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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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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消息传来,他正叼着狗尾草的茎,歪在稻场晒太阳。
田野长满蒲公英,白鹅在池塘里啄着浮萍,凉风送来土豆烧牛肉的焦香气味,一切舒适得恰到好处。
千里之外的沅京正落着滂沱大雨,是一年当中最漫长的雨季。有个美艳的女人在合欢树下发了疯,她拿着挖耳勺,在铜镜上剜来剜去,别人问她在做什么,她说,我的耳环掉进去了。
金总管为她买来各种耳环,她看也不看,仍一心一意盯着镜子。金总管背着双手,在风里叹气,人人都知道,他是讲究人,晦气的事一律不沾。当初他收留她,特地纠集所有下人听令,在他的可园,只许喊她夏美娘,不能有别的称呼,违者杖责五十。
人们依然只习惯称她为花寡妇,私下都说花寡妇疯了,在可园怕是住不长了。果然,到了第三日黄昏,就再没人见过她。
那个漂亮得像镜花水月的女人,失踪了。
陈广泽从稻谷堆一跃而起,他要骑一匹好马回到京城,找回传说中的花寡妇。虽然,她既不姓花,名字里也没有花字,并且,从不戴花。
她甚至从未嫁过人。得此花名,不过是在众人眼里,像海棠花一样冶艳,像轻佻的寡妇一样讨男人喜欢。
这赞美像个恶毒的诅咒,陈广泽所知的她,是六年前傲慢的夏家二小姐,非常年轻,非常美丽,非常多裙下之臣。
初见是在夏天,京城的雨下得大,院子里掉落深红的花,她在荷花池畔饮酒,微微转头望他,像高贵的白狐狸,昂着尖俏下巴。
夏苇之为两人作介绍,他说:“广泽,这是我妹妹绿时。”
绿时,花容月貌,出生在初夏的夏绿时。陈广泽远远地望了那一回,从此不能忘记。
古往今来,所谓最美的女人,无非是最出名的女人。她们多半和达官贵人有关,艳名才得以流传。但十六岁时的夏绿时堪称绝色,这和她的家世全然不相干。后来,陈广泽行走过很多地方,那惊心动魄的美,却是不曾再遇了。
四年前,世间再无夏绿时,她人称花寡妇,在一个弯月亮的夜晚搬进金总管的可园,饮酒作乐,通宵达旦,直到她觉得自己弄丢了一对耳环。
正如夏绿时不是寡妇,金总管姓王,富贵闲人一个,不在任何地方挂职。人送雅号金总管,只因羡慕他的钱多得就像统管着全天下的黄金。
最有钱的男人,将最妩媚的女人迎进家门,岂非是帝都一大佳话?谁知,佳话经不起岁月拷打,富甲天下和貌美如花也不见得就有好收场。
这年五月,陈广泽花光所有银子,从过路商人手中买了马,星夜赶回沅京,寻找夏绿时。
这些年来,石沉大海,他原以为可以永不归来。
骏马疾驰在平原,肩头停着小默,睁着圆溜溜的眼睛。陈广泽没把握能找着夏绿时,但他的小默或许会知道。
小默是一条葡萄树蛇,青碧色,很细长,像软鞭子,平时总懒洋洋地趴着,一有动静就警觉地瞪起眼睛,连虎豹熊之类的猛兽,它都能快如闪电地袭击,再慢条斯理回到陈广泽身边。
不仔细看,会以为小默是一根绿缎带,随随便便挂在肩上。江湖浪人如此装束不足为奇,只有极少数的人才知道,它是陈广泽相依为命的旅伴,亦是趁手的暗器,剧毒,灵动,安静。七年前,陈广泽在山林里找到它,足足花了两年的时间才将它驯服。
陈广泽管自己养过的每条蛇都叫小默,沉默的小东西,贴着地面行进,山的律动,水的呼吸,心的荡漾,它全然知晓,却一言不发。
陈广泽四岁时的春节,与人私奔的母亲回了家,进厨房给他烧年夜饭。柴禾堆里钻出一条蛇,是无毒的乌梢蛇,母亲把它摘下来,它慢慢走了,还转了个头,看了他们一眼。
过完年,母亲就又走了。没多久,陈广泽在沙滩上拾到一枚白色的蛋,捧回家的路上,小蛇破壳而出,缠在他的手指上,乖乖睡着,他疑心是那条蛇送了自己的孩子来陪它。
生命最初的小默,死于陈广泽十一岁。十七岁的早春,他在大雪中的薄刀山遇见第二个小默。同时遇见的,还有烛照山庄的大少爷夏苇之。
那年冬天,雪落得格外早,陈广泽上薄刀山寻找丁香木,想趁着年前多刻几只面具。他手巧,从雕刻到彩绘均能独立完成,成品生动鲜艳,远近几大傩戏班子都爱找他预订。他砍些合适的木材,正要下山,却发现了笨蛇小默,它本该冬眠,却冻僵在洞口。
陈广泽把它抓进竹篓里,就地生火,烧了一壶酒,把竹篓子放在火堆稍远处烤着。等到酒香四溢,小默醒了,蜷在竹篓里,从缝隙偷看他,吐出剧毒的信子。陈广泽笑一笑,喝着酒,望见一只玄狐在雪中仓皇奔跑,它身后,一支箭笔直射来,瞬息间,那小小野兽伏尸于野,前爪蹬起一小团雪雾。
山谷落满大雪,风声贯耳,有个人从密林深处走来。陈广泽和他离得尚远,只瞧见他一身深蓝劲装,戴一顶黑色斗笠,轮廓英挺。
那人注意到火光,目光在陈广泽脸上一停,然后一个指头一个指头的脱去皮手套,展眉一笑:“山上有狼,你这样很危险。”
许久后,陈广泽还拿这句话嘲笑夏苇之,山上有狼,但不及你危险。夏苇之一下午的收获颇丰,玄狐、猎豹和梅花鹿都是他的猎物,但他显然对陈广泽刻了一小半的傩戏面具更有兴趣,力邀他到家中做客,他的祖母爱看傩戏,每年寿辰和春节,都会请戏班子到山庄演出。
下山半途遭遇了暴风雪,陈广泽被迫回到夏苇之在山坳的一处小木屋过夜。每临冬季,夏苇之都会到山上一住多时,打猎为食,融雪为水,直至春暖花开。
陈广泽刻着木头,夏苇之在一旁烤鹿肉,肉香浓郁,惹得竹篓里的小默窜起了头,陈广泽用刻刀割了一小块鹿肉,开始了手法缭乱的驯服过程。
