的人。
红酒渗进了拖鞋,淡淡红晕在拖鞋棉质白布上缓缓漾开。
“郎君……
“白素她……
“难道你,竟然真的不知么?”
伊骨酥筋软,懒懒倒在我的怀中。
媚眼如丝。
“……白素这样千年道行的妖精,不也为郎君你……神魂颠倒么……”
天地,色变。
竟、是。
六决裂
白素从检票口出来,人虽有些倦色,但衣着整洁,一如日常办公回来的模样,肤色也没有烈日暴晒的痕迹,倒是更见白皙了。
若在平时,定然凑到了身边,谄媚着讨好:“素,你用是什么防晒霜,有没有配套的男士系列。”然后在白素的白眼下怡然偷乐,欣赏那眉目含愠的风情。
今日却做不出那种姿态,只上前接过白素手中的拎包,笑道:“可累着?一早上班时伊就说要在家等你验收成果。可要先去我那——或者还是直接回去?”
白素道:“本想先回去放了行李,但文秀既然等着——可不得先把礼物拆给她看?”
说着抿嘴轻轻一笑。
取到了托运行李,我开了后备箱,用大小几包物件塞得严严实实。
白素笑着便倚身到我身侧,俏问道:“你要的英吉莎刀,猜得出在哪个包里?”
我却因她的靠近心猛然一跳,身子僵化不能动弹,待她伸手来牵,那柔夷与皮肤相触的一瞬,突然一个寒蝉,浑身一记颤抖,通体冰凉。
手臂“刷”地竟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我一缩身子,远离了白素的碰触,不自然道:“打了个冷战,大约是昨夜开空调着了凉。”
白素皱眉:“你真是不会体贴自己。”
说着伸手来拭我的额头,我的头本能一偏避了开去。
白素怔。
她手臂顿在空中,几分疑惑。我偏转头不敢直视,拉开车门,笑道:“回去罢。伊怕是等着。”
良久不见白素的动静。
车门敞开,白素静立在身后,我的手在把手处搭住。
明明仍是在机场的出口,人声鼎沸,却听到四周突然寂静下来。只剩下淡淡的呼吸,怦怦的心跳,静得教人压抑。
我终于忍不住侧目望向了白素。
那脸上血色正渐渐隐退,眼中,多了一丝了然的悲伤。
“罗……”
一声叹息。
那样哀恸的神色,她却硬生生在嘴角扯开了一个弧度,笑道:“长途旅行,到底还是觉得累了。罗,劳烦你,送我回去休息吧。文秀那里,代为致歉了。”
周边的一切又恢复了正常。
白素躬身入了座位,我轻轻阖上车门。
广播里播放着陈百强的旧曲《偏偏喜欢你》。
一路无语。
刘能闪电般新结识了女友,约会勤快,好几日不见了踪影,下班后去白素家蹭饭的,便只有我一人。
以前总嫌刘能灯泡,现今没了那些聒噪,又觉得冷清。
坐在最习惯的位置上,皮革柔软地贴合身体,腰部却不觉得着力,酸痛僵硬。
白素依旧沉稳,不问也不说,循着旧时的模式,淡雅处之。娇俏时音律婉转,没有丝毫改变,彷佛机场一幕,那强颜欢笑,不过是一场记误。
我却,听着那本该让人平和的音乐,渐渐,急躁起来。
伊啧啧有味地看着电视连续剧《聊斋》,笑道:“原来有这么多先辈高人早就演绎了这许多传奇故事,还被后人采录下来。真正好看。”
白素笑:“也亏得罗为你找出来这么久的旧碟。《聊斋》拍了多年,当年摄制和化妆技术虽然和现在大大脱节,再看却仍然引人入胜。”
伊道:“正是。牛鬼蛇神倒比那人可爱……我最喜欢这句主题曲。”
“咯咯”一笑道:“看我,自然比罗君可爱多了……这写歌词的和写书的蒲松龄,看来都是有见识的人。姐姐你说,他们会不会和罗君一般,能贯通阴阳?嘻嘻。”
白素道:“《聊斋志异》中提到的那些玄法异能,其实多有不尽不实的地方,我读着不像是实录,倒是借讽借喻的可能居大。但蒲公的文字嬉笑怒骂,入木三分。鬼怪异灵、花妖狐魅的人性面,也凭以诠释。”
笑:“书本的选材角度自要丰富得多,电视剧改编只取了那些情爱故事,娱乐大众,虽然力求原汁原味,未必不算是篡改了作者本意。”
伊侧头道:“有这么多道理么?我就喜欢缠绵悱恻。”
白素听着一乐,笑道:“小姑娘家家,自然更喜欢看这些情情爱爱的故事。”
伊点头,字幕滚动,尤盯着片尾花絮目不转睛,道:“可不是,我最喜欢这部的小翠,报恩报得八面威风,这样才叫做淋漓畅快。”
嘻嘻笑着,大手一抬就要按键,见到花絮中新闪过的几个镜头,神色顿黯,道:“但也有可怜如鸦头。”
手捏着遥控顿在那里,不再更换新碟,静默着看等到画面结束,问道:“姐姐你说,怎么让这么多好女子遭遇几番不幸呢?”
白素安慰道:“不必过于感伤。蒲公笔下的这些痴情女子,虽然历尽艰辛,但也算求仁得仁吧。”
“求仁得仁?”
白素道:“各得其所,各遂其愿。”
伊目光跟着电视画面一起定格,若有所思,低声念叨了几声,仿佛痴了。
少倾从呆滞中回复过来,重复道:“求仁得仁,各得其所。说得好。鸦头虽然饱受欺凌,气节不改,最终和心爱的人一起,得偿所愿,应该也算是好结局了。”
白素点点头:“虽然种种遭遇不同,但未尝不是各循因果。”
“也许就叫,上帝的归上帝,恺撒的归恺撒。”我笑,“圣经里的话,颇有些异曲同工。你们说着热闹,有点儿像在论佛理了。不过我倒是奇怪,那如果像妲己、褒姒那样,又算不算求仁得仁呢?”
我一直静静地听她们对话,并不插嘴,这时突然发问,引得两双目光都一同转向。一半的思索,一半的疑问,在我脸上打着转儿。
“算起来……”我若无其事,音调上扬,“她们可以说是成王败寇,可不也叫做求仁得仁。”
一会后白素摇头,轻轻笑道:“祸国殃民,当然不必。害人之心不该有,但情爱之事,人鬼神怪都是难免,各按本分就是了。毕竟人心本善。本意纯良,两情相悦,皆大欢喜的落幕,像《聊斋》故事,我倒觉得称得上美谈呢。”
她扬起双眉,美眸清澈,心怀向往,似不经意。
呵,可偏偏,那样措辞谨慎。
“……罗,你说是也不是?”
我心底冷冷一笑。
终于来了。
只是这样一句试探。
就叫你,按捺不住了么。
我稍挺直了身体,展开笑颜:“说起来当初看《聊斋志异》,可是抱着读教科书的心态。不过我赞成白素先前的说法,蒲松龄写聊斋讽喻多过写实。”
白素颔首:“愿闻其详。”
我笑道:“《聊斋》故事,说白了不过是现实压力下的成人童话。蒲松龄为求抗争之意,抹杀了天性本然,书生美女云云,我瞧着却不以为然。也许是男女间的立场角度的问题也未可知。”
“罗你的用词,似乎对《聊斋》故事并不欣赏。你天生通灵,我还以为你必然对人与鬼怪间的交往十分宽容,听话意怎么倒似苦大仇深。天性本然,又是怎么说?”
白素闻言轻笑,语气俏皮,似在逗趣。
我心中微动不忍,对话这么顺利地展开,显见白素心中的煎熬也不少半分。可既然是蓄谋,怎么能临阵退缩。
笑道:“平常论交我自然不意外,但想那人鬼殊途,同情可怜是一回事,长相厮守又是另一桩。蒲松龄硬是将他们做一堆,理所应当。便显得太过理想化。人和人之间尚且类聚群分,人妖人鬼,只凭美色与假相,相濡以沫,可不滑稽。”
白素没料到我会这样直白,眉头蹙起。
“我听刘能的说法,罗你向来和鬼灵交好,但凡有所求都能尽心相助,仍有这样的成见?”
