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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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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际竹蝶却已是一叶小舟顺流而下,自富春江转入钱塘江,不数日便抵达杭州,登岸下舟,乘晚入城,也无心留连西子湖畔的软红芳翠,径自便赴天竺寺而去。
是时天已全黑,游人尽散,三天竺在西湖西路,四周林深竹密,翳映阴森,行到与飞来峰相连接的莲花峰东麓,一轮下弦月渐渐升至林梢,满地枯叶都凝上了一层银霜,下天竺寺后乱石耸立,月光下朦胧可见石上所刻碗口大的篆字。她慢慢走近,伸手抚在石面之上,轻轻念出这三个字来:“三生石。”闭上眼睛,夜风拂衣,襟袖生寒,心里一刹时沉静如水。
也不知立了多久,缺月已升至中天,竹蝶忽然开口道:“你既然来了,又何必不敢现身?”
隔了半晌,只听见轻轻的脚步之声,到了她背后停下,月光将一条瘦长的黑影投射在石壁之上,遮住了她自己的影子。竹蝶并不回头,只是淡淡的道:“我已言明不再相见,你还要跟来作甚?”
封瑜之全身颤抖,道:“你……你不知道我找得你好苦,你为什么要走?”竹蝶道:“我不想再看见你。”封瑜之颤声道:“你为什么?”竹蝶冷冷的道:“我为什么,你不比我更明白?”
封瑜之一呆,涩然道:“你……你到底知道我是谁了,是不是?”竹蝶冷然不答。封瑜之凄然道:“我原知道瞒你不过,虽说隔了这么久,我又变成这副模样……你一直恨极了我的,我实在对你不起……对你不起……”
竹蝶仍是沉默不语,但被他这几句话勾起了心底潜抑已久的伤痛,禁不住身子微微发颤,手指抓紧石面。封瑜之颤声道:“你就不能饶恕我么?我若早知道会教你这般的苦楚……我害苦了你,可是我心里也不比你好过啊。我总想向你赎过,偏生做什么都抵消不了当日过错……竹姑娘,如今我只求你说一句话好么?”竹蝶不开口。封瑜之惨笑道:“我也不敢求你别的什么!你这般恨我,当初便说过要教我死在你手里,是不是?既然如此,你何不痛快下手?我的武功已教你废了,这条性命你随时都可拿去,我也不怨你!”竹蝶缓缓摇头,道:“我替你拔毒散功,并不为了取你性命。”
封瑜之呆立半晌,呼吸渐促,问道:“你不想杀我?你……你原谅我了?”竹蝶道:“今生今世,我无法原谅!”封瑜之咬牙道:“那么就是你不屑于向我动手了?你……你……不论你怎样待我我都甘心忍受,可是你不该这般!一起初你便不曾正眼看过我,事到如今你还是不把我看在眼里!我连死在你手底下都不配,是不是?到底为什么你要这样轻贱于我……就算我害了你,可是你也折磨得我够了!”热血上涌,伸手便欲去抓她肩头。
竹蝶蓦地转头,清亮的目光直逼过来,封瑜之手指离她肩头寸许,终究不敢抓落下去。竹蝶凛然道:“我不杀你,并不是轻贱于你,或是折磨你什么,只因为我已不必杀你了!此后只当你我从未相遇,你走开!”
封瑜之跄踉后退,脸上肌肉扭曲,本已肿毒渐消的脸孔霎时间又是无比狰狞可怖,良久良久,失声惨笑,喃喃的道:“是啊,你是不必杀我,你这般待我,与杀了我有什么两样?我这一辈子……总算还能教你痛恨一场,别的什么,我也不用求了。”
竹蝶不愿看他,转开头去,隔了许久,才冷然道:“我虽然恨你,但你实则罪不至死;况且子陵钓台上我受过你救命之恩,你也总算曾出力为我,我再执著恩怨,也是无谓。你去罢!你我之间,从此一笔勾销了。”封瑜之急声道:“我求你原谅我!”竹蝶缓缓的道:“我可以不再恨你,却还是不能原谅你!如今就算你曾为我做过千万件事,就算你死在我面前,难道便能挽回当日之事,便能教我将所受伤痛耻辱全部忘怀?你说我不把你看在眼里,我不否认,我同你原本便了无相干。倘若不是你……不是你害我一世,毁我终身,我一辈子都不会同你有什么纠葛,你本来也犯不上我正眼相看的!”