夏苇之倚在门边看热闹,一只鹞鹰在门外盘旋,突然一声长唳,落上他的左肩。鹞鹰左脚绑了小瓶子,夏苇之打开,抽出一张小纸条,略略看了,脸上焦虑一闪而过,杯中酒喝得更急更凶。
在陈广泽看来,夏苇之实在是很英俊的年轻人,洒脱如烈火纷飞,却被一封家书扰乱了心绪。但他不说,陈广泽便不问,当夜陪他喝了许多酒。次日黄昏,他们在山脚握别,夏苇之重返烛照山庄,陈广泽则住在京郊的农家小院,刻完一只只木质面具。母亲和她的同行每到过年都会有很多演出,对面具的需求颇大。
母亲在除夕前病倒了,她不在意,以为烧点姜汤,热乎乎喝下肚就好了,谁知竟至一病不起,整个春天都缠绵于病榻。陈广泽便足不出户,陪护在身旁。
母亲生病后,精神颇差,时时昏睡,稍微一清醒就喋喋不休地抱怨,若不是这一场大病,此刻她应当在排演《苍南树》。那是本朝第九代帝王路摇光的往事,母亲饰演路摇光的母亲,一个姿色平平但厨艺惊人的太后,跟她搭戏的武生眉眼略像刘千成,母亲为此格外勤力。
陈广泽幼年时甚为憎恨刘千成,他走街串巷唱傩戏,结识了陈广泽的母亲,究竟是谁引诱了谁,已不可考,年轻的母亲抛夫别子,挤上戏班子的那架大马车,唱着歌走掉。
母亲走后的第三年,父亲从村人的酒宴上回家,醉醺醺的一跤跌进池塘,一命呜呼,才三岁的陈广泽被丢给叔叔家抚养。第二年,母亲竟回来了,她未能嫁给刘千成,只在戏班子勉强容身,演些微不足道的配角。
在婶婶的描述中,母亲爱笑,爱打扮,骨头轻,然而陈广泽所认识的母亲是阴郁暴躁的妇人,晨起潦草梳洗,就立即跑去厨房找酒喝,邋邋遢遢的,坐门槛上一喝就是一上午。
陈广泽饿得直晃母亲手臂,她才跌跌撞撞摸到灶间烧饭,要么盐放多了,要么米饭糊了,凑合一顿又一顿。
五岁时,陈广泽被母亲带去看傩戏《西游记》,她站在角落里,扮成一只尖嘴山猫精,总共六句唱词,但她很卖力。唱完了,就默默退到一旁,专注地望向刘千成,他演唐僧,道貌岸然,我佛慈悲。
陈广泽才五岁,却已明白,母亲抓不住这男人。哪怕是演和尚,他也拈花惹草,光头豁亮,一双淫邪的桃花眼东张西望。
母亲企图控制命运和刘千成,终究一无所获。她盯上了儿子陈广泽,她亲手把自己的未来搞砸了,但她还有儿子。
自陈广泽五岁,母亲就命他学傩戏,扮武生。为练臂力,她让他半蹲着双手托板,上置碗碟,她慢吞吞地夹菜吃饭,汤水不许洒出一滴。一旦陈广泽顶不住,母亲就一棍子打过来,陈广泽痛得要命,还得担心不能摔破碗碟,不然母亲会罚他没饭吃。
叔叔婶婶都看不过眼,齐齐相劝,母亲眼一瞪:“他是我儿子,我比谁都心疼他,可我没什么留给他,他不成材,就只有死路一条,你们不懂。”
寡母熬儿,谁都说不得。陈广泽一年年长大,一年年憎恶唱戏,恨得心头渗出血珠子来。一次趁母亲外出,在寒冬腊月跳进冰凉的井水,冻得不成人形。理所当然,他发热不止,没日没夜地咳,一副好嗓子咳得沙哑,高不上去,低不下来,母亲扑回家,已是无可奈何。
母亲蹲在床头啜泣,陈广泽病歪歪地蜷着,侧过脸看她,又看看盘在窗棂与世无争的小默,迷迷糊糊想起五岁时看过的《西游记》。那部戏里,孙悟空是非凡的英雄,可他独爱莲花哪吒,他剔骨割肉,从此在这世上来去如风,了无牵挂。
数年来,白云更加白云,苍狗更加苍狗,但陈广泽无比确定一生都会爱李家三公子,哪吒,就如同无比确定必将死亡。
他以毁坏喉咙的代价,摆脱了母亲对他精神上的钳制。母亲心灰意冷,迁怒到小默,摸到菜刀,手起刀落,当着他的面斩杀了那无辜的蛇。
窗棂是陈广泽雕刻的,中间是一朵盛开的牡丹花,小默蜷在花蕊中命丧黄泉,鲜血一滴一滴落在窗台的积雪上。陈广泽浑身乏力,连救它都来不及,沉默着转过头去,面向墙壁,死死忍住哭泣。
病好后,陈广泽背起小包袱离开家门,把小默葬在河滩的青石板下,他第一次见到它的地方。他把为戏班子刻面具的酬劳都留在母亲枕头边,这是他自学的手艺,自认比唱戏出色太多。他发誓恩情已还,此生此世,再不和母亲有任何瓜葛。
漂泊的岁月里,陈广泽不想念母亲。他认为他不想。
可是,混饭吃必然要和傩戏班子打交道,傩戏班子虽多,但出名的也就那些个,家长里短总会传到陈广泽耳朵里。
最新的一桩和刘千成有关,知府大人的小女儿近来新寡,刘千成混成了她的入幕之宾,一来二去的,两人竟要成婚了。
男人们都对刘千成有几分羡慕,风尘打滚的人能攀上高枝,可谓是善终。成年后的陈广泽已不介意刘千成,但随之而来的,是噩耗。他的母亲接受不了刘千成的喜讯,劈头盖脸连撕带咬闹了一番后,不能再在戏班子容身,流落街头。
刘千成不娶她,但他也没娶别人,她还能哄着自己把日子往下混,但刺骨的真相摊在眼前,她抱住头,发出长长的哀嚎,惶惑地奔向夜色,奔向那黑漆漆的尽头一样的夜色。
陈广泽在暗夜里抱膝枯坐,天一寸一寸地亮了,他挂着认命的神情出了门,奔走于沅京街巷,一寸一寸地找寻母亲。
卯时,天光暗淡,披头散发的女人被陈广泽摇醒,她缩在墙角,满身泥垢,静静看住他。
他那轻浮而痴情的母亲沦为乞丐。
陈广泽半跪在地,为母亲揩去脸上的泥垢,带她回了住处。
五年,他逃了五年,竟还是摆脱不了她。正如后来,那鬼魅般无处不在的烛照山庄。
六年后的沅京,和当年变化不大。陈广泽策马直奔金总管的可园,递了名帖,一会儿就入得园中。
出乎意料,金总管很瘦,很高,压根不是想象中金光闪闪的胖总管形象。陈广泽见着他的时候,他正垂手立在荷塘前,背影说不出的萧索,谈及失踪的夏绿时,他语气哀伤,不像作伪。
“她疯了又如何,我能为她请来天下名医!名医不来,我就带她去找,一座山一座山翻过去,就当是游山玩水,我哪会,哪会……”
陈广泽环顾四周,景致和烛照山庄夏绿时住处如出一辙,他心里就有了两分软弱,顺着话说:“她连哭都不会,哪怕是疯了,也是安安静静地发疯,我知道你不会赶她走。”