我一愣,低头想了想,定下了决心,道:“那些不过举手之劳。只有面前这一桩,凭《内经》而有恃无恐,却不见得诚心诚意。”
话锋一转,故意拖长了声音,尖声笑道:“我瞧那么多故事里,真正看得过去的也不过公孙九娘和宦娘,明知不可为,退求其次……”
“谨守本分不是很好么,何必起什么凡尘俗念,倒显得不甘寂寞,落了下乘。”
我抬起头来,白素脸色微变,已知我的意图。
只有伊瞒在鼓里,神情迷离,兀自困惑,不知我怎么转到这个话题,也不知我这“落了下乘”意指的有没有面前女鬼的份额。
我目光锁定白素,见她仍是强作笑容挂面,心头一紧。
下意识一股冲动涌上,脱口而出。
“尤是聊斋中狐女荐席的古怪猫腻,最是龌龊。书生的性命都是害在她们的手上,却还敢说什么爱情。妆点得再精致,也不过是个妖精,非我族类。”
“书生薄幸,也不是没有根据。太平作死也就罢了——”
我一咬牙,恨恨便道:“倘若一觉醒来发现自己的枕边人其实是妖鬼化身,知道自己竟然和那样的异类生活——”
“恶心!”
白素顿时脸色惨白,血色尽去。
我微一停顿,狠下心接竿而上,不肯相饶:“那些女子,为了爱情费尽心机,倾力欺瞒,只图一时畅快,自私无耻。却妄想凭这样一本书来粉饰太平,也太过容易了。”
“罗君……”轻柔而不确定的声音打破静寂。
伊口唇张合,欲言又止。
“难道……”
脸色疑虑,似有所察,迷糊的视线投向我,询问踪迹。
那夜酒醉失言,次日醒来并不记得,而我亦不曾提起。念头一转,笑道:“呀。我怎么扯出这些话题。这些旧时感言,到这个场合来杀风景,大不合适。”
白素闻言怔了怔,低下头去。
平息混乱的心情,脸色渐渐恢复,但凝眉锁目,不发一语。
“原来……”伊妙目回转,舒出一口气,笑道,“罗君竟然这么迂腐,这话题果然扯得太远。”
桌上摆放着我带来的餐后酒,这时四下无言,正是时候。
伊摆开酒杯,见我启开酒瓶,便伸手接过,正要侧倒斟酒,眉头一皱,大惊失色。
白素更是瞬时就嗅出那酒中气味,身体一颤。思虑的眼神片刻变得凌厉,嘴角上扬起,淡笑生寒。
伊惊道:“我果然——”面若土色。
我心底叹息,撑上前道:“不如我来。”
从伊手中接过,继续斟酌,白素的视线冷冷看着我的举动,我心知不可停,稳住手腕,将酒水均速注入杯中。
白素面容上始终挂着讽意,一杯酒满,毫不犹豫,将酒杯举起一饮而尽。
我心中一阵猛跳,见那杯子放落回桌上,滴水未留,只觉得手指捏紧,骨头隐隐生痛。
不忍观看。
但白素轻哼一声:“又是何必——”
“你何必需要这样旁敲侧击。”
她冷笑:“你话已说得明白,还想这样装腔作势应证什么。你不想,这区区雄黄,我怎会应付不了。罗米,你想知道答案——”
“为什么。不敢亲口问我。”
果然是那,千年白蛇,人间佳话,白素贞。
那步步紧逼,预料之中的答案,终于得到。她将轻纱一抹,丑陋再无遮掩,我忽然觉得浑身的气力被抽空,坚强瞬间消逝,后蹉一步,坐跌在椅凳上。
真相,亲口证实。但为何,并不舒坦……
一切回到最原始的清空,万籁俱寂。
白素恢复镇定,连那嘲讽之色也不见,面庞的弧度,安详而清冷。
安之若素,隐隐而笑。
又归于平和。
却“砰砰”锤击在我的胸膛。
白素的漠然,你心里在想什么,在骂什么,在哭什么,面上怎么也看不透。
显露也好,发作也好,她偏偏行止自若,无动于衷。这样地虚伪,我突然犯生了一阵厌恶。
这伪装,这清高,我非要戳破,你这样搅乱了一池清水,妄想自己全身而退。我偏不要你摆弄姿态,高人一等。
那年幼时夏日枕边盘踞的一条水蛇,探头过来,一口得逞后滑下了木床,隐入边角之中,不见踪影,只留下不可磨灭的猩红色记忆。
锥心刺骨的疼痛仿佛重现,那血盆大口,狰狞吐信,最后化成白素高深诡异的笑容。
我抵不住心乱如麻,恶意笑道:“西湖水干,雷峰塔倒,那忠孝节义的白娘子,偏偏要再入尘世,偏偏纠缠到我身上。偏偏要叫白素?难道白素贞,这个‘贞’字,竟然这样叫人扎眼?”
如愿地见到白素脸色再次煞白,那让人心恨的假面瞬时不复存在。
我便也学着她刚才趾高气扬的模样,一声冷笑,道:“可别告诉我我就是许仙,这笑掉大牙的套路,恶俗的桥段,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的。”
谁叫你。
偏偏是那样,污秽不堪、
不可苟全的生物。
七僵持
犹豫再三,按下了通话键。刘能道:“罗米,你最近情绪焦虑。若是——”
他轻轻一笑:“若是真的支持不住,不妨先向白素低个头。这样罢,兄弟我给你一个台阶下,明天约你们一起吃饭,见见我的女友。”
顿了顿:“小两口吵架,多大点事,都倔成这样。说起来,你们这样的性子,我还以为定会一辈子相敬如宾呢?怎么打上了冷战……”
“我明天没空。”我说。刘能笑。
“别这样。做男人不能这么矫情,喂——”
“刘能,算了吧,别折腾我。我不需要和事佬,这事——”我低头沉默一会,默默摇着头,“总之我目前不想和你讨论,也不想你来干涉。”
刘能一愣,凝神屏气,应景地敛住语气中的调侃和轻疏。
“很严重么?”凝重而柔和,仿佛温泉注入心田。
我心中一动,立刻挥去这份不适,眉头微微皱褶:“刘能,不用表现得这样关心的样子。这个方法,在我身上并不适用。”
“也许,”刘能的嗓音越发蛊惑,“群策群力。罗,不用——总是在受伤的时候孤单。偶尔让身边的人得窥一角,或能……”
我僵硬地撇过头:“刘能,不要表现得多么资深。别忘了,我才是第一个在你身上实践友情疗法的人。论心理辅导,你还早呢。”
“我也在长大。相信我的智商与年龄一同增长。你怀疑么?罗,‘try me’。”
“不必。”
“不必了。”
刘能那里异常地安静,我犹豫稍倾,终于困难而尖刻地,摆脱了盘踞在心头的虚弱感,“自从你因为总是写别字,而将错就错地把姓名从刘熊改成刘能以后,我从不怀疑你的智商,也、从不。”
“从不指望——能从你那里获得帮助。”
刘能的叹气,清晰地穿透电缆和听筒。
“好罢,既然你不愿意说,罗……”
“我不知道你和白素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当时,你的保护色在白素面前撤去,我由衷地为你高兴。还有——”
刘能顿一下:“希望不要觉得肉麻。我总是无比庆幸,因为我当初的笨拙和孤立无援,才遇到平生第一挚友。如果其中有什么我可以尽力。”
“罗米,你不用对我也竖起那一身刺,对不对?”
拧开水龙头,掬水拍打在面颊上。镜中肃然的面孔,因长时间处在温室中而有些晕红。
风一震,风窗咯勒做响,门洞开,又“砰”一声关上。
周围没有出现人影。
我薄恼:“这里是男厕,你就不能注意一下自己的行为。”
声音冷“哼”道:“你管我!我倒是没见有你这样的人,把别人害得苦不堪言,自己却出入声色场所,怡然自得。”
我不语,声音稍顿一会,道:“罗米,你去给姐姐陪不是。这些日子我没见她有过一分快活,都是为了你这负心人。”
心头,隐隐一痛。我伸手抹去脸上滴落的水珠,缓缓挺直了身子。
“你倒是正义感十足,锲而不舍地为白素打抱不平。”
“别这样满不在乎的口气!”伊搜地一声飘到我的身边,劲风带动我的衣袂和发丝。
“你为什么可以任由她这样痛苦,白素对你难道不是一片真心!”
“那我之前对白素,又何尝不是——‘一片真心’。”
我转过身,和伊直面。
“我遇到了中意的女子,我实心实意掏心以待,希望她在我身边能感到幸福……我也是正常男子,付出我的真诚,却换来这样的欺骗。你说,我又能好受多少——”
左眼闭合,伊眉尖微蹙,咬着唇思索我的话意。
“所有的快乐和默契,都建立的谎言的基础上。我所欣赏的幽默,到头来却变成了讽刺。她这样自作自受——”我冷冷道,“难道还妄想我低声下气,去感谢她来到我的身边?”
