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江瑟瑟半江红》落漠

2、往事

　　五江涟碧
　　我要杀了他！
　　杀了他！
　　早在当初知道《苍生策》是他所作之时，我就该杀了他！不，应该更早一点，早在三年前，从知道他是靖王幕僚那刻起我就该处心积虑地杀了他！
　　靖王逼宫，我毫不怀疑他在其中起了多大的重用！一个写得出《苍生策》的幕僚，他的心愿绝对不会只是辅佐一代贤王那样简单！
　　所以我下定决心，即使是现在，也许迟了，但我一定要杀了他！
　　我拿出了父亲在我五岁生日时赠给我的一柄汉青匕，极薄的闪着寒光的匕首，我要用它，杀了他！
　　然而我很快失望。他似乎早已察觉，并且期盼着我的到来。
　　在电光火石间，他握住我的手腕，当他说出希望我等待的时候，我的心是颤抖的。
　　那一刻，我不知道自己是该庆幸还是惋惜，他还活着。
　　我答应了他的请求。
　　然后转身，明明大门就在眼前不过二十步的距离，每一步我却迈得异常艰难。我努力使自己镇定。然后在终于离开他的视线的时候，颓然坐地。手腕上还有他手握过后的余温，冷风拂过，我紧紧抱住膝盖，泪流满面。
　　靖王的逼宫使得准备不足的护国军节节败退，人们都说，也许不久后，靖王就能君临天下了。
　　我与苏慕白一同看着这天下动乱，等着看谁住沉浮，等着……我亲手杀了他的那一天。

　　就在靖王已将皇上逼至绝境之时，皇上终于将兵劝尽数交给逸王，随后，在事关改朝换代的牧城之战中，逸王力挽狂澜，终于嬴得一局。普天震惊，人们纷纷动摇了靖王必胜的想法，在逸王逐渐的反攻中渐渐站到了他那一边。
　　在得知这些消息的时候，我本来以为他会震惊和失望，但他淡淡一笑中，竟透着了然。
　　在逸王破竹碎石般利落地进攻中，靖王节节败退，很快退至皇城。而苏慕白仿佛事不关己，一点也没有为靖王失利而担心的样子。然而不知不觉中，他的身体似乎越来越不好。
　　我察觉出不对，想要给他找来大夫都被他固执地拒绝，我心有隐忧，但他强硬起来我不好坚持，只能冷眼看他消瘦虚弱下去，心中焦虑。
　　终于有一天，他病倒了，我去请来大夫，并按着药方煎好药送去，他微笑接过碗，转手泼在地上，温柔道，我中的是毒，不是病。治不好的。你的手不是用来煎药的，你大可不必如此。
　　刹时若有一桶凉水将我从头至踵地淹没。我想起在靖王别院里的最后一晚，他破例呆了很久，然后带着我的卖身契出来。靖王阴狠狡诈，难道说就是那个时候……缘由令我如坠冰窟，我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让自己能够平静地说，你中的什么毒？可有解药？
　　然后他温和地笑了笑，透着无以言语地倦意，就这样死去，多好，不会弄脏你的手。
　　愤怒呼啸而来，我克制住自己，冷冷说，我不过是想要留着你的命，好亲手了结而已。
　　他抬眼看我，明澈的眼眸有着洞察人心的力量，让我有种无法遁行的无力感。
　　满心满口都是凉意，我转身拂袖而去。

　　一阵剧烈的咳嗽声从身后传来，我猛然转过身，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一缕黑色从他苍白的唇角缓缓滑落，而他犹自微笑。
　　阿碧。
　　他唤我的名字，温柔地看着我，又似乎透过我的眼看见苍茫寥远，带着决绝，慢慢闭上了双眼。
　　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后，满天满地的鲜红刺痛了我的双眼，在我清醒过来之前，我的身体已经扑了过去，双手死死拽住他的双臂，将头紧紧埋在他的怀里，仿佛落水的人抓住稻草般绝望地颤抖着，泪流满面。
　　我不要你死。
　　不要死。
　　那一刻我的心思若洞中观火，纤毫毕现。我终于明白了自己到底要的是什么。