金总管沉默了很长时间,沉默得陈广泽进退两难时,他突然轻声说:“我认识她的时候,她就已经疯了。”
陈广泽默默走开去,四年前,夏家二小姐被人唤作花寡妇时,她就疯了吧。可金总管善待了她,成全她的心愿,买下烛照山庄,不许闲人踏入半步,还在可园为她修了一处一模一样的别院。
烛照山庄已荒芜,草木疯长,齐及腰身,荷花池凋敝了,一池肮脏的水。小默倏地窜入水下,叼起一只蛙吞入肚内,刷刷刷在草丛快活潜行。
一间一间厢房奔走,四壁空空。无人打理,墙壁上渗出霉印子,墙皮剥落,窗棂上积的灰尘用鸡毛掸子扫一扫,足够养几盆花。眼前的所有都在无言说明,烛照山庄繁盛的时期彻底过去了,一如历经两百多年的大夏朝,即便有过“北辰盛世”和“明嘉仁穆”的风光,也露出衰败气象了。
仿佛只有躲进漆黑的酒窖,才能假装变故不存在。金总管言而有信,烛照山庄确实被他保留下来,连往日的好酒大多都在,看来,一别之后,夏苇之喝得还算节制。
那一年,陈广泽和夏苇之初识于冬日,再见面已是次年初夏了,母亲的病略有好转,她闲不住,又找了一家戏班子,还是跳唱微末角色。
夏苇之的祖母过七十大寿,烛照山庄请了好几个戏班子轮番上演传统剧目,其中有陈广泽最爱看的《西游记》。正巧,有班主送了他几坛从北疆捎回的石榴酒,他便雇了一架马车,像赶着几只黑漆漆的穿山甲,奔波了上百里路,和夏苇之相会。
夏苇之亲自出城三十里相迎,半年未见,他还是记忆中的模样,一身戎装,轻快打马,颇有些狂狷气。到得近旁,他飞身下马,两手背负身后,淡淡笑着看陈广泽。
五月庭院,野荷花开得盛,陈广泽随夏苇之穿行其间,识得夏家二小姐夏绿时。池水闪着光,她坐在岸边,白嫩嫩的一张脸孔,美得有香气,有珠光,令人心生艳羡,但不可侵犯。
清冽,绝美,冷若冰霜。这是陈广泽对夏绿时最初的印象,跟后来艳如桃李的花寡妇截然不同。她晃荡着手中猩红的酒,不时在旁边的画布上涂抹几笔,有宾客驻足观看,称赞她的才情名不虚传。但那实在是——
违心的。
夏绿时并没继承到她父亲夏幼清在艺术上的天分,夏家做木材生意起家,夏幼清自小跟着家人伐木制木,十几岁时就已出落成杰出的木匠,八仙桌、屏风、花轿、折叠雕花床、亭台楼榭、会走路的木头人……只要是出自他手里的,必然精美耐用,连王公贵族都慕名而来。
久而久之,夏幼清靠一手绝活敛下惊人财富,还被皇室嘉奖,作为能工巧匠中的杰出代表,为他封了爵,称为夏亭侯。
夏绿时很久不主动和人搭话,常将倾慕者晾在厅堂,一晾就是一整天,但陈广泽折服了她。她偶然看见他绘制的面具,忍不住说:“这只面具精致,若你生在熙元年间,被皇帝见了,难保不会掉眼泪。”
陈广泽刻的,是傩戏《苍南树》里的少年将军江红叶。傩戏源于远古年代,表演者多戴面具,以歌舞演志怪神灵们的故事,既娱神又娱人。起先在本朝不算兴盛,熙元年间,皇帝路摇光每年清明都会上苍南山祭拜表兄江红叶,礼部尚书请了傩戏班子,为他编排了这出《苍南树》。
皇帝处理完政事,会看上一段这种巫歌傩舞,神鬼将江红叶带回,和他在幻境相会。百姓感念于君臣情谊,傩戏渐渐流传开来,到了今时,已发展出众多流派,百家争鸣,灿若星河。
夏绿时找陈广泽求一幅画:一只伶仃的鹤单足走过雪原,一天一地白茫茫,只那仙鹤嘴尖殷红的一点点。她想拿它当绣样子,做一袭睡袍。
幽寂萧瑟,是很中年或很文人的感受,不属于名门望族的千金小姐,也不该属于十七岁的少年陈广泽。但是很意外,他懂。当他十岁时,站在芦花中练嗓,天边没有月,地上没有人,浩荡荒原,天地之间只得他一人,他想,他明白。
夏绿时欣赏陈广泽的画作,每与他交谈,神情中有十二万分快意。她父亲夏幼清路过看到了,当晚就和陈广泽一席长谈,想把他留在烛光山庄,和夏家合作。
夏幼清苦心寻觅多年,难见陈广泽这样的好苗子,自己一身技艺正需要一个像样的衣钵传人,而且还想给陈广泽和夏绿时更多接触的机会。
再精明强干,总归也是谁人的父亲。夏幼清毫不掩饰对夏绿时的担忧,十四岁时,夏绿时和汝阳王家的小王爷订了婚,她母亲夏夫人舍不得女儿,硬要再留两年再为他们完婚。这一留,就留出问题了,第二年秋天,小王爷迷上了勾栏的胡姬,她艳媚入骨,会跳热辣的铃鼓舞,小王爷夜夜流连于她的香榻,许尽今生的誓言。
汝阳王棒打鸳鸯,怎奈小王爷和胡姬情比金坚,竟私奔逃去塞外,托人捎信回王府说,宁死不再踏入中原半步。
这件事在沅京传得满城风雨,夏家心高气傲的二小姐从此变成一个寡言少语的人,终日沉迷美酒和绘画,少有让她多看一眼,更别提高看一眼的人了,如此已有年余。所以当她常来看陈广泽绘制面具,并主动攀谈时,夏幼清很是惊喜。
夏家子息单薄,夏幼清膝下仅有一子三女,奈何都对制木不感兴趣,陈广泽不同,夏幼清欣赏他,执意要收他为徒。若陈广泽和夏绿时有缘分,更是锦上添花。
陈广泽闲云野鹤惯了,按他的性子,理应拒绝,但那日在雨后的山庄,他望着夏幼清坦诚的面目,以及他微白的鬓角,到底点了头。
夏幼清将陈广泽的母亲接到烛照山庄,命人收拾了宽敞的院子给她住。陈广泽安心地当起了学徒,每日用三个时辰绘制面具,再抽一个时辰听夏幼清讲解如何制作暗器机关,其余时间用于揣摩和实践,睡前去看看母亲,待到夜阑人静,陪夏苇之小坐。
夏苇之的房间很像他在薄刀山那幢小木屋,最多的是酒,他们经常一人一坛,长夜对饮,间或手谈。酒不够喝了,就下到酒窖再去摸一坛来。
在烛照山庄住到第三天,陈广泽就把夏家的底摸得清楚,这缘于夏苇之有个活泼的妹妹夏舒忧。她是夏幼清二姨太的女儿,比夏绿时小了大半岁,穿一袭鹅黄的衫子向他跑来,劈头道:“你是陈公子?帮我做个哪吒的面具吧?”
