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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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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凉的声音相当冷淡,仅凭音色,分毫看不出这是曾经要好的人。
裴词听着,喉咙忽然痒起来。
他掩唇,本想说话,却忍不住咳嗽几声。睫毛上沾了廊檐落下的雪,要说的话忽然就卡在唇边,说不出一个字来。
身后风雪阵阵,门被吹的吱吱作响。
裴词心神不宁,下意识想伸手去挡,挡到一半,反应过来这样不妥,连忙后退。
只是已经来不及了。
隔着风雪,吱吱摇晃的门本就不大结实,这下受力,被生生吹出一条缝。
缝隙不大,却让谢凉看的清清楚楚。他原本平静的目光陡然沉下来,有些阴郁。
他没说话,按了按额角,半晌,才面无表情慢慢问:“裴大人,你准备去哪?”
裴大人。裴词听着,稍微有些出神,有一瞬间,觉得这声音似乎与什么重合了。
大概是六七年前,裴词同谢凉认识没多久的时候。
那时候,裴词猝不及防被托孤,可自己也不晓得要怎么做个好老师,只好胡乱摸索着,日日进宫,亲力亲为照顾小皇帝。
十三岁的小陛下,已经相当能干了,虽然书读的不多,但会自己洗衣服,还会挑水。
裴词隐约觉得哪里不对,但一开始没反应过来,没问,反而老老实实给他帮了几天工。
后来他的贴身太监江公公求到面前,裴词才知道,小陛下这般作为,不是没出息,也不是自愿。是没办法。
事情又要从那不走寻常路的本朝太祖陛下说起。
太祖立朝后,深恨前朝兄弟阋墙之祸,对此谨慎不已,继而规定,凡谢家子,承袭爵位,只取嫡长,其余皆闲散养之。
这么规定,一开始还好。北疆地府辽阔,肱股之臣无数,无论帝王是何资质,臣子总能帮衬许多。
不料三代以后,权臣势大,君王一脉,渐显颓势。而这时候,若继承者发生些什么意外,以闲人标准养大的皇子,竟是不堪大用,难以为继。
比如谢凉父亲,先帝北徵。
北徵帝作皇子时,曾有嫔妃私下教养皇子,夺嫡之争,血腥无比,到最后,反而让他这个什么都不懂的稀里糊涂得到皇位。
也是因此,到谢凉这一代,情况更加糟糕。
这一代,北徵帝无能,却深记嫔妃不容势大,加上皇后善妒,导致帝王膝下,人丁稀少,除太子外,竟只有谢凉一个。
然而谢凉同太子并非一母同胞,谢凉算是意外得来,生母并不尊贵。
这也导致了……不要说以闲散王爷的标准养大,如今的小陛下,在当年,实则活下来都非常难。
他不通文墨,也无人教授武艺,活的孤独,几乎透明。王朝乍一变动,交至他手,纵然天资高绝,也苦于未受教导,过得如履薄冰。
更重要的是,权臣势大,并没有人愿意用心教导小皇帝。
比提出建议被臣子反驳更屈辱的,是作为王朝之主,朝堂之上,连融入臣子议题都很勉强。
或许一开始是说过什么的,但在臣子看似恭敬,实则不以为意的目光里渐渐不再言语。
当时的裴词还不太够资格入内朝,因此对这些并不知晓,半跪着坐,沉默听江公公淌着眼泪说小皇帝受到的屈辱。
在之后,他入宫时,常常会带一些自己看过的书,又好言好语,求当时为数不多,但很谈得来的周家将军教小皇帝习武。
关系是怎么好起来的,谢凉又是什么时候厉害起来的,裴词记不大清了。
只记得有一日,小皇帝下了朝,虽面色冷淡,不动声色,但眼角眉梢都是春日洋洋的暖意。
裴词这时候已经有不高不低的官职了,手里也有几分权利,随着他,走在皇宫错落有致的花园里。
小皇帝屏退众人,看着他,看了好了好一会都没说话。
等到裴词主动问了,他才抿着唇,把今日朝堂之上,由他亲自制定的一卷文书,遭到朝臣大肆夸耀的东西,小心交到裴词手里。
他垂着眼,眉目还不如如今锋利,但已经相当认真了。
他看着裴词,瞧着宫殿高大巍峨的朱红大门,认真道:“裴大人,你以后就留在这,哪都别去,我会给你最好的。”
裴词想着,心里忽的疼起来,疼的他手指痉挛。
他当时是怎么回答的?久远的面容一下子糊了浓雾,散进记忆中不见了。
裴词掩着唇,压抑不住咳嗽起来,忽的有些记不清楚。
只记得那或许并不是一个合适的回答。记忆散去,他往前看,恰好看到谢凉正冷冷看过来,少年时眉宇间的洋洋暖意分毫不见,沾染了许多阴鸷戾气。
他语带讥讽看着裴词,一字一顿问:“裴大人,想好了吗?”