伊微一踌躇:“但是白素,白姐姐——”
“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既然她也不是无辜,为什么不可以为她的行为承担她应得的痛苦。”
“可是……那么。”
伊迟疑地猜测:“你——是为了惩罚白姐姐的欺骗?”
我苦笑:“你看我的生活不也是一团糟么?况且我,也不过是世间一蝼蚁,只愿命运能赐给我平静,从没有想过摆布他人的生活。”
“那——”伊急道,“你难道就任由这样相互折磨下去吗?”
我摇摇头:“我没有心力去挽回,至少目前没有。”
“……放弃吧。”
我说:“也许,白素也需要她冷静的空间。”
伊直视过来,眉头猛然一皱。
一跺脚,终于愠道:“你说了这么多,只为这一句。你始终还是铁石心肠,非要白素也和你一样不好受。非要——报复她了?”
“报复?”我笑,不知滋味。
“如果让她痛苦就是报复,那么,就是报复吧。”
一阵饥饿感突然传来,胃悄悄地收紧,腹部隐隐作痛。
伊盯着我的眼睛,目光渐渐深邃,恨恨道:“你果然是处心积虑,也许从一知道真相开始,你就决意报复了。”
处心积虑……
胃猛地一个紧缩,我伸手捂住腹部。
疼痛瞬时发作,袭卷全身。
处心积虑?呵呵,这是怎样的笑话!
“公平些!”
“你们一个个怀有目的来接近我,理直气壮,我却连一点喜恶的自由都没有么。非要欣然接受你们的好意,才叫做合理吗?!”
我冷笑一声,瞪着那怒目而视的乌瞳,这时正有一丝退却:“那么你呢?你又能清白多少呢?难道不是你背叛了对白素的承诺?指摘起我来一派冠冕堂皇。难道不是因为你的酒后失言,难道你不是出于你的私心。”
“你和白素,所作所为,才叫做处心积虑。”
推门出了洗手间,音乐声扑面而来。
清亮与浑厚交织,萦绕耳边。皇冠KTV的音效,素来在当地最为出色。
迎面走来同事老张,哼着一只小曲,咿咿呀呀,“……我留下许多情,不敢在午夜问路,怕触动了伤心的魂……”
见是我,笑着招呼:“小罗,哈,你快回去。那几个小姑娘唧唧喳喳都在议论你呢。”
“议论我?”
老张道:“也就是你,到KTV来唱歌,一声不吭,但也不让人觉得冷场……要是你唱了,才叫人大跌眼镜,哈!”
我勉强微笑:“确是我不擅长唱歌,不好意思献丑。”
老张一呆,道:“对,就是这个笑容,小李那丫头怎么说来着……什么无声的拒绝……哎呀,哪有什么擅不擅长呢,到KTV来,大伙一块儿吼呗。一会回来再和你说。”
一挥手匆匆而去,我在原地顿立一会,走向同事聚会的包厢。
几个女同事笑作一堆,见我进门来,抿嘴低笑,坐直了身子。
小郭正持着话筒唱“男人哭吧不是罪”,冲我招招手说:“小罗,你快来唱一支吧,我真受不了她们几个女的。”
我摇头坐在他的另一边,手轻轻揉着绞痛的肠胃。女同事小杨说道:“别欺负人家小罗老实人。”
小李做个鬼脸道:“我们就是喜欢小罗这种纯情男生。怎么,你妒忌啊。”手指在小郭额头一戳。
小李和小郭,办公室的情侣档。
“但是小罗啊,你既然来了KTV,就好歹唱一首吧。”
小李。
下班那会,鬼使神差地应出一声“好”的时候,她一脸的不敢置信,料想也是随口一问。
“但是既然来了,还装酷也不太好嘛。”
她笑眯眯。
小杨和小金一同点头。我摇头:“真是对不住,饿得不行,我恐怕得先走。”
小郭说:“别走啊,先喝点饮料。”
小金说:“KTV里有超市,要不去买个面包好了。”
小杨说:“唱完大家一块去吃嘛。难得我们办公室都齐了。”
小李说:“就是,先唱一曲也不迟。”
老张推门进来,依然哼着那“……我已等待了几千年……”,疑惑地问:“耶,这是怎么了?”
我胃绞作一团,浑身无力。小郭的手搭在我的肩上,无法抗拒的沉重。
但心,却意外地放松起来。
一直紧绷的弦骤时松开,两肩耷拉,仰头软在沙发上。
望着那五张关切的脸,没好气道:“拜托各位,我实在不舒服,得出去弄点热食。”
“吃饭?”老张点头。可不是,凌晨四时,怎能不饿?
小李侧头一想,手指按住服务铃,叫道:“那好,大伙都饿了。要不这首歌播完就算,一起去外头吃饭吧。服务员,买单。”
服务员小姐脸色尴尬地立在房门口,小郭固执地唱完了曲长五分三十七秒的《挪威的森林》,追上轻步慢移的三位女同事。
小李正对着另两个,小声地:“喂,你们有没有觉得小罗他平时虽然有求必应,但怯怯一笑却感觉很疏离,倒是刚才这样一板脸,有些个人气。”
老张克制的笑声在身边闷哼,我手捂腹部,无语问苍天。
人气是吗……
本人,饿得浑身是气。
月来满地水,云起一天山。
仰躺在碧草地上,湖光山色相映,月光懒懒地洒在身上。
“你也,觉得我错了么?”
问题中有一丝不确定,亦不能确定,声音从我嗓间滑出。
“以我对你的了解与体谅,也许……没有吧。”
“但是罗。以旁观者的判断,却不能不说,你残忍。”
刘能摆弄着烧烤叉子,哂笑道:“小时候,知道你能看见这么多人们看不到的有趣事物,我特别羡慕,也总以为你应该很高兴才对,换成我,一定乐意更多人来分享这种乐趣。但你当时——那么慎重地请我为你保守秘密。”
“后来我才知道,特例独行,无论是愚笨还是身怀异能,都不见得是什么好事。怀壁其罪……”刘能指尖在烧烤叉尖一弹,声音混钝,“个中苦楚,罗,你应该最能感同身受。”
他垂头,用叉尖指向草地,叉上沾染着碳烧的灰色。
“这不是她本身的错。你在你的心里为白素定罪,这对她,也不公平。换角度看,白素何尝不是在努力争取她要的幸福。”
“罗米啊,你言辞灼灼,但你不能接受的,究竟是爱人的欺瞒,还是……你被你的感觉蒙蔽了。你所谓的童年阴影。这根深蒂固的戒备——”
刘能一声低叹:“罗米——戒备竟然让你没有宽容之心了么?”
“开弓没有回头箭。你已走出了那一步,我只是问你,那些,真正值得你这么坚持,值得你放弃你曾经那么珍惜的事物么?”
暮色逐渐收拢。月向半空走去,白云镶嵌着几条长长的灰丝。
“我只是……”
视线随风走云移,那月轮朦胧,隐去,又出现。
“只是——非要亲眼证实……就像幼时,大人们告诉我电视机里并藏没有小人,而我不信。即便冒着被责骂的危险,也要拆开看一看不可。”
“刘能,我也宁愿我当作什么都不知道。可是——我叫罗米,不叫罗米欧,不会在爱情面前失去所有的理智,也无法背负掺了杂质的爱情若无其事。”
夜风低吹,衣薄忽觉得一阵凉意。
刘能一搭手,将我从草地里拉起。
拍打下沾染在衣裤的草碎,我低头道:“我只是……”
“既然见面多得烦琐,不如——分开了清净。”
青草的呼吸弥漫在泥土大地。
刘能清脆地笑:“无论如何我尊重你的选择。”
夜幕之下,他直身而立,空旷铺立在身后,烧烤叉握在手里,像中古骑士的佩剑。他的脸亦是灰色,只有眼睛像星光一样明亮。
他晃晃手中的叉子,笑道:“可是我知道,你已经空虚到,拉着我来参加同乡会聚会。”
警惕啊——那些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在不远处提醒着。
过往,和未来的选择。
刘能笑:“罗,当日茶室里你像孔雀开屏般急急在白素面前买弄,怎料到是这样一段孽缘。”
我苦涩一笑,道:“刘能,你这是,嫌我心口的伤痕还不够深么?”