这话让陈广泽对夏舒忧另眼相看,不介意她的聒噪,毕竟她才十五岁。少女是被赋予某些特权的,比如娇气,比如蛮不讲理,比如烂漫,再比如,穿鹅黄粉蓝艳粉这样娇滴滴的颜色。再往上几岁,则统统沦为不合时宜。
夏舒忧跟惜言如金的夏绿时不同,她对陈广泽的作品相当有个人意见,搬只小板凳坐在他旁边,一点一滴地描绘她想象中的哪吒,他虎目有泪,他常常笑,他不高兴时会踢小石子儿,他纤腰如蜂。她说这是很小的时候,大哥讲给她的故事,大哥生辰快到了,她想混进戏班子,演给他看。
陈广泽发觉,夏舒忧很懂得为她娘夏二姨抱不平。夏二姨嫁来多年,只得夏舒忧一个女儿,母女衣食无忧,但夏幼清对她们冷落已久,往长远里看,不见得有好日子过。尤其是去年冬天,夏幼清累倒在书房里,还吐了血,那天之后,家中的郎中不断,个个都表示夏幼清太过操劳,身体大不如前,最好是静养一段。
这就意味着夏幼清要逐渐放权,把家业移给后辈。但他压根无人可用,所出一子三女,长子夏苇之闲散放纵,长女夏飞云早逝,次女夏绿时淡漠疏离,三女夏舒忧不堪大用,幼女夏静雅才七岁,而夏幼清的叔伯兄弟经他一手提携,已自立门户,有自己的营生要忙。
夏幼清不得已,把隐于山野的夏苇之急召回家,悉心教授。夏苇之虽然散漫,一看老父独力苦撑的疲态,大不忍,逼迫自己上手,尽长子责任。但连新相识的陈广泽也看得出来,夏苇之明显不适应,瘦了一大圈,连走路都会左脚绊右脚,像个被酒色掏空的浪荡子。
当然,夏苇之并不依红偎翠,白天强打精神学着介入家族买卖,入夜就陪祖母和母亲夏夫人吃饭看戏,夜深抱着酒坛子昏睡到天明。
只有带夏舒忧和陈广泽溜出去狩猎时,夏苇之才依然是最初遇见的那个人,搭弓怒射,奇伟如天神。回程的路上,夏舒忧和陈广泽并辔而行,她歪头说话时,脖颈莹白如雪:“嗳,我大哥只适合鲜衣怒马,而不是婆婆妈妈,对不对?”
从神采飞扬到意兴阑珊,是山野和家园的距离。陈广泽扭头看这匹胭脂马,她不如夏绿时美,但娇俏灵动,不怪仰慕者踏破门槛。其中有个男孩子张雁南来得勤,却只敢在山庄外徘徊,白净面皮被太阳晒得通红也不走,只盼能见着佳人一面。
陈广泽见到了好几次,笑话夏舒忧:“也是干干净净的读书人,对你又一往情深,你却不理不睬。”
张雁南的父亲官拜京兆尹,若他托人来提亲,夏幼清抹不开颜面,极有可能会答应。夏舒忧怏怏不乐:“他太呆了,我喜欢会玩的,我大哥这种。”
夏苇之走近,笑:“你大哥会玩,不会当家。”
“嘿,你最吸引人的就是这点。”夏舒忧满不在乎地挥挥手,瞧瞧小默,又瞧瞧陈广泽手上的面具,“如果把你的小默塞进一管笛子养着,会怎样?”
陈广泽笑笑:“它会咬舌自尽,把自己毒死。”
夏舒忧说:“我家就是一管笛子,把大哥养得很瘦很瘦,可人们都对他说,这形状多优美呀,声音也好听。”
大眼睛的小姑娘夏舒忧在灵秀可爱的外表下,竟有双利眼。陈广泽吹了声唿哨,小默睁开眼,见他是逗自己,遂又睡去,皱巴巴团成一团。没片刻,又换了个姿势睡,歪七八扭地摆成一颗被啃了一口的蟠桃,夏舒忧看得咯咯笑。
所有人都指望夏苇之,这是他身为夏家独子的本份,他从来都知道。但从来也知道,自己不是这块料。
早些年,夏幼清对夏苇之放任自流,仗着自己年富力强,也不太逼他,连他不学制木,他也由着他。同宗兄弟劝,夏幼清还笑言:“木匠的儿子不用是木匠,会看账簿就行了。”
谁知事与愿违,连娶二房姨太,却只生了几个女儿,身体又陡然出现病变,最不利的局面全都张牙舞爪扑来,这才抓了瞎,临时抱佛脚把夏苇之弄回山庄。
夏苇之长于狩猎,对生意力不从心,夏幼清从账房里提拔了谢佑安带在身边,一五一十,和盘相授,想趁着还没老糊涂,为夏苇之培养好帮手。
谢佑安聪明伶俐,逢人就笑,不仅打一手好算盘,还能言会道,很得夏幼清欢心。他是孤儿,八岁就被夏幼清买来当学徒,短短七年工夫,在账务上就甚有一手,夏幼清很倚重他,还认了他当义子。
夏夫人嫌这少年来历不明,居心叵测,提醒夏幼清当心,别让谢佑安掌握太多,以免他觊觎家产。夏幼清默然离去,夏绿时在窗外听到了,再来找陈广泽时,就忍不住叹一叹,虽不多言,但陈广泽已然明白。
陈广泽见过谢佑安,他替母亲抓药,抄近路从西边走,迎面望到谢佑安。少年刚洗好头,半靠在黄昏的躺椅里,闭目小憩,等头发风干。
听见人来,谢佑安张开眼,昏茫茫的光线里,他跳起来,发丝湿漉漉地水珠四溅,脸颊也沾了水,他抹一把,双眼笑盈盈的,让陈广泽无端端忆起冬天时,夏苇之猎杀的那只狐。
少年谢佑安轻捷如幼兽,十四五岁的模样,穿一件素淡的薄衫,眼珠黑亮,笑时右颊上小酒窝一闪,周身洋溢着被宠爱滋养的光,根本不像锱铢必较的账房小先生,而像谁家得宠的小儿子,家境虽不富裕,但身上衣、口中食,都给他最好的一份,看上去顽皮又亲切。
陈广泽和谢佑安寒暄了几句,谢佑安言行自然,没有一般小厮的拘谨谦恭,陈广泽心里咯噔一下。夏幼清确实太看重谢佑安了,工钱比同级的人高出一些不说,还给他一间单独的厢房,他又是做账务的……夏夫人警惕他绝非无理取闹,但夏幼清显然自有打算。
这是没办法的事,他们本想从叔伯兄弟的儿子里挑一名过继到膝下,竟没有人愿意,理由是自家的日子也过得去,搬到烛照山庄,稍不留神,就会众人认定别有用心,哪怕金山银山,也享用得不痛快。