裴词静静回视他,说不出话,任由五脏六腑吞着刀刃。
谢凉是他看着长大的,从一个孤僻冷淡,沉默寡言的少年,长成如今锋锐光彩的模样。
其中辛苦,旁人不能知晓。
他一直缺乏安全感,害怕失去,裴词一直都知道。
如果可以,他恨不得把自己的所有一切都锁在身边,可他又并不贪心,判定为自己的东西,少得可怜。
正因如此,无论发生什么,裴词都不愿意做出背叛他的举动,那是远比万箭穿心更伤害谢凉的东西。
却还是走到这一步。
裴词闭了闭眼,压下喉间痒意。
当年时,波折多来自外部,裴词有许多事要做,许多忙要帮,且两人关系稳固,坚不可摧。对谢凉这些需求,裴词总是迟钝。
如今不能再这般了。
裴词伸手,忍着疼,慢慢走到门边。手上落了雪,他却并不感觉冷,轻轻地却又坚定的,把被推开的门重新拉回来,合的密不透风。
他做完这些,微抿着唇,又紧紧拉上门栓,把原本就紧闭的门严丝合缝锁起来,仿佛是种再不逃走的信号。
谢凉站在树下,一错不错看过来。他抿着唇,瞳色漆黑冷淡,似乎在判断什么,又在审视什么。始终不置一语。
只听到裴词做完一切,回过身,面对他轻声道:“陛下,我就在这,哪里也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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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林生连滚带爬的从雪堆里窜出来。
方才茶室中静坐,玄甲卫忽的来报,说裴相来了,可不知为何,走到一半,想起什么,又转道走了。
江林生手里捏着茶壶,冷汗一瞬间就下来了,心里暗道不好。
他是谁?北疆王朝大内掌事,宦官之首,五十岁高龄,依旧辅佐今上平定天下的,一等一能干之人。
在听到汇报的一刹那起,他就顾不上正添的水,窜起来去拿一旁的暖炉披风。却已经晚了。
室内温度忽的如冰雪过境,冷的吓人。此时此刻,莫说披风护体,室内烧炭,就是整间屋子全着了火,也不会暖上几分。
而身旁,江公公来不及抹去冷汗,正伺候着的人就已经没了踪影,唯余下空气中戾气逼人的杀意阵阵。
裴相。
江林生拧眉,跟在后面,心中咀嚼这两个字,暗道真是孽缘。
只希望……祖宗们不是真的闹了起来,要分道扬镳才好。
他可记得……昨晚今上赤红着眼,从昏迷中醒来,听到裴相被送去临都时,那满目可恐,将要杀人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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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词开口,谢凉没有说话。院中空气变得清冷静谧,一时间僵持住。
江林生捏着披风,扶着树,因为跑出来的体力还未恢复,大口喘气。
按理说,他如今也是知天命的年纪了,见过的场面着实不少。
即使如此,在出门时,看到裴词正垂目推门的模样,心跳还是不可控制停了一瞬。
好在裴词并没有真的离开的意思,似乎也是正常的,未犯疯病的状态。回过神来后,又好好安抚了一通虽没染病,胜似有病的陛下。
及时阻止了差点就要面临失控的局面。
江林生结结实实松口气。
他知道,现如今,陛下虽然看起来仍然可恐,不冷不热的模样。但至少今天,此时此刻,他不会再发疯了。
只是再看对面眉目温和,俊秀好看的青年,江公公又有些头疼。
这也是个随时随地能杀人的,不安定的因素。
但有片刻的宁静,总比随时随地的狂风暴雨好。江林生拿眼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心下一狠,独自做了决定。
他略过正经要伺候的人,小跑道裴词身旁,手中披风,殷殷往青年身上搭,声音里带着心疼。
“这,府里人都怎么照顾的,大冷天,怎么穿这么薄,出门连个氅都不带?暖炉呢?也没拿?!”
原本是打破沉寂的话。说着说着,江林生声音里是真的带了几分怒意。
他自先帝时期就在宫里伺候了。后来被分给二殿下,虽一开始主仆处境艰难,没人看得上,把不了什么权,却最是忠心不二。
对小殿下真心好的人,他是接纳的。对于如今面色苍白,行事小心的青年,他也是一路看着走过来的。
是真的有感情的。
或许旁人都觉得阉人毒辣,趋炎附势。但他对裴词好,也是真真实实,有心在的。
这也是即使裴词染病,被无数人弹劾辱骂,他作为天子近侍,却自始至终,一句话也没说的原因。
他失望……却到底狠不下心。
对疯癫的裴词尚且如此。如今面对着正常的,与记忆中别无二致的青年。看着他被轻慢,江林生心里是真的生出几分火气。
然后……空气似乎更冷了。
裴词也被吼得有点懵逼。
他拢了拢身上的披风,看着面前目光凌厉,却难掩岁月与关怀的面容,迟钝的脑子懵一下,才想起来来人身份。
“江大人,我不是……”裴词想说他不冷,也没有人苛待他。刚说出口,忍不住咳嗽一下。
“……”虽有意外,但确实不是这个原因。
不知缘由,但自从这次醒来,裴词能感觉到,他的身体的确差了许多。
但能醒来已经是不可多得的幸运,裴词不怨恨,却也没法解释,只能无奈咳了几声,重新开口:“没事,过几日就好了……”
话音落,江林生不满摇头。
更前方,谢凉沉着脸,未置一语,重新尝到嘴巴里的血腥味。
他抬头,看到远方的天幕低垂,明明透着阳光,却不合时宜飘起了雪。
不合时宜的雪,他只不过抬头看了看,雪花就像是飘进他的眼睛里。
谢凉收回目光,微微皱眉,有些不适的咬了咬舌尖。
当重新感受到疼痛的味道,他往前走去,一步不停,漫不经心略过气氛相融的两个人,到院门前停下。
他伸出手指,静静摩挲了一下被人反锁的门。顿了顿,稍微用力,把整个门栓都掰下来。
然后偏头开口,对着身旁严阵以待,屏息凝神的玄甲卫说:“带走,今日大理寺,没有任何人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