封瑜之瞪视着她,全身都在发颤,突然抑制不住的大笑了起来,满脸都是热泪迸流,一直在心底苦苦压抑的痛楚凄凉猛然全涌了上来,再也无所顾忌,狂笑道:“很好,原来我到底害了你一世,毁了你终身,我……我还当我这一生再不能沾上你半分的……你尽管瞧我不起,可是事已如此,我就不信你心里还能当我不相干!你再聪明,你再狠心,我料你也是没有法子,你终身甩得脱我么?我到底是你第一个……”
竹蝶霍然转身,满脸已气得通红,全身也不自禁的颤栗,陡然厉声道:“住嘴!不要说了!”
封瑜之狂笑之声忽尔止歇,一瞬不瞬的看她,目光中悲苦不禁,温柔无限,渐渐气息急促,低低的道:“你……你为什么便不能跟我呢?就算你还在恨我,不原谅我,可是我一生一世都不会负你的。这世上已经没有别人待你好了,江湖上的人只想杀你,你们天山派也决不会护着你的!你要是怕我武功已废,保护不了你,我宁可将那功夫从头练起,哪怕为此送了性命也不要紧。我不敢求你爱我,只求你让我好好的爱护你,毕竟事已如此……”竹蝶喝道:“不要说了!”
封瑜之住了口凝视,竹蝶通红的脸颊已转为惨白,胸口起伏不定,好半晌才咬牙道:“你……你还说什么事已如此,那般……只能教我痛恨一世,你若当我因此就会依你,我也不是天山竹家的女儿!你……你乘人之危,无耻卑鄙……你不要逼得我恶语相加!”封瑜之急道:“到了这个地步……你是嫌我什么?还是你心里有着别人?”竹蝶冷笑道:“你怎样都不与我相干,我怎样也不与你相干!总之我不会跟了你,纵使无路可走也不会屈从于你,我就是这一句话,你息了心罢!”封瑜之大吼:“你到底为什么,为什么?”
他嗓音嘶哑,中夜之间,叫声全如哭号,带着这一腔痛楚悲愤之情直传出去,四面八方山谷都鸣响起来:“为什么……为什么!”
竹蝶一手扶石,身形在夜风之中微微发颤,良久良久,平静下来,缓缓的道:“情之为物,强求不来,这‘为什么’三个字,根本是不必问的。”
封瑜之呆看她良久,惨然一笑,道:“是啊,不必问的!就是我自己,为什么便定要心里有你?自从第一眼看到你,我便知道这一世是完了,老天爷已把前生冤孽送到我面前……你恨我害你,可是没见到你之前,我也曾是个好好的自在人啊,你委实也害了我一世,你明白么?”竹蝶慢慢摇头,道:“我自来不曾结识于你,更无所谓害你怎样。你自己的事,用不着怨天尤人。”
封瑜之凄然苦笑,低声道:“才认识你的时候,我也想不通为什么会这般死心塌地;到了如今,越是没指望,却越是明白,我究竟是爱你什么。”闭了闭眼,只见竹蝶扶石而立,单薄的身影仿佛风吹得去,缺月冷光自背后透了下来,映得她浅黄的衣袂一片溶溶素白,全是冷清淡静之意。封瑜之轻声道:“你这一颗心,到底最是高傲不过,你喜欢的人,纵然不能令你尊重仰慕,至少也要教你怜惜呵护……这两样,我竟都不能有……”说到此处,不由得喉音哽咽了,顿了一顿才接着说了下去:“我不能怪你,只恨老天爷,既然你我无缘,为什么还要教我遇见你,又为什么偏要接二连三的将机缘送到我眼前?我宁可这辈子不曾识得你,岂非彼此都要好得多?可是……可是……要是没有我的话,你这一生或能平安欢喜;要是世上没有你,我就算好好活着,这辈子却也没什么意思。”
一刹时两人都静默了,只听见山涧流水淙淙作响。两人都被这沉重的心事压得噤口不语,各自心底,却又似翻江倒海一般汹涌无休。
又过良久,封瑜之轻轻问道:“竹姑娘,我能再问你一句话么?”竹蝶不应,他脸上掠过一丝凄凉的笑意,道:“问了多半要刺你的心,可是我便是忍不住……我这一辈子,也只能唤你一声‘竹姑娘’,偏偏他却能唤你的小名……你始终不肯要我,是为了他罢?”竹蝶摇了摇头。封瑜之呼吸微微急促,道:“你骗不了我!当初大家都知道你们相好,虽然你拒了婚事,可是你毕竟也关怀爱惜过他!你不承认么?”竹蝶淡淡的道:“他是我的朋友,也是我的亲人,我难道能不关怀爱惜?”封瑜之道:“听说他和五毒教主在一起,恁地负心薄幸,无情无义……也不值得你这般!”竹蝶道:“论起亲友情分来,有什么值不值得?至于分外之情,我们原本也没什么相干,今日更犯不着提到他!你不用再说了,请你走罢!”