夏幼清很理解,也明白儿子夏苇之志不在此,若非来日无多,他又何忍强人所难。然而,家大业大,最怕坐吃山空,待他百年归世,这一家老小必定要托给夏苇之,可是……
会做事也会做人的谢佑安入了夏幼清的眼,他特意将一家老小聚在一起,称谢佑安幼年失祜,懂得知恩图报,只会把此地当成家,绝不会图谋不轨。但夏夫人仍发愁,她料定那少年来者不善,日日警告夏苇之,他再不锐意进取,夏家家业必将不保。
夏苇之听了烦,来找陈广泽喝酒。早在他三四岁时,夏幼清娶回姨娘,母亲夏夫人就如坐针毡,她害怕别的女人会生下儿子,夺了家产,敲着戒尺警告夏苇之,他要抢得先机,成为夏幼清最得力的助手,他们母子和夏绿时才会在家里立得稳当。
随着夏舒忧和夏静雅的出世,夏夫人更焦灼了,夏苇之念书稍不勤力,就会被夏夫人拿戒尺打。夏幼清常年在外,夏夫人的话就成了家法,连老夫人都无能为力。
有一年春天,夏三姨有身孕了,大夫诊脉说是儿子,偏偏夏苇之在书桌前盹着了,夏夫人急眼了,抓过手边的剪刀就砸来,只偏出夏苇之的右眼不到半寸。
两个月后,夏三姨小产,孩子没保住,夏夫人长吁口气,喊厨子做了一桌好菜。夏苇之冷眼相对,硬着颈子躲去玩,无意认识一个猎户,学会捕猎。
这些事都是夏舒忧讲给陈广泽听的,她大哥夏苇之毕生渴望,是当个好猎手,自给自足,快意平生,但他的母亲要抓他回囚笼。他连抱怨都会显矫情,他不说,他什么都不说。
陈广泽递给夏苇之一只面具,是夏舒忧央他制成的哪吒三太子。这是一只半脸面具,夏舒忧说哪吒的面容生得柔和了些,要把大哥坚毅的下巴颌露出来,会更威武魅惑。果不其然,戴上面具的夏苇之风姿翩然,陈广泽失笑:“北齐的兰陵王,大概就这般面目。”
夏绿时观看陈广泽绘制面具时,极偶尔会提及她和夏苇之共同的母亲夏夫人,她用词似乎很客观,平铺直叙不带观点,但语气里仍有藏不住的不以为然,乃至……鄙薄。
六年后,当陈广泽将从前住过的厢房收拾出来,合衣卧于木板时,夏绿时评价母亲“什么都想要,什么也不给”的那席话,似窗外的炸雷,响在耳畔。时至今日,他才敢承认,确实,他为夏绿时言语里未必自知的这点鄙薄而有些心动。对圣人,官家,父母和佛,一定要保持敬畏吗?夏绿时不。
睡到后半夜,风雨大作,陈广泽醒来,呆坐窗边,模糊中看到斜对面的厅堂闪着一星微光。他揉揉眼睛,跳了起来。
他以为是夏绿时,不,不是。满目萧条里坐着一个人,金总管。他说梦见夏绿时回了烛照山庄,一切都太清晰,便赶了马车来看她。当年,这间厅堂里,总有男子枯坐,要么等夏二小姐绿时,要么等夏三小姐舒忧,连他也乔装来过。之所以要乔装,是怕被人认出,动静太大,那些年的夏绿时从来不喜欢引人注目。
多年后,不喜欢引人注目的夏绿时发了疯,轰动沅京。金总管坦言,出事后,夏绿时要走,他气急败坏地打了她,从前思慕她至辗转反侧,像都忘却了,中邪般打她,打得她小腿歪瘸,最好哪儿都去不了,最好谁都不要她,乖乖的只属于他一个人。
夏绿时不还手,也不呼号,而且丝毫不护住容颜——她不爱惜它,从她答应跟金总管,她就心不在焉,胭脂涂到一半,就去吃栗子,一手的红色粉末,直往嘴里送,起身时,裙子上的食物渣子噗噗掉落。
夏绿时激发了金总管内心深处所有的暴戾和挫败,像一枚玉玺,花再多钱财都未必弄得到。金总管对皇位无动于衷,但那稀世宝玉,越永不可得,越让人念念不忘。
金总管打了夏绿时第三日,夏绿时就拖着瘸腿不告而别,像早有预谋,在他的酒下了迷药,再对可园的仆人说:“他不要我了。”
她谋划已久。金总管将一颗心完完整整尽付于她,她却一榔头敲碎,一去不回。风雨夜,一盏暗灯,金总管苦涩难言,那女子差一点就当了王妃,她端庄娴雅,可公子哥儿向来喜爱追逐活泼艳丽的女子。夏家败落后,她跟了他,只提了一个请求:赎回烛照山庄,对他本人却无欲无求。换个说法是,她不爱他。
不爱,方能逆来顺受。金总管同陈广泽说:“我不算差,但她宁可赤手空拳逃跑,也不和我在一起,她必是爱着别人,我却不知道。”
她爱着别人……是谁?会是谁?陈广泽有所惊动,然绝口不提。当年,还住在烛照山庄那会儿,母亲的身体不大好了,他往返于烛照山庄和药铺,对身边的人和事都无暇顾及太多,碰着夏绿时,也只说上一两句话。但确然有些什么不同了,夏绿时说是来看陈广泽作画,却对着一盏清茶笑着,恍恍惚惚的笑,心里有人的笑。
陈广泽是客,按下疑虑,不闻不问。夏绿时看了一阵,兀自起身,陪祖母去看傩戏。陈广泽于是搁住笔墨,出外寻马车。母亲好不了了,请再多的名医也束手无策,劝他该准备为母亲准备后事。
幼年总悄悄想,若母亲不在了,就能尽情地依照心愿,养一条秀气的蛇,他吹着口哨,它在手指上跳舞,扭啊扭沿路卖艺过一生。纵使活得像个废人,也毫不内疚。
可当母亲死亡横亘在前方,陈广泽不好过。
母亲返回故乡第五天就去世了,临终前已说不出话,黑沉沉的眼睛黯淡下去,藏住这寂寥一生的秘密。
也许,没有秘密,她对刘千成的心思路人皆知。今生今世,她都爱他;今生今世,他都不爱她,仅此而已。陈广泽为母亲整理遗物时,翻出了冬天时买的那件貂裘,他心知母亲会怪他乱花钱,推说是夏天在当铺里买的旧货,掌柜怕生虫,便宜出了手。