八平静
睁开眼,灯光晃眼,一时黑点散乱,周遭的景物似有些不真实。
“你昨夜叫她的名字200遍。”
我侧过头,只见伊若有所思,趴在床沿。
眉眼分明,视线已然清晰。
“不要背搞笑片的台词。”我说,“要知道我从来都不说梦话。”
伊笑:“你不说梦话,可你的表情会说话……或许我正在练读心篇——你忘了,是你的《内经》心法。”
我不答腔,掀开被褥,坐起身来。伊“啊”一声捂住了面孔。
读心?呵,人心若是可测,世上何来这么多旷男怨女。
我跨步下床,衣架处一捞,手臂曲伸,衬衣合身地套在了身上。无视伊敏捷地跳开身子,羞红了双颊。
“那么你这次打算怎样?我以为,你的战术已经用尽?”
伊跟到房门口,倚在门栏上,视线随着我洗漱,整理背包,最后落在我手中晃动的钥匙串上。
“我出门了,如果你没什么可说,就此别过。”
伊的表情明写着挣扎,我却不愿破坏此刻的情绪,佯作不知。行动行云流水,不给伊说话的契机。拎起背包,就待出发。
“反正你来去自由,那么就——请便吧。”
身后的气流一记抽吊,负气的声音爆破在空中。
“好吧你走吧,你走吧,你们都走吧。我本来就是个讨人闲没人要的女鬼,我……呜……呜……你……”
声音气急而喘,我身子一滞。
回头却见那眼眶中,早已积蓄待发的水珠滚落成河。
“你心里、看不起我,对、对不对……我就知道、你不愿意、愿意听我说话,不愿意睬我……你连白素都不理,更不愿意见到我了……”
啜泣的声音,断断续续,可怜兮兮。
莫可奈何……
背包落在地上,我将纸巾递到伊面前。
伊胡乱地扯着纸巾,泪水鼻涕一并擦除。
我笑:“你可知,这是我们初见那天以后,第一次见到你流泪。”
伊眼圈儿又一红,委屈道:“是你自己、发了一圈怒气,拍拍屁股走人……你不理我,姐姐又……你说的对,是我背叛了对姐姐的承诺……我甚至不敢和她正视……不知道该怎么面对……”
“白素她——责怪你了吗?”
伊摇头:“姐姐——她没有怪我,是我心里总觉得愧对她。可她越是这样云淡风轻,越教我……”
“心虚,和压抑……”
云淡风轻么……
也好。
我说:“如果相处那么辛苦,那我就,接收你了。”
“只是现在,”我笑,“我和同事一起去郊游,而你——不许吵闹。”
红、黄、黑,三辆小车一路急驰,环山公路蜿蜒盘行,浅水湖畔小道羊肠。
青山巍峨,绿水淙淙,领略天地间最广漠的情怀。
飞车将窗外风景抛尽脑后,但那相熟相似的景色,却不可抑制地,浮现幼时点滴,难以忘却的回忆。
仿佛再见白素的漾舟摇曳,日丽风和;险峰登极,云笼雾蒙中欣喜相拥。
而同时间,另一种久违的感觉,亦渐渐回到了身边。
与一前一后的两辆小车,驶回高速公路,驶过旷野开阔,驶过山峦葱茏,驶过高楼林立,重新步入人间。
小郭趴在车头,喘气道:“罗米,看不出来,你也有这么疯狂的一面。”
我说:“我实在是有些闭塞——和内向,以前从不敢做这样的尝试。”
小李拍着车身,似有些意犹未尽。
“我觉得小罗最近开朗不少,居然又答应我们出来郊游。”
小金俏皮地:“越野兜风。连我胆子这么小的人,都能被小李同化。小罗,你会发现自己很有潜质。”
小李笑道:“工作之余,自然要善待自己。到户外吸收山野灵气,不失为良策。放心吧!有我在,你们不愿意享受生活也不行。”
我笑:“说得好,享受生活,不为它的形式和内容。”
舒展着身体,又笑道:“我是——一念之间,生活变得充实起来了。”
在亲人,刘能,和白素之外,更广义的生活。
有欢声笑语,喜怒哀乐。
和可以以平常心和真实面貌相处相交的人们。
我眨眨眼,天使模样的女鬼横在后座处睡熟,口水流在椅面上。
或者,也可以称作朋友。
“你真的可以吗?”我怀疑地退出厨房,围裙飘到门口,一股推力,刻花玻璃门合拢。
流行小曲的声音隐隐约约,透过刻花玻璃门,锅碗瓢盆飞起落下,围裙扭动着拖把舞。
“啊!”围裙突然尖叫着跳了起来,一瓶摔倒的酱油滚到地上,一块放在罩台上的抹布火星一点,着了起来。然后更多的抹布,甚至是锅铲往炉火飞去。扑!再扑……
我匆匆跑进厨房,对着围裙一声令喝:“一边去!”
围裙飞快一个跳跃,闪在一边。
我俯下身关了煤气罩总闸,手指捻起着火的抹布和锅铲柄,丢进了水池。自来水一抖,清凉的水流冲到我烫红的手指上。
我白一眼围裙,算你这会儿变机灵了。
围裙怯怯地退后几步,嘀咕道:“我怎么知道它会这么一撞……这么、这么……怎么就着火了呢!真是——活见鬼。”
我一怔,然后放声笑了起来。
可不就是,“活见鬼”么!
桌上铺开外送的双人份无边批萨,伊双手左右开弓,吐字模糊不清:“唔……好……吃。”
我笑:“我第一次和刘能开洋荤、吃批萨,也是惊为美食之最,后来请爷爷吃,他却不喜欢。”
“你爷爷,”伊道,“很爱你罢?”
我点点头:“爷爷,还有二姐,是最理解和支持我的家人。”
从懵懂,到彷徨挣扎,到沉默掩饰,有过漫长的历程,太多的故事……
好在是,一直都有他们的陪伴和保护。
还有刘能,那个瘦小、邋遢的笨男孩,久远的、很久远的交情……
伊笑:“是想起过去吧?”
“呃……”
我会心地笑:“如果不是因为有他们,后来,也不会以戏谑的心情泰然处之了。”
由挫折产生的逃避,再回复平静和习惯,学会面对,甚至是大胆推测鬼魂的本原。
“呵……”我轻轻地笑出声来,“你不知道,那时候实在是,连爷爷都有些近乎荒唐的热心……”
戴着老花眼镜,捧着我的生物书摇头晃脑。
“孙儿,不错。你放心大胆地去,有爷爷在。”
那宽厚的笑声,始终响彻身后。每有难时,都成为我坚实的支持。
随着我渐渐年长,遭遇鬼魂的几率也不知怎么,变得越来越低。
心里虽然也纳闷,但爷爷第一个严肃而信誓旦旦,说是新中国成立,阳气大盛,鬼怪不敢在阳世逗留太久。
二姐偏激,坚持这是人口膨胀的结果,人界剩余空间太小,抑或是人间污染太过严重,已不适合鬼魂的生存。
而刘能,中了MBA课程的毒,非说是,随着到阴界报到的高层次鬼士的数量增大,将现代先进的管理理念及手段带到阴间,使阴司的管理效率大大加强。
我呵呵笑:“可惜的是,刘能单位至今也不派他出国考察,不知道洋鬼的底细,没法进行跨文化比较。却叫他恨恨……”
爷爷的沉稳,二姐的热情,刘能的滑稽,表象之中,是他们的煞费苦心。
酸甜苦辣都历历在目,因为有他们,回忆令人快乐。
“罗君,你实则是个幸福的人。”
清晨的公园微风徐徐,碎花从空中散落,有几瓣神奇地停留在半空中,不再下坠。周围的人群三两成对,太极拳、木兰剑、慢跑……无人留意。
花瓣儿悬浮出一条不明显的曲线,薄若轻纱,在空中舒展,垂落。
身形舞动,花雨飞溅,旋转,飘舞,勾勒出透明的、精灵一般的画面。
“罗,我羡慕你……你有这样贴心的家人和朋友,任何时候,都在身边……”
花瓣不再调皮,静静地躺在地面。
晨练的人们继续应和着熟悉的节拍,时而听到一句清亮的越剧。树声沙沙,偶有背着书包,推着自行车的学生从树下路过。
一个胖嘟嘟的小婴儿张开着双臂,口中咿咿呀呀,步伐颠簸,径直向空旷处冲来。
空气灵动,缓缓地,扑在了地面。
我跨步挽住他的胳膊,扶他翻身起来,乌黑硕圆的眼珠望着我,“咯咯”地笑,口水随着表情滴落。
“宝宝、乖乖。”
空气中的女鬼对着他挥手。
小身躯向声音挪移,双手挥舞着向前拍打。
“看得到我吗?”女鬼问。
“咯咯、咯咯。”
小娃儿回答,口水滴答,露出三颗小小的、白白的牙齿。
焦急的家人奔了过来,妈妈抱起小小的身躯,连声“谢谢”。小身体在母亲的怀里扭动,小手仍扑腾着欲抓向空气中的发丝。