　　竹门忽然被大力撞开，一双金边皂靴出现在我眼前。我愕然，抬头望去，只见眼前男子金冠束发，剑眉星目，一袭戎装称得整个人威风凛凛，只是满身风尘，显是急急赶来，眉梢眼角都是疲惫。
　　他一手护住慕白心脉，小心将他抱起，就急忙向外冲去。我情急之下只得伸手使劲拽住他的衣袖，你是谁？你要带他去哪儿？
　　男子停下脚步，蹙眉望了一眼半昏迷中的人，再望了眼我，眼神刹时冷了下去。
　　如果不是你，慕白绝不至于毒发。
　　我是逸王萧翌，你若不想他死的话，就赶紧让开。
　　他一甩袖子，匆忙离去。
　　我怔在原地，一双手轻轻将我扶起，是一个笑容婉约的女子，见我茫然失措的样子，她低声细语道，靖王给苏公子下的毒是“美人恩”，诱使毒发的引子便是心动……纵使语言和动作可以掩饰，心，却是最真实的……
　　还有，苏公子誓死效忠的人，是逸王。
　　那一瞬间，若醍醐灌顶，终于醒悟过来，知道自己有多么的愚蠢。
　　那一刻，我悲喜交加，泪流不止。
　　王爷从一开始一面就想让苏公子回去，一面遍寻名医。只是他不肯……他说对解毒已不抱希望，只愿意就这样陪着你，直到最后……
　　女子叹息一声，似羡似悲。
　　我急切道，那你们找到神医没有？可否解他中的毒？
　　女子微笑，是……所幸上天终待你们不薄。名满天下的“药王谷”谷主苏亦暖，目前正在逸王别院中。

　　帘幕遮挡住了床榻，使得睡在床上的人影若隐若现。苏亦暖，我不知道这个名满天下的神医为何竟敢以身试毒，将解药给慕白服下后，她的话语似乎还回荡在我的耳边……
　　不幸中的万幸，他毒发是第二次，尚且有救；若是第三次毒发的话，便是大罗金仙也无法可救。
　　只是虽已喂下解药，但内脏器官被损坏得严重，如若今天能醒过来的话，就没有大碍了；但若……
　　轻轻捞起淡青色的帘幕，卧在层层锦绸里昏睡的男子，面容清俊，只是唇色苍白，看上去虚弱非常。
　　我轻轻走到他的榻边，双膝跪地，把我的脸埋在他的掌心。
　　这是我误认的仇人，以及刻骨铭心的爱人。
　　明明是酷暑时节，他的手却很冷。一缕风拂过，我瑟瑟发抖。
　　我愿意用一切去交换他的生命，哪怕用我的命去换，也再所不辞。

　　六苏慕白
　　我并不是有意出言伤她。
　　我只是不忍她再劳神下去，她本是有若蔷薇的人儿，应该在枝头张扬地绽放，不应该为我这个将死之人黯然。
　　双眸里雾气氤氲，她努力忍住不让自己落下泪来，踉跄着转身。单薄的背影纤弱的肩膀，以及紧握成拳的双手掩饰的隐忍和固执，让我的心忽然跟着急促地跳动了一下。
　　那一刻生生万物为之窒息，我什么也不想说，我只想要拥抱她，用我残存的生命。
　　我轻轻唤她，阿碧。
　　五脏六腑在瞬间被牵扯得生疼，一股股腥甜直直往上汹涌喷薄，我的眼前一片漆黑。耳边似乎有声凄厉的呼喊，但我已经什么也听不见了。
　　我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那是十多年前的帝京。奢靡繁华的帝王之城，富贵城乡中的阴暗肮脏。
　　一个清秀的小男孩被人拐卖至勾栏院。老鸨想要将他调训成小倌好服侍达官显贵，男孩宁死不从，几次三番地从勾栏院中逃跑，又被抓了回去，折磨倍深。最后，当他历经艰辛，再一次艰难逃出来后，痛病交加，他瘫软在地上。后面是追兵越来越近的叫骂声，他再也没有一丝力气，心里充满了绝望。
　　一双金边黑靴映入眼帘。
　　男孩努力抬起头，只看得一眼便昏了过去。
　　那是一双温和的孩童的眼睛，却暗藏着无穷的智慧。
　　孩童那时不过是三皇子萧翌。他收留了男孩。从此，男孩便成了那个孩童的，亦仆亦友的存在。