母亲终是没穿上。陈广泽捧住貂裘,想到在初秋就抱着手炉,椅子里铺着羊毛垫子,苍白尊贵的夏夫人,他头一次为母亲掉了眼泪。母亲没穿过好衣裳,没吃过像样的东西,一生就这样过去了。
旧日过往迷离掠过,陈广泽才惊觉,没能对母亲说一句体谅。他早不怪她了,不是吗?母亲对他凶戾,因她从未被这世间温柔对待。
母亲把她的人生过塌了,却奢望他能幸免于难,多么天真虚妄。我只是我自己,也只有我自己,甚至不能是我所爱之人的谁。娘,只能成为我自己,和你殊途同归的我自己。
陈广泽十分难过,他用尽力气,使自己和母亲看起来像两类人,因此暗自窃喜,其实哪有什么两样。
给母亲做完头七,陈广泽在村里歇了半个月,重归烛照山庄。谁道才一个月有余,夏绿时就变了,她不穿白了,改穿红,红得极凄厉,又常饮醉,直教人想起前人的一句“血色罗裙翻酒污”。
夏舒忧忧虑地说,美人倾国,却照样在情场历经坎坷。夏老太太礼佛,戏园子烟香浮动,叫人渴睡,夏绿时陪祖母看傩戏,在影影绰绰的烟雾中,远看台上戏衣缤纷,神神鬼鬼,驱邪纳福,而那演二郎神的男子,将捞油锅、吞火吐火、踩刀梯等绝技一一信手演来,看得她芳心大乱。
夏绿时尤爱二郎神施展神通之前的唱词:“那昏君无能、奸相弄权、义士殉节,布衣震怒,一段段传奇演义,最好都和我们无关啊,只盼那家宅安宁,桃源乐享……”散了场,夏绿时去找二郎神,却见他靠在树荫吃饭,简陋的饭菜,他有一口无一口的吃,不和人攀谈,明显不合群。
一个无所不能的神,在生活里低如泥土。其他人在嬉笑,他静默至极,像在吃供奉,身上有随时要化风归去的渺茫感。夏二小姐被二郎神的神秘和悲苦打动,继而泥足深陷。
二郎神有一副好皮囊,修眉长目,孔武有力。夏绿时和他私定终身,但预计夏幼清会嫌有辱门风而棒打鸳鸯,想和他远走高飞。哪知当晚,二郎神独自逃了。
夏幼清称二郎神是鸡鸣狗盗,卷走了山庄女眷的首饰,被他拦截下来,为夏绿时颜面着想,不报去官府,这点金银都送与他,只愿永不再扰,二郎神应承了。
夏绿时丢了一对耳环,但她不接受这说法,和夏幼清闹个不休。她认准父亲不愿女儿嫁与戏子,这才捏造了对方心术不正的谎言。夏幼清震怒,把她关进柴房,夏舒忧偷偷探望,夏绿时哀恳她帮忙找二郎神,她要跟他走,往后吃尽苦头,过穷日子也心甘情愿。
夏舒忧想方设法打听,众人像被夏幼清封了口,二郎神乡关何处,家中几人,都一概推说不知。夏绿时恨透父亲夏幼清,以绝食相逼,夏夫人流着泪相劝,夏幼清无奈,只好承认是自己用银两逼走了二郎神。
自古淑女爱浪子,但夏幼清绝不容许女儿从养尊处优跌落尘埃,和那戏子在破瓦寒窑栖身,做一对蓬头垢面的夫妻,即使她会恨他,他也要拦住她。
那人青衫黑发,不爱说话,陈广泽所知惟有这么多,但他不打算告诉金总管。夏幼清于他有恩,他不希望散布的事情,他会兜住。
金总管不吭声,天快亮时,雨停了,他和陈广泽说:“明明笙歌满园,我看着她,觉得她很孤独。我问她,何为孤独,她说,桃花。”
“桃花开得闹腾腾,也杀气腾腾,有兵戈之气,我在夜里看过它,它不怀好意,不知附了多少想寻仇的香魂。”这是夏绿时对金总管说过的最长的一句话,那时,夏姓望族已没落,夏绿时已是名满沅京的花寡妇,风情流转,热衷冶游。
夏二小姐时期的她,虽则也美,但像冰雕美人,缺乏让人神魂颠倒的诱惑滋味。而花寡妇眼波迷蒙,红唇涂得凄艳,总像要啜饮着什么,勾人欺身相吻。夏幼清尽过最大的努力,想保全她的锦衣玉食,却算不到她有天会自甘堕落。
金总管问陈广泽,孤独是什么,陈广泽想了又想,说:“哦,家里只剩菠萝。”
菠萝吃起来很麻烦,你还没法枕着它睡觉,想不出拿它如何是好。金总管哈哈大笑着踱出门,他说照这样看,夏绿时是他的菠萝,扎了他的手,歉意地走了,他尊重她,不找了。
他不找她了,山长水阔,就此别过,且饮且歌,无话可说。
陈广泽出去吃早饭,回来时,在山庄门前立了片刻。楠木大门红漆剥落,门环锈迹斑斑,五年前,门上定然贴有封条,警人却步。
身后有人来,静若秋澜的声音:“陈公子,我就知道你会来。”
很眼熟的公子哥儿,穿软缎衣袍,气度清华,陈广泽记不起他是谁。公子哥儿笑了一声,自我介绍说名叫张雁南,见陈广泽还在思索,便说他父亲是京兆尹,去年秋天升至内阁首辅。
张雁南是夏舒忧追求者中最瞩目的一个,他相貌文弱,性情也温和,夏幼清很属意于他。但夏舒忧却说他是死读书的木头,乏味。夏苇之就笑,说最能撩拨女人心弦的,通常是玩世不恭的浪子,他们眉目如画,他们忧郁落寞,他们让你百爪挠心,他们让你万箭穿心。
夏舒忧对张雁南甚冷淡,陪他喝过几杯茶,听了几出戏,说了三两句客套话,却使他念念难忘,认认真真对陈广泽说,夏绿时不见了,夏舒忧肯定会来烛照山庄找她,他守在此处,必会再见她。
是了,他贪图她的美色,清脆的红衣少女,抚慰他读书的种种辛苦。连她不爱他,他都不记恨。夏舒忧银铃般的笑声,已是给予他的最大回报,汝阳王起事兵败,和他有金钱往来的夏家受到牵连,张雁南哀求父亲斡旋,竭力保住了夏舒忧和她的手足同胞。
当然,这得益于熙元帝路摇光颁布的仁政之一,罪臣当诛,但未参与叛乱的家眷可免除处罚。据说,皇帝的二弟路朗和少年时在民间游历,目睹罪臣家眷流离失所,惨痛难言,回宫就向他父亲嘉远帝上疏,请求废除株连重刑。