妈妈灵巧地调节最合适的姿势,扶着小肉手,笑道:“和叔叔说‘再见’。”
那精灵的眼睛伏在母亲的肩上转动,扫过我,“咯咯”地笑。然后转头对着空气手舞足蹈。
“姐……姐、姐……”
公园内的人群渐渐稀落,坐在路侧的石椅上,四周没有一个人影,小婴儿在母亲的怀里颠腾着小脚,消失在树阴之后。
“每个鬼魂回到阴司,重新投胎之前,都会喝一碗孟婆汤,忘尽前世的所有恩怨情愁。因此每一个新的生命,都是崭新的开始。也因此,孩童的眼睛,总是分外的清澈和天真……”
女鬼也落座,娓娓道来。
我笑:“小孩子最可爱,我的侄儿侄女,都只三四岁,每次我电话回去,都能听到他们奶声奶气,可比天籁之音。”
伊笑:“你有个圆和美满的家庭,罗君。”
我笑:“上天厚待,赐我最好的家人。”
“罗君,其实是你们,笑面人生。”
伊垂下头,双手合抱贴在胸前,形成一个奇怪的姿势。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物竞天择,是为在命运的准则下,才有世人可抗争的余地。不逃避,不躲闪……但却有太多的——人,堪不透,去做那无谓的抗争。也许终于出现了想要的结果,可是——”
“越接近期盼,我却,越是彷徨。”
“罗君。”
身边气体骚动,向一个固定的方向涌动,凝结成影,成形。
一个古装仕女现显在石椅上,起身,在树阴□□态窈窕,迎风颤立,又飞快地减淡,隐退。
消化成空气,无影无踪。
“罗君。你说过,这每年死亡二千余万人的国度,放眼不见几个鬼,总不免令人心生疑窦……鬼魂并不会无端端地消失,正如生命,亦不会毫无端缘地降落世间……罗君,你可曾推想,你和你家人还有刘能之间的笑话,也或者,有另一种解释——”
女鬼俏立面前,撇开头,看不清表情。
“是否尝试这样考虑……罗君身边没有鬼魂,是因为罗君身边,一直——都有更强大的灵体,令它们不敢靠近。”
“如果不是——她。”
“那或者,就是我。”
九 表妹
公园一隅,静而荒凉,几盆花苗散置,被遗弃在杂乱的草丛之中。
一名古装女子坐在小路边的一块大石头上,仰头望着天空。周围没有钢精水泥的堆砌,装束与景色和谐相容,让人不免产生了身处古代的错觉,一时有些恍惚。
“……罗君,你知道吗……”
我轻声清了清嗓子,声音从鼻腔中发出。
“嗯。”
“我也有过这样的时光……无知地在人间飘飘荡荡,终于找到自己心心念念的郎君,却发现,他已经娶了一名妻子……恩爱非常,卿卿我我……我看得见他们,他却看不见我……也许即使他能看见我,眼中却只能看得到他的妻子……我,只是一个和他有前世渊源的鬼魂……”
声音空旷而平稳,好像叙述的是别人的故事,伊就这样一直仰着头,泪水却终于沿着脸颊滑落。
“我呵……当初是那么天真,不自量力……”
“……她放过了我,但是她的妹妹青蛇,却将我一掌打飞,险些魂飞魄散……”
伊单薄的衣衫,在风中摆舞。神情中,还有当时记忆留下的余悸,我心中不由得泛起了怜惜之情。
“之后……再也没有去找……他吗?”
“后来,我一直在阴气盘聚的地方休养……人间,并不适合鬼魂居住……又后来……”
伊转过了头。
“我终于,遇见你。”
伊的眼神哀伤而深幽,似有无数的辛酸隐没在其中。
我有些恍神:“你……”
伊叹了一口气,垂下了眼睑。
之后良久都是沉默,伊低着头,静静地望着地面,杂草盖住了伊的鞋子。
“罗君,你放弃了吗?”
伊问,语气淡然随意,我却感觉到空气中传递的认真。
“什么放弃?”
“白素。你放弃了吗?”
我微愕,伊抬头望向我。
放弃了吗?我禁不住问自己,询问我心底的答案。
终于,摇摇头:“……我……不知道……她,也许……”
伊的视线落在我的身上,有一丝犹豫的挣扎,以及,怜悯。但是终究,什么也没有说。
手机铃响。
“喂,小郭,有事?”
“我在公园里……”望了一眼身边的少女,我应,“在鹿山公园。你们是有什么活动?”
“我们没有,但怕你有——”
我转头,不远处一行三人,正缓缓收住脚步,其中一人,将手中的手机冲着我举了举。
是小郭,小李,还有另一个同事,是隔壁部门的小赵,小郭的铁哥们。
“哈,我就说这是小罗吧,你们都说不像。”
小郭率先向这边走了过来,一边对着我挤眉弄眼。
“老远看到这边,觉得是你,但没打电话确认,还真不敢过来打搅……”
说着,他若有所指地将眼神瞟向我的身边,打量的意味十足。
小李走上前挽住小郭的胳膊,笑:“小罗,不介绍一下?这位是……”
伊抬起头,望向众人,脸上泪痕尤在。
小赵笑:“这么年轻,不会是——”
小郭用手肘撞了一下他。
我一怔,道:“是我表妹。”
伊回过了神,起身,有些怯生生地站在众人面前,像个等待评判的学生,但身上的衣着却令这个场景变得十分诡异。
三人望着伊的表情不由得有些古怪。
我心底叹气,补充:“她在戏剧学校念书……受了些同学老师的委屈,所以,逃学了。”
“她逃学出来,你就由着她一直这样穿着舞台装啊……当哥哥的,家里即使没有现成的衣服,带妹妹去买一件不就行了。”小李不满地指摘我的不够体贴,一边喜爱地拉着伊的手,“你的手好凉啊,是公园的风太大了吧。小罗也真是的,带你到山顶吹风……不过你这样穿,倒是真的很好看啊……”
一路往回,向山腰走去,小李带着伊去找公园里的秋千架。
三个男人慢步跟在后面。
“刚才看到你们俩,那个画面,还真有点意境,以为是一对小鸳鸯呢。”
我尴尬地笑。
“你表妹似乎很黏你啊,受委屈不找爸妈,逃到你这里来。你们一起长大?”
我只好点点头,小郭了悟地跟着点头。
“肯定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那种……还好三代以内旁系血亲不能结婚,不然我都要怀疑……”
小郭鬼鬼祟祟,好不容易在小李的不满催促中,快步跟了上去,离我远了一些。
但小赵又凑到了我身边:“小罗,我说,你表妹几岁了?要是可以的话,能不能介绍给我?”
我忍住暴走的冲动:“兄弟,我妹她还没成年……”
小赵惊讶:“啊,这么小……”
一会他又低声:“其实,如果表妹也能看得上我的话,等她几年也无妨……我觉得她实在是很可爱啊,穿着这身戏服,更像是画里走出来的一样……”
我无语,只能保持沉默。
伊换上了普通现代女孩的衣服,变成了我的表妹,出现在我和同事的聚会之中。
依然是自驾游,目的地在近郊的农庄。
农家田园之乐,正是最新的城市时尚。听说已有人为了享受这世外桃源一般的乐土,求地建屋,宁愿花费上三个小时在上班的路上。从来都是墙外的人挤破脑袋想进去,而墙里的人,却想出来。
此地农庄,当然远不止只有乡间小菜,模仿了星级酒店的配置,有着一整套的完善服务。
这些日常早已习惯的便利,让人们感慨失真的同时,却也有宾至如归的习以为常。
返璞归真只是一种偶尔为之的猎奇行为,又有多少人能够出于热爱自然而坚持下来。
小李一声号召,大家全副武装,投身于田野劳作之中,去采撷自己的胜利果实,感受亲历亲为的乐趣。
我没有跟随。
那些对他们来说新奇有趣的事物,早在我幼时,就已经见惯。
于是就立在田埂处,看着众人在田里忙忙碌碌,有一种被遗弃的感觉,莫名的孤寂。突然意识到,竟然有些时间没有和刘能联系了。
掏出手机,正要拨号,身边传来轻微的窸窣声。
伊走过来,轻手轻脚,最后停在了我面前。
我笑:“怎么?累了吗?怎么不和她们几个去那边闹腾了?开心吗?”