封瑜之却不肯便走,只是一动不动的站在背后凝视。竹蝶转过头去看石上篆字,出神半晌,忽道:“我一路东来,其实就是想看一看这块三生石。你知道三生石的典故罢?”
封瑜之虽承师教,却不曾读过闲书,闻言摇了摇头。竹蝶道:“这段故事出自唐人袁郊的《甘泽谣》,东坡居士《圆泽传》也有记叙。相传唐代士子李源与僧人圆泽交好,圆泽临终,与他相约:十二年后中秋月夜,杭州天竺寺外再相见。其后李源如期而至,遇见牧童口唱歌谣:‘三生石上旧精魂,赏月吟风不要论。惭愧情人远相访,此身虽异性长存。’又歌道:‘身前身后事茫茫,欲话因缘恐断肠。吴越山川寻已遍,却回烟棹上瞿塘。’据说这牧童便是圆泽和尚的后身。这段故事虽然荒诞不经,我素来也不信前生后世之说,但细细想来,今生已是哀愁困苦,倘若相信有前世因缘,来生偿报,岂非还能安慰几分?我倒是太痴了。”
封瑜之不懂她的言语,只是怔怔相看,竹蝶淡淡一笑,道:“悲欢离合,得失荣辱,虽非命定,却关性情。记得从前爹爹携我来看这三生石,曾经感叹道:‘尘世之苦无可解脱,只缘这世上,并没有这一块三生石!’我当时不解,直至如今方始明白,虽说种种遭遇自己选择不得,可是这尘世的路,毕竟还要各人去走,为祸为福,孰恩孰怨,都是自己生性使然,怨不得什么命中注定,什么事有前缘!佛说轮回三生,原是自我慰解而已,偏生我却要想得明白,明知都是一场虚话,逃禅避世,尽属无谓,也只有做个痴人,自己担当这尘世之苦了。”
封瑜之见她转身便走,身不由己的追了上去,叫道:“竹姑娘!”竹蝶双眉一扬,道:“我言已尽此,你还想怎地?”封瑜之哑口无言,过了半晌才呐呐的道:“我……我不是要纠缠你……我有一样东西……你的东西,你定是有用的,还给你罢。”自怀中取出一件物事来,月光下发出闪闪金光,却是那只藏有录着《百毒真经》下编鲛绡的金盒。
当日竹蝶惊闻父亲噩耗晕倒,昏厥中为封瑜之所乘,醒转之后悲愤交加,随手摸到了这只金盒砸去,此盒便此落入封瑜之手中,更由此生出了无数风波。这时她乍见当日之物,那般情景霎时间重又涌上心头,虽然此刻业已冷静,也决意忘却这块平生重创,却又哪里抑得住伤痛羞辱?盒中鲛绡录着的那《百毒真经》的下编译文,乃是自己心血所寄,也是武林中皆欲得之的奇宝,原该自己收回才是,可是连带而来的是这一种痛苦耻辱的心情,却教她怎能伸手去接此盒,又怎忍伸手去接此盒?
封瑜之低声道:“竹姑娘,这是你的《百毒真经》啊,你不记得了么?”竹蝶陡然转头,道:“不用还给我了!你愿意的话,不妨转交给我家小表哥便是。我相信他定然活在人世,也知道他定然同何教主在一处,这一册文字何教主想了十来年,该给她了。”再不待封瑜之多说,拂袖便行,转瞬身形已没入了山林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