嘉远帝不批,路朗和年年上疏,等兄长路摇光继位,才得偿所愿。这位王爷只活了短短二十九年,但功绩傲人,百来年后,百姓仍怀念他,逢年过节都到他的祠堂祭拜。
世事奇诡,若夏绿时当初顺利嫁入汝阳王府,小王爷难逃一死,她确乎会是寡妇,但纵然不嫁,她也仍历经苦难。
当年,陈广泽在夏幼清行刑前就离开了烛照山庄,夏苇之和夏舒忧都没找他,但他并不太担心他们。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夏幼清应该早有安排。
五年间,陈广泽辗转中看到过夏绿时的画,笔墨枯寒,形销骨立,正是她往日所苦苦追索的。可是,当一个人懂得何为幽寂,生活必然不如意。
入夜,陈广泽又发梦,梦到寺院、稻田和佻达的花寡妇。她含着笑,眼底有春意,爱惜地梳她的黑发,而夏舒忧长发飞扬,搂住她大哥夏苇之纵声大笑,一口晶莹的小米牙。
乱梦三千里,竟有谢佑安的身影,他朴素蓝衫,清新如微风,招待夏苇之和他饮茶,殷殷道:“快试试夏爷买来的碧螺春,我喝着好。”
谢佑安始终管夏幼清叫夏爷,陈广泽端起茶刚要喝,却听见夏绿时在喊他,他诧异,奔出门外,只见她一身缟素,踏着血海,如踏过一地落花,转头笑望他。
陈广泽一惊,陡然醒来,脑中发懵,在木板上瘫坐了一会儿,疑心是夏绿时前来告别。但他竟找不到她,一大早又到集市打听,终无所获。踏回山庄时,他隐约听见语声,奔至近旁,是张雁南和夏舒忧。
夏舒忧裙裾叮当,黑发如瀑,多少年了,依旧不变。小默在荒草疾行,她和张雁南紧跟着它,一瞥间,她停住了脚步,直戳戳地看陈广泽,不说话。
华美前世,灰飞烟灭。明艳的少女如今像个颇有家底的农妇,圆圆脸,很和气,烧了两大碗红烧肉,拍拍手让孩子们洗手吃饭那种。
陈广泽喉头一哽,他真喜欢她,不论是往年还是此时,不论她变成何种模样,他都喜欢夏舒忧,像喜欢大朵的鲜花,和大朵的白云。
小默带路,他们在九重井底找到了夏绿时,她身体冰凉,容颜倒栩栩如生,死去不太久。让陈广泽吃惊的是,酒和甜食使她发胖且萎靡,美貌荡然无存。
金总管丝毫没提到这一点,他说她有着月亮般的声音,他爱她,不因他是有钱人,而比别的人少。他梦呓般怀念她有一件睡袍,绣了鹤和雪原:“你想不到有多像她本人,又仙气又飘渺,我很怕它会活过来,她驾鹤仙游,无影无踪。”
陈广泽笑,他想得到,是他画过的,哪里料到竟是谶语。
夏舒忧的目光停在夏绿时的耳环上,轻轻摘下它们:“这是被那个人偷去的耳环……可见他们见过面了。”
有张雁南,不难通过耳环查出二郎神的下落。夏绿时在古玩店愕然看到遗失的耳环,重金相酬,一层层打探到他的所在。
二郎神逃离烛照山庄第二天,就将耳环等珠宝首饰拿去变卖——他对夏绿时竟连半分眷念都没有。掌柜疑他是偷窃得来,留了他的住址,是很偏远的村落,夏绿时找了去,二郎神已做了父亲,女儿五岁,儿子三岁半。
二郎神不认得夏绿时了,夏绿时不信,但这竟是真的,连他偷了她和家人的财物,也是真的,父亲没骗她。父亲后来改口,真的是在顺着她。
二郎神与夏绿时交好,本意是想弄点钱,夏绿时却当了真。二郎神傻眼了,慌不择路地逃了。
天上大片大片云,堆得像城堡,不食人间烟火般的夏二小姐也会说胡话:“干脆我们到天上去住。”六年后她找来,他说出了那时吞回肚子里的话,“你在白云里飞,我在白云里只能走,生怕踏空,跌得粉身碎骨。二小姐,我,我怕。”
夏绿时是尤物,也是蛊毒,但二郎神不爱妖娆。他牵住他庸常的妻,明明白白地说:“她没你好看,但是跟她一起,我待得自在。”
万事不过自在二字,夏家亲戚不肯过继为子,陈广泽少小离家,夏苇之匿于山林,皆然。夏舒忧和陈广泽互视一眼,无言以对。
二郎神只想捞点钱,对夏绿时不存在好意,更别提对她的爱意。夏绿时用六年找出了真相,松了口气,顺理成章地不活了。夏幼清有一回说,绿时哪是目中无人?她是目下无尘。他是对的。
夏绿时死在九重井里,六年前,她上天入地无法找到二郎神,千百次地思量,想扑通一声跳入深井;六年后,井已枯涸,但她圆了梦,唇边带了一抹浅笑。
夏绿时被葬进夏家祖坟,入棺木时,夏舒忧拍一下她的脸:“伤心人很多,但又不是非死不可。可你不在了,我又觉得没什么不该的。”
随后她回过头来,看定陈广泽:“你还是一个人。”
夏家被抄家后,张雁南向夏舒忧提亲,他是恩人,她不忍当面驳他,笑而不答,转头闷声不响地嫁了某人。夏家盛时屡开筵席,来送海鲜的渔家少年腼腆爱笑,一咧嘴,亮闪闪的白牙,像温顺的鲸。
夏舒忧随夫婿到海边居住,木屋外种满凤凰花,孩子们很吵,但很快乐。当她不想说话时,就倨傲地推说方言不通,她的夫婿很迁就她。有时夕阳西下,她头痛欲裂想打猎,于是划船捕鱼去,五年来,出落成身手很俊的渔娘。
张雁南挺好,但夏舒忧不喜欢他,不乐意如众人料定般,成为张家少夫人。一旦如此,往日对张雁南的拒绝将是多么无谓,她怎么肯。
陈广泽没问夏舒忧是否钟情于夫婿,他喜欢的红衣少女已经出海,懒理楼外春秋,这就够了,别的,都不必追问。
夏幼清死后,夏夫人和夏舒忧的母亲夏二姨为他殉了节,三姨太带着幼女投奔了亲戚。夏家死的死,走的走,散的散,夏舒忧不用再对任何人有所交待,有大把时间闲逛,养小动物,把手指头翘起来,细细地涂蔻丹。