　　男孩渐渐长大，他的才能得到了萧翌的赏识。彼时逸王不过是想做一代贤王而已，忠心辅佐太子殿下。然而靖王陷害国相，进而扳倒太子，势力大增，隐隐有成王之势。逸王愤恨交加，无奈除去自己外，其他皇子尚且年幼，在自己和男孩的努力下，暗中培养了自己的势力，与靖王渐成分庭抗礼之势。
　　皇上龙体渐衰，却仍不想立太子。两方人马暗自不动，都在等待一个最好时机扳倒对方。
　　而三年前，靖王南下江南，遍寻智者，逸王这方，终于抓住了这个时机。
　　劝说靖王在皇上出塞之际逼宫夺位，逼迫皇上在最后关头交出全部兵权，与逸王设计力挽狂澜，及至反扑靖王。以及最后夺得帝位。
　　这一切都在我的掌控中。
　　惟独阿碧的出现，让人无所适从。
　　在靖王别院的最后一夜，当我看见她居然是江涟碧时，记忆深处的那张笑靥鲜活浮现，我才明白自己早已把她深刻铭记。
　　再也没有人能如阿碧般与我契合。
　　短暂的生命里，曾有这样一位红颜知己陪伴在身旁，我该知足的。不是么？
　　但我舍不得。
　　我多想与她携手一生，晨日采菊东篱下，暮时悠然望南山。
　　或者静听屋外冷雨声，或者闲敲棋子落灯花。
　　但对我来说，一生是多么奢侈的字眼。
　　而我愿意为了她，试上一次。
　　我写信告诉了逸王，靖王逼我吃下毒药的事。
　　回信是意料之中的愤怒和悲伤。
　　于是我便微笑。
　　我苏慕白一生，绝不会后悔的事，就是从八岁那年，便跟随在了萧翌身边。所以为他做的一切，我都心甘情愿。
　　萧翌让我马上回王府，他立刻出动人马遍寻名医。我固执着不肯离去。我想要为我和阿碧寻找一份希望。虽然明知结果只会是绝望。
　　但我不曾想，他竟然真的能找来神医，将我救活。
　　仿佛沉睡了千年万年后，悠悠转醒。第一眼，便看见白雪一样的发。
　　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我感觉到无比的悲哀。
　　她把脸埋在我的掌上，她颊上的清冷令我感到灼烧一般的痛楚。我费力地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抚上她的白发。
　　阿碧，我回来了。
　　我轻柔唤道。
　　她猛然惊醒，全身僵硬。然后缓缓抬起头来，动作迟缓，眼神颤抖，仿佛这是一场易碎的梦境。
　　我抚上她消瘦的脸颊，泪痕宛在，我说阿碧，你头发全白了。
　　她终于醒悟这不是梦境。
　　看着肩上垂落的缕缕白发，眼里闪过一抹诧异。继而仿佛祈愿实现一般喜悦，泪盈于睫。
　　是啊，好象白雪一样……
　　不过，只要你能回来……

　　我无论如何不能想象，替我解毒的竟然云游四海的神医苏亦暖。
　　后来得知她竟然是主动前来，我更加惊诧。当我问及缘由时，这个笑容温暖的女子只是说，这种失去至爱之人的痛苦，我不想让更多人再体会到了。
　　于是我便缄默。
　　在替我调养得差不多之后，她便要离开。
　　那天是萧翌登基之日。我与阿碧前去送她。
　　萧瑟的秋风中，女子笑容若春风和煦：“要握紧彼此的手，再不放开啊。”
　　说罢潇洒地跳上船头，背立于船头，随着小船在江面渐行渐远。背影孤单而寂寞。
　　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
　　阿碧挽紧了我的手臂，似乎觉得情景太过凄清。
　　而我，微笑着将她揽入怀中。
　　再不放开。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