摇头,然后,肯定的点头。
亮晶晶的眼神,我忍不住伸手摸摸伊的脑袋。
伊眼中漾着水气:“罗,谢谢你。”
我笑笑:“傻丫头。”
伊望着我,突然张开双臂抱着我,钻到我的怀里。
小郭拎着篮子路过,笑道:“暧昧啊暧昧,注意血缘啊。”
我向他啐一口,他狞笑着又走远了。
圈在身上的手臂却紧了紧,伊的身子微微颤动,我不由得全身僵直。
“郎君……郎君……你知道的……”
我苦笑,没有动弹。
“我……”
终于什么也没有说,声音被主动吞没。
颤抖的身子渐渐平复,冷意不再紧帖胸前,仿佛被我的体温所同化,一瞬间惊觉,才晓得是伊渐离了我的怀抱。
环着我的手松开,最后垂落在我的身前。
伊仰起了头,我只能迎视。
惨白的脸色,有一种不能掩饰的悲伤:“我终究还是不能,对不对?”
我没有回答。
“白素既然不能,我当然更加不能……理由是同样的,不是么?”
伊笑,有一些自嘲的落寞。
我有些不自觉的不忍:“……我们有着不同的命运轨迹,偶尔的交错,终究,无法改变各自的宿命……并不能……强求……”
“那么白素呢?她和你,难道不是已被命运安排在一起?”
白素——
往日的点点滴滴,在脑海,涌现,又消散。
我思绪恍惚,忽有些结舌:“我只是……介意……”
“有时候我觉得你可真绝情……郎君……”
伊笑,竟有一些残忍的恶意:“你爱白素吗?爱吗?真的,爱过吗?”
爱吗……爱的吧……思念并没有一日离我远去,白素像一根缠绕着树枝的藤蔓,早已经渗入了我生活的点滴,无法断然地割离,但……但终究……
我说:“我们都需要冷静。我……”
突然有些莫名的恐惧,一种狂乱的惊悚席卷我的肢骸,毛发竖立的寒意,我咬咬牙:“无论如何,我需要时间去消化,而她——也应该有她自己的选择空间……也许……”
也许怎样?
我一时没有了思绪,顿在原地,有一些木然。
伊沉默着,良久,突然笑,淡淡的哀愁凝在眉间:“但这终究仍然与我无关,我……依然还是个局外的看客,爱也好,不爱也好,都不是我该过问的事情……”
“可是郎君……发现没有,你竟然一次都没有叫过我的名字……呵呵,真是,奇怪呢……”
十 真实
日子悄然地流逝。季考在即,工作量俨然加大了许多。办公室内井然有序,鸦雀无声,只听电脑的键盘声音滴滴答答。头脑在繁重的工作中绷得紧实,仿佛身心俱融入了无边无尽的忙碌之中。
一声尖亮的电话铃打破了这沉寂,我拎起话筒,刘能道:“罗米,出来。我在门口。”
天空高远而不可触及。
刘能急切:“白素不见了。”摩天的建筑物压迫在头顶,马路上嚣闹的车鸣声,大楼的门卫在小屋内低头查看手机。
一时间有些恍惚。
“今天听白素的同事偶然说起,才知道她上月已递了辞呈,昨天,正式辞职。”刘能犹豫道,“我去过她家——人去楼空。房东说,昨夜收拾了简单行李,去了外地,剩余的家什,可由房东随意处置。她单位里的说法,据说是在外地找到了更合适的工作——但是没有明确的去处。”
我静静地望着刘能,仿佛他正在谈论天气。
“白素,离开了么……我以为……”
我以为,她是白素,也许应该不同。
也许……
又或者、可能……
——
哪怕。
“她……不是、妖精吗?”
“也对,她是妖精……不像外星人,还要一个个清洗人类的记忆,好让人们不再记得……她是妖精,自然可以不负责任地偷懒。那些神鬼传说,哪个不是,逞性妄为——”
“但是,但是——错错错,妖精,应该更不负责任,落跑才对……”
可她,偏偏就像一个普通人一样。
消失不见了。
电脑的屏保连续不断地画着彩色管道,曲折延伸,又延伸。光标晃动,管道消失,一会以后,又出现。
小郭仿佛经过身边,在把文件放在桌上。
小金仿佛借走了修正液,又仿佛归还了修正液。
仿佛老张说:“下班了,还不走?”
仿佛天突然地暗了,办公室里的众人都突然隐匿了,一屋子的空旷和昏沉。
“罗……”
白素!我猛然转身。
“是我。”
青衫翠裙缓缓显身,从黑暗中走出来。
夜风清凉,在高楼间呼啸盘旋,夜行的路人掩住衣襟的敞角。或乘风破浪,脚步玄虚,或逆水行舟,籍手挡住飞扑眼前的微尘。
“既然在意,”少女的衣袂随窗风摇摆,纤足垂荡在桌沿,“为什么,还要放她走呢?”
风在敞开的窗户间游弋,肆无忌惮,从领口,从袖口,钻入胸怀,轻薄的凉意直透心田,皮肤上粟立起了小小的疙瘩。
我下意识地一缩脖子,背脊和椅背更紧密地贴在了一起。
“她走……是因为无可留恋了吧……也许是——爱情冷却了,也许是,失望……”
不是没有察觉,潜意识里的那一线小小的期盼和等待。她,是否也是等不到……所以走了。
咫尺的距离,壁障横亘。奇迹,终于还是没有出现。
“也好——她有了最终的决定和选择。必然是,最好的前途。这样睿智而美丽……必然是——也许她有了更好的去处,新的——归宿。这样,也好。”
风寒袭面,随着下颚的张合,脸颊肌肉微微发颤,上齿摩擦着下齿。
“那么你……真的可以任她这样什么都没有留下,从此销声匿迹?”少女身上的锦衣单薄,更深重了凉意,我靠在椅背上轻轻摇头。
“白素——如果需要挽留,我又何必勉强她。这是她的决定,是她心之所想……”
少女凝望着窗外星光点点,脸的后半部被黑影笼罩着。眼眸反射着灯火荧荧,深邃中有一丝神秘,似蕴含深意,教人看不透。伊转过脸来,将一切都融入了黑暗。
“罗,你就是这样寻找理由吗?寻找你,坦然放弃白素的理由?”
伊的声音糅合着一种莫名的悸动,仿佛在挣扎,仿佛在寻求什么。
“不——”我说,“她决定了自己的归属。而我,我,只是希望我们都不那么痛苦——只是希望——希望生活,可以平静。”
“所以。”
“所以——你打算继续这样,自欺欺人吗?”
伊的脸正对着我,灰幕掩没了光彩,托显出那乍然而起的坚毅。
黑眸在黑暗中,明亮炯然。
“罗君,你的平静——她离开,难道不是因为你所希望的平静吗?你说‘无所谓’……你说,‘宁可’——她留下你会痛苦,所以她走了。白素离开,难道不是因为你吗?”
“无论白素是怎样坚强理智的女人,在爱情上,至少这一次,你的抉择是她的主宰。”
“罗,这是你的抉择——并不因为做决定的是白素,改变事实。”
仿佛望进了黑洞般蚕食思绪的幽冥之地。
事实……是因为我。
白素的亲近,有我所不愿触及的残忍,有我不能回应的希冀。
那对漆黑无尽的深邃,仿佛赤裸裸穿透心意。
但她旧时的记忆,难道不也是事实么。不,我也有我的底线,我不要无端地背负那些沉若大山的过往。
颓然陷入靠椅的最柔弱处,我说:“不——难道,难道非要我背负他人的罪孽。”
“罪孽……”
夜灯刷亮,从窗户外射入,映照在光滑的玻璃隔板上,苍白色的脸膀,反射着赤黄橙绿,闪烁不停。少女坐在宽坦的桌面上巍然不动,而地面的投影癫狂乱舞,正如鬼魅。
“罗——罗米。我为白素——”
“不值。”
“你真的还要再这样,自欺欺人吗?”