陈广泽不由去抱夏舒忧,夏舒忧把头靠上他胸膛,笑道:“有天清晨醒来,我突然莫名其妙想到你,觉得你是我一个人的诗人,乐了半天。它不是事实,你也不作诗,但还是和你说一声吧,这可真难为情。”
她脸上其实没有难为情的神色,落落大方。距离第一面,六年过去了,六年来,陈广泽偶遇和夏舒忧同龄的人,总会多看几眼,会想,哦,我喜欢的那个女孩子,也正在世上某地老去,我原本是有机会和她偕老的。
为夏绿时办完丧事,夏舒忧和陈广泽告别:“大前年腊月初八,大哥不在了。”陈广泽不想听,但夏舒忧非要找人分担似的,一径诉说,夏苇之在薄刀山狩猎,葬身于群狼爪下,尸骨无存,如他一贯的作风,心知肚明,废话少说。
像将军战死疆场,夏苇之死了。陈广泽吃力地回忆,夏苇之死的那一日,北国大雪纷飞,他身在松花江上的冰屋里,捧只小酒坛,捞出醉蟹一只只剥壳吃掉。他吃得很慢很爱惜,因为酒是十八年的状元红,被蟹喝得很饱。
时时念着他,他却早已死去。陈广泽的心空荡荡,他想他是恨的,夏苇之竟然不在了吗?可他还将在尘世若无其事腆着脸活,游手好闲,度日如年。
恨意太重,压得陈广泽深觉无力,要靠着墙才能站稳。夏舒忧虚扶他一把,贴一贴他的脸,飞掠上马,依稀旧时明媚少女,她说:“你得不到他,我得不到你,你看,都还活着。”
长久以来,陈广泽千辛万苦,把被夏苇之震散的魂魄从千山万水收拢回来,一点点,拼凑成完整的自我,内里是不是四分五裂,外人看不出来。除却他自身,旁人俱是外人,包括他那已远在彼端的亡母。
但这女子却洞悉了他。他喜爱她,如妹妹;他怜惜夏绿时,如母亲;但千真万确,他心仪的,是夏苇之。初初相见,他黑衣如铁,一个指头一个指头摘掉手套,动作缓慢,散发出窒息的诱惑,陈广泽听到雪静风冷,连同笃定的动心。
一别经年,陈广泽持续地梦回沅京怒雪中的永别,在漫天苍茫中,走向那个人,亲吻他冰冷的嘴唇。就好似最后那晚,他醉在烛照山庄的酒窖,滚落在酒坛后,醉眼朦胧看到夏苇之和谢佑安走来,他想说话,却乏得连嘴都张不开。
他们没看到陈广泽,一坛坛喝酒,商议着死。谢佑安坦然说夏家得有后代和夏幼清一道抵罪,他和夏家生意牵扯颇深,他去。夏苇之说,纨绔子弟如他,何必还活着,他帮不上父亲的忙,但能陪父亲下地府,而谢佑安是家族女眷们的靠山,他得活。谢佑安就笑了,他说,哥,你真不知道我是谁吗。
谢佑安的母亲倾心于夏幼清,怀上身孕后消失于他的生活。谢佑安八岁时,母亲去世,命他自卖入烛照山庄,辅助夏幼清,但无须相认。她说:“他撑得难,你帮帮他。”
许是父子连心,血缘难断,夏幼清将谢佑安视如己出,认作义子。谢佑安对夏苇之说:“哥,我找张雁南打听过,他说夏家后代无人参与生意是瞒不过去的,我是你弟弟,我去吧。”
夏苇之说:“迟了。”顿一顿,复又喃喃说,“早迟了。”
他抓过那只哪吒面具,细致地为谢佑安戴好,端详一下,颤抖着靠近,在谢佑安唇上印上一吻。
他说,迟了。真正使他心力交瘁的,不止是家族的背负,更是那个十五岁的少年,身体如蜜糖,眼睛像宝石。
在那有商有量谈及死亡的晚上。谢佑安轻声说:“……所以我没和父亲相认。”
没头没脑的半句话,像寂夜霜冻,逼陈广泽清醒,也杀掉了他的眼睛。夏苇之还活着,但不爱他,他必将在没有夏苇之的世间摸索着,踉跄前行,他为自己悲哀。
急景凋年,莲花哪吒不来渡他,那就自去。次日,陈广泽作别夏家,永远在浪荡,永远很混账。
在陈广泽离去的秋天,谢佑安身为夏幼清的私生子,和他双双伏罪,血溅法场。夏夫人总说那孩子狼子野心,可他却甘心陪父亲去死,一声不吭。坊间为此讥讽夏苇之懦弱,他缄口不言,不作任何辩解。
哀毁过甚,四个月后,夏苇之从容去死。谁能说不是殉情呢。
夏舒忧冲陈广泽挑衅地笑:“说起来,若你不在了,我还能活得更自在点。”
你不在了,我就不用担心你爱上一个个别人,偏偏不能是我;你不在了,我就不用担心自己有朝一日不再爱你。只有你死了,我才百无禁忌,陈广泽。
多遗憾,她不是他。活着,他不是那个人的心上人,死去,也不是他的未亡人,夏苇之是死是活,像与陈广泽无关。那么,随时能去死,碧落黄泉去找夏苇之;也能随时苟活,如影随形地想着他,这才是陈广泽要的百无禁忌。
元烨九年夏,陈广泽在夏绿时坟前静坐半日,再一次告别沅京。他想要的,无非是和一个人日夜相对,五年前,他就知道,永远也不会有了。
但是,相逢时,互换姓名,你说,任你广阔水泽,我一苇杭之。
那,是一句情话吧?是吧。
2013年2月
番外
夏侯幼清,财雄一方,有女字舒忧,媚曼疏狂。求聘者云来,夏侯欲以忧论婚于世家,忧不欲,对曰:“侯门清寂,寒士而可。”
元烨四年,时逆党叛,夏侯与之相交好,坐结党被收。邑官奉严令,援例籍家,将置之法。忧鬻家产,上下营求,长兄得不死。
殡后家贫如洗,忧旷达不以为意,后嫁渔人孙某甲,蹈海滨而隐。
后有贾客至海上,月色微茫,忽飘一轻舟来,有丽人端坐其上,拔钗掷水,旋见鱼出水面,大可盈抱。丽人叉鱼,跃登如飞鸟去,雾鬟人渺。
赞曰:人间化鹤三千岁,海上看羊十九年。
——《全夏文-远村闲话-夏侯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