灯色纷杂,映衬着少女的决然而然。若我还有多余的心力,应当体味出伊此时的犀利,亦是对自己的最无情的解剖。一句句尖刻的指责,对伊自己,也如刀剐一样的击中要害。
“一个飘荡几百年的鬼魂,带着十四岁少女纯白的记忆,在商场偶遇前世的恋人……罗米,你敢说你真的相信,这么荒谬的巧合。你敢说,你看不出我对你的居心。”
“……郎君,我在说我的居心……你从来就不惊讶,不是吗……”
伊的苦笑,如釜底抽薪般当头一击。落入我猛然惊悟的眼中,却一时惶然,说不清是针对我的警醒,还是为自己的无奈。
几百年的煎熬,再怎样无知的孩童,亦已成长,再怎样茫然的心绪,已然纷杂。
忍耐已成为习惯,支持着一切的唯有爱恨交织的苦痛。因缘际会,伊自然有肆意任性的渊源,自然有天衣无缝的资本。
“天真无邪,岂不是最好的保护色……”
“这本是演给你一个人看的戏……但却过不了这一关——终是我太过求成。”伊惨然地笑,“做人艰难,终不是强求可得……装得无辜又有何意义。”
殚精竭虑,好容易等到,却让白素占了先机。
“白素她……为了你,曾经是这样隐忍。”
“我历经百年,学会了伪装,偏偏她这样千年身,洞悉一切,还有这清澈眼神……才教我……”
光芒星罗在伊脸上,猩红色从眼角打到嘴角,犹如滴血的泪水。
“罗米。我和白素明明是同样的立场,你对我和颜悦色,对白素却百般挑剔。究竟是因为同情我是弱者,网开一面。抑或——是爱之深,责之切。关心则乱,倒叫你受不住白素丝毫的欺瞒。又或者,还是——”
伊那稚嫩的脸上几分讽色,那样不和谐:“罗米。你这个懦夫。在为你的胆怯找借口。”
“你既然觉察不出她身上的妖气,当知她并无害你之心。却作惊弓之鸟,仓皇逃逸。”
“你的理由,你的借口,堆积在面前……口口声声,不遗余力。但事实果真如此,这么难以接受吗?”
伊冷笑:“可怜白素,散仙道行,不惜耗真——数千年的智慧又怎样,敌不过、人心难测。”
“山盟海誓,只凭恐惧二字,轻易战胜。白蛇又怎样?谎言又怎样?你不也一意对众人隐瞒真相?心计也好,盘算也好,归根究底,只为了心中真情。”
“难道白素,不是你今世的爱人?”
“媒妁之言尚能天荒地老。罗米,你的爱情——连它也不如。”
伊双目闭阖,尖锐地笑了起来,晶莹透明的珠泪折射着星光的颜色,一眨眼,隐入黑暗,消失不见。
“你自以为占了道理,昂头阔步扬长而去。你自以为大方,把痛苦、煎熬……决定权,一股脑留给白素,以为这就叫做‘仁至义尽’吗?分明是自己不敢决断。你不敢面对,缩在自己的壳里,指望白素一个人为你们两人的爱情努力,等她向你低头,乞求吗?现在她终于选择放弃了,你是否松了一口气,是否觉得解脱了?”
“你说‘不要担负他人的罪孽’——他的罪孽,难道,和你的——有甚区别。”
“从来就没有什么法海,外力拆不散——是你们自己敌不过心中的怯懦——和自私!”
暴风雨般的言语抽尽了浑身的气力,伊肩背微佝,默默垂头呆坐。我分辨不清自己心底的滋味,不知道表情是怎样僵直、纷乱、变幻。
“所以你也,放弃了……”
声音出口,才发觉干涩低沉,几不可闻。
伊依然保持着塌肩偻背的姿势,纹丝未动。柔弱吹过的,不知是风的回音,还是幻觉。
我不知道……罗米,我,不知道……
“你……也有你的立场,争取你要的……你的居心。”我说,“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要为她不平,难道不也是……虚情假意么?”
少女默默地承受着夜风拂向面颊的发丝,乌黑纠结着衣襟上精致的盘丝纽扣。
“也许……连我也憎恨自己罢。”伊低声说。
“我们毕竟,不能只为自己开脱,寻找理由。既然是我一手造成了最初的一切。罗君,怨恨我也好,嫌恶我也好,但是请你,坦然面对吧。”
“罗米,坦然面对吧。”
我转过头来,黑暗高大的身影在门口直立,刘能的声音传来:“门卫说你没走。我到了一会——门没有关。”
“话已经摊开来讲明,你不如对自己坦诚吧。既然今后的生活不可能再有白素,承认你的心,承认你的作为,面对前途的人生。让心来说话,罗,这并不可怕。别再固执——扭曲自己的心意。”
“不——”我本能地脱口而出。
我错了,但是这并不只是我的责任——我还有我的自尊。
你们,又是这样,要迫我接受。令我彷徨,辨不清自己的方向,握紧了拳头,心里是挣扎的反抗,迎上刘能走近的脚步。
“罗,罢手吧。伤害别人,不是免受伤害的唯一方法。”
伤害!
一击即中。
我胸中呼之欲出的澎湃之气嘎然而止,僵化定格。机械一般,思维咯勒咯勒发出转动声音。
目光扫过少女和刘能。前者如释重负的哀恸,后者了然的同情。
突然脑中一片清明,心脏如鼓锤般跳动,狂野、混乱和绝望。
白素,白素!
我近乎疯狂地冲出这高高在上,却充满压抑的狭小空间。从电梯中跌宕而出,在楼道里撒开步伐。奔出这金碧辉煌的屋子,无视门卫愕然的呼喝。
沉稳理智,从容自若,全都是假象,隐藏的那个自私的自己,用严实的外罩包裹的自己!
真实的自己。
怯懦、残忍地,不惜用最尖细的凶针伤害身边的人,朋友,爱人——
终于逼走了白素。
漆黑弥漫着大地,灰幕点缀着星光,天旋地转,却哪里还有她的倩影。
眼前的道路四通八达,窥不透白素的行踪。
一个低而清脆的声音,悄悄地,从身后,传入耳膜。
“我问遍了所有可能知道她去向的人,但是一无所获。白素……”
口中分明尝到咸而苦涩的滋味,遏制的激情在空旷稀薄的夜幕中散漫开来。
自责,悔恨,已经无济于事。多少次午夜梦回,白素盈然欲泣、欲言又止的脸,她心心念念的,是罗米,还是别人,我一直没有问出口。
从此不会再知道。
在意得太多,才不懂得去分辨。
但是现在,曲终人散,不再有任何意义。
“知道吗?同样的遭遇与结局。我信那背信弃义的人是我。”
十一 定局
不夜之城,暮色浓重掩不住灯红酒绿,可人们早已学会让夜晚隐藏自己的表情。
阴暗的角落避开了夜色繁华,背脊贴在墙上,大理石板将凉意递入骨髓。烟蒂一明一暗,应和着远处的人声嘈杂,烟灰散落一地。
“罗米……”刘能又来到身边,将一杯热饮送至面前。
“找不到了……刘能,找不到了,我……恐怕再也找不到白素了……”
刘能顿在那里,沉默了一会,问:“如果找到她,你会说什么?”
会说什么?
我当然会留住她——告诉她我希望她留下,不要走,不要离开我,不要放弃我们之间的感情……
但是……
但是……心中好像填塞满了粗砺的碎片,难受的感觉从体内扩散到全身,有一种绝望的声音在无情地告诉自己,一切,已经成为破灭的妄想。
“我、不知道……”
嘴唇吐露出话语,禁不住微微打颤。
热饮又一次被送到面前,我低下头,缓缓摇动,听到了一声悠长的叹息。
手不禁一抖,似是烟蒂烫伤了手指。脚步移近,刘能的背后走出一人,竟是白素。
晕黄灯色下,依然是那温婉如水的眼神。
她婷婷而立,但那身影却让人感到那么孤伤。那么近,却又那么难以接近。心里嚣叫着呐喊着“上前”,鞋底却像被钉在了地上,举步艰难……
“我来,辞行。”她说。这样地迎视我的无助。
辞行,是的。
誓言已然背叛,情分已然隔断,唯有辞行。谁都不是无辜,唯我用那看似凛然的手,推开原本相知的人们,用他们的伤痛,来掩盖我的失措。
誓言了朝朝暮暮,转眼间,背信弃义。
用尽借口。却原来,都只是,自私。
自私,故而早已注定。
早在白素的不告而别,早在那一纸辞呈,我不闻不问;早在我侧头离去,身后的那一杯雄黄药酒;早在手起酒落,白素仰首尽饮。
早在那,酒精肆虐的夜晚,胸中恶意汹涌,已宣告了今日的结局。
种子已埋下,生根发芽,开花结果。
没有挽留,即成定局。
纵使有再多的反复思量,再多的犹豫感伤,也不能回到从前的完好无缺。
有爱,已残缺。
有恨,只嫌不够深。
眼前已经模糊得看不清白素的容颜,看不清她的笑容是苦是甜。
她道:“思前想后,还是,再见一面。”
再见一面,从此陌路不相逢。
从此以后,她做她的自在仙,我做我的逍遥人。
“姐姐。”
一声低唤打破夜幕之下的沉默凝视,古装的少女从黑暗中走来。
白素转望向伊,神色一凛:“果然是你,对不对?”
伊问:“姐姐早就知道,为什么还要教我。”
伊单薄的衣裙在风中卷舞,寒风似要将这瘦小的身子吹散。我本能右迈一步,挡在伊身前。
白素目光如炬望向我,血色隐去,脸苍白,眼渐渐变得无奈而悲伤。
“我曾经欠你。”
我的心犹如刀割,白素涩笑。
“我既然决定走,也许就不该再来这一遭。”
“罢,罢,终于可以死心。”
她笑。
“算算时间,快到了那日子。文秀,你自求多福。”
那脆弱的笑容,仿佛马上就会消散。
她背过了身子。
“白素。”我叫道。
她没有回头,只是摇头。
有的伤可以弥补,有的决心,既然已经下过。残留的温柔千疮百孔,已经无法再回到原点。即使她能再回头,怎能忘得了曾经的绝望。
错过了,从此,再无交集。
白素亦有她不可妥协的骄傲。
刘能的眼中,有疑惑和惋惜,有我看不懂的怜悯。
“罗米,难道你?”
我说:“不要问我。我也不知道。”
是什么答案,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白素已经离开,留下的,相依相存,舔拭各自的伤疤。
这年漫长的秋季终于随着节气的变化,悄然隐退了。冬至过后,凌厉的寒风占领了H城,只有屋内的暖空调,尚留恋着夏日的温存。
伊猫伏在脚边的矮凳上,像一只渴望冬眠的狸猫,美食也晾在旁边,不予理会。
“如果没有我的出现,或许你和白素……”
如果——
我曾不止一次地想,如果不是在明华大厦见到伊,或许我们都能平安地将自己的秘密雪藏,或许我与白素已结婚生子,幸福数十年,穷我一生。
如果。可是世上,并没有如果。
“罪魁祸首始终是我,你不用自责。”
那纤弱的身子在如春的室温下,依然披裹着薄被,在地毯上蜷作一团。
“是我们自己拾不起这份破碎的感情。而我,更没有资格去接续。”
“罗君,你心中对我,可曾有过一丝恨意?”
削尖的脸从覆盖物中探出,眼眸含着不确定。
我顿:“我和白素,都欠你。”
“罗君,你总是,对我这样宽容……”
伊满意地蜷伏回柔软之中,低声呢喃道:“明知道这样对不起白姐姐,但却那么幸福,幸福得,真希望那一天,永远不要到来……
“我的颜色,又淡了呢?比起之前没有练功的时候恐怕还不如吧。”
伊懒懒地望着搁在矮凳上那几近透明的手掌,笑道:“罗君在明华大厦第一眼见我,灵体异常清晰,以为是老鬼的缘故吧?罗君你那时自不知,千百年的魂魄,若无意志支撑,抑或玄法傍身,早就淡不可见了。”
“如果真的不见了……罗君,你仍是否会记得我。”
“妖力反噬,从此永不超生。或许就变成空气,永远和罗君共存在同一时空中。”
声音渐渐放低,轻不可闻。
伊疲倦地睡去。
“罗……这样,你就会,记得我罢……”
我的手举起,在伊头背上方停滞良久,终于没有落下。
冬去春又来。过去的一切都在旧年中结束,新年又是别样的生活。
原以为会大病一场,终究是生性凉薄,翌日一觉醒来,窗外的天空清朗明净,没有一丝瑕疵。
照旧地上班,下班,照旧地过日。
日子平静如水,可用流水帐记录。
三年后,我换了工作,举家搬至S市。
再一年娶妻。
妻是友人介绍认识的,中学数学教师。十足的务实派,不看文艺作品,不会风花雪月,行事作风一板一眼。
当我拿到猎头公司开出的条件时,与尚是女友的她商量。
她微一思量,笑着说:“熊掌与鱼,你决定什么是对你最好的。我跟你。”
她在S市中举目无亲,工作调动并非易事。
我心中一动,紧握住了她的手。
一年后妻被S市的一所中学正式接收,户籍迁至S市。
结婚顺理成章。
从此以后,开始了我厮守一生的命运。
结婚第二年得女,按部就班。
女儿出生时十分漂亮,脸蛋儿晶莹剔透,浑圆饱满,完全不像舆论宣传中的红皮老鼠。
一周后妻出院。
卧房里我抱着那小巧的精灵,细细端详,突然心中灵光乍显,正试图捕捉那思绪。她睁开眼睛,咯咯咯笑。举到面前,女儿松开了她出生以来一直紧握的拳头,手里捏了一块晶石。
我惊呼,脱口而出:“文秀。”
这么可能!伊早坠了不得往生界,怎么可能投生。
但那纯真笑容,分明是文秀。
这晶石,正是白素从新疆带给伊的礼物。
的的确确。
妻则大骇,急急联系医院。
待晶石鉴定为普通石头,妇科检查报告出来,子宫无恙,妻才放心下来。之后才敢发“造化钟灵秀”的感叹,猜测是上天赐予的护身符。
但我知她是文秀。
文秀,文秀,那最后一缕气息在我面前烟消云散,空留天际一声幽叹。
伊虚弱地笑:“来世,没有白素,你可否只宠着我……”
“能否,唤一声我的名字……”
文秀……
对不起,文秀。
这个名字何止在我心中萦绕了千百遍,这时才从口中喊出,与我的心神俱碎。
但已是,天上人间。
给女儿取名为罗衔玉。本来想依了红楼叫她宝玉,又怕她长大后被人耻笑。
女儿两岁开始,便知道如何控制父亲。一颦一笑将我完全牵制。妻笑我是女儿奴,随意捏扁掐圆。
我在心里猜想,或许她已懂得分辨,父亲是女儿最巨型的玩具。
将欠伊的爱都给了女儿。
五岁,女儿骑在我的背上,指挥着我在房间里爬圈儿。
突然,她咯咯笑着停止了前进,指着前方大叫:
“阿爹,你看……姆妈,姆妈……你们都来看——那个在天里飞的姨,要和你们说话。”
妻捂住嘴,惊愕地,在厨房门口看着我们父女二人。
前方路未可知。
但这一回,我决意,倾力与命运抗衡。
番外
红尘爱(白素)
一身的七彩霓衣,在日下熠熠闪耀,正因为仙人是这样明亮璀璨,才教凡人不敢直视。
小青笑道:“素贞,你终于来了。”
她不再叫我姐姐,如今我和她都位列仙籍,不再依凡间的长幼。相反,倒是因为她先我入界,我其实该叫她一声“先辈”。
我苦笑道:“小青,小青,我终于放弃。你会不会觉得我傻?”
小青笑:“素贞,你真是多情。明明为他伤心,却仍要再一次引火自焚。”
我叹气:“还是你早一步抽身……我究竟是定力浅。”
小青摇头。
“素贞,素贞,难道这世情,几千年过去,你还堪不透么。想想那郎君,你为他削尽一身戾气,苦候轮回,但每一世他均不曾真心爱你。”
“你定力再浅,岂会比我更差。只是你没有看到,这红尘俗世,你愈是投入,愈是要受伤。只有这样做了仙人,居高临下地俯视那芸芸众生,才能远离无穷尽的烦忧。”
我怔怔不语,小青拉起我的手。
“素贞,你现在是仙人,你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你依然还可以游戏人间。但是记住,从此后我们只爱自己。”
只爱自己?
“对。将爱捧给别人,便是给了他伤害你的利器。只有爱自己,才会安然无虞。爱自己,才晓得天下尽揽手中的畅快。”
从此以后,花开嫣红,与人无干……
天地之悠悠,潇洒来去,独自徘徊。
那凡尘,尽踩脚下。
“可是……这便足够?”
无情无义,无爱无恨,万物为刍狗,无差无别。
那郎君也是只爱自己。
若是如此,做人做仙做妖又有什么区别。
拨开云雾,那红尘中,分明有桃红柳绿,语笑嫣然。山水纵使可以寄情,却不能回你一笑一颦。
其中数几千年,怎忘得了苦中有乐,虽痛却真切。
怎么舍得。
罢,罢,注定做不了自在仙。我心中的爱,即使不为那一人,只求一阵春风拂面,亦有喜恶。
不欲不求,只将我这份红尘爱寄托于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