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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第 5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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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陌十六岁,毅然决然离开晏家,千里迢迢赶赴南郡无虞书院求学,却在此地屡屡受挫。这让这个被人捧着长大、衣食无忧、不曾烦恼过任何事的少年,感到前所未有的迷茫。却是在此时,魏飞清出现了,不偏不倚,恰恰好出现在那个瞬间。
西海是有信仰的,靠海而活的人,相信海神,与水神有关的节日数不胜数,他们水神敬畏、祭祀,相信水神会保佑海面的平安,保佑出海的人会好好地回来。
问晏陌信不信神明存在,说不信太过绝对,说信也不过如此,他见过太多虔诚的人出海后,再也没有回来,也见过藐视海的人,平平安安一生无忧。
惟有魏飞清,他相信那是神明送到他身旁的精灵。十六岁的少年呆呆地看着蓝色衣裙的少女,她双手负在身后,眼睛望向遥远的地方,东方天空浮起一抹鱼肚白,随着启明星淡去,金色光辉如同破堤潮水,席天卷地而来。
晨风呼啸而过,拨动少女青丝和柔软裙摆,金色光芒轻轻亲吻她的脸庞,细微的绒毛映照得十分清晰。晏陌看到她落了一片光芒的眼睛,在发光,在发亮。
“这里是除了无忧台以外,无虞书院视线最好的地方,也是看日出最好的地方。”魏飞清侧头来看他,她微微笑着,说:“若是心情不好,到这里来看看,天地何其辽阔,世界何其壮丽,我们多么渺小,那一点点的悲伤,算得了什么呢。”
晏陌与她对视,身为女子,却说出这样的话,晏陌对她不禁生出几分敬佩。那时他对魏飞清知之甚少,没有察觉到她豪言壮语中淡淡的失落。天色已明,魏飞清像是一缕幽魂,轻轻退到阴影下,消失不见了,晏陌甚至没有来得及问她姓甚名谁。
回到禅房,原本打定主意要收拾行李的晏陌只当没这回事,他拿起书本去学堂时,突然察觉一丝诡异,无虞书院有女弟子吗?
晏陌不信邪,却也不曾将此事告知其他人,他依然天天碰到陆归一,他那双灰白的眼睛不知看向哪个方向,他依然在许多事上比不过他,他仍然觉得这个人聪明得让人觉得上天偏心得让人讨厌。
然而他却不再生出要离开的意思,他时常起得很早,去遇到那个少女的地方呆着,希望能够在遇到她,然而他不曾再见过那个人。
那一日晏陌做算数又差陆归一一点,气煞的晏陌一夜不归禅房,到那个地方坐着一动不动,默念自己是石头,没心没肝不生气。
“又是你……”只听过一次的声音出现在身后,晏陌瞬间想到那抹蓝色身影,他回头看去,见那女子扶着石壁低头看他,有些意外。
不等晏陌说话,她便抬头看着天边,等着那里云破日出。那一日没有星辰,也没有日出,直到钟楼的钟声响起,天色依然黯淡无光。
“看来天气不大好。”她说:“还是早点回去吧。”
她话音一落,便转身离去。
“喂,你是谁?”晏陌叫她,她却仿佛没有听见,继续往前走,晏陌一急,伸手抓住她飘到眼前的绸带。
“有事?”她回过头来,并不见生气,她看着晏陌嗫嚅着说着什么,开口道:“我的耳朵听不清楚,你有什么话,可以写出来,我会回答你的。”
晏陌一怔,魏飞清目光沉静,所以他们相遇两次,几乎都是她在自说自话,是这个原因。见他不说话,魏飞清转身离去。
那时的魏飞清,只是在无虞书院默默地养护自己,听不见声音的她,如同被海水隔绝的孤岛,她难以接触别人,旁人也难接触到她。
后来,晏陌带着纸笔,锲而不舍地在那里等着,终于知道了魏飞清的姓名和其他常去的地方,不必在那个地方干等的晏陌将阵地转移到紫烟阁,却意外地在那里看到了陆归一。
他盯着对着一堆书坐着发呆的陆归一,一股莫名的气就冒起来,魏飞清坐下,拿起桌上的书,对陆归一说:“继续读昨天的那本吧。”
陆归一轻轻点头,“是不是还有人,是……”
“晏陌。”魏飞清道。
“嗯……”陆归一静默片刻,陈述说:“是为你而来的。”
“才不是!”不等魏飞清说话,晏陌就像被踩中尾巴的猫,跳起来,气冲冲地离开了。
他回到禅房,生了一会儿闷气,又觉得自己太过小气,回想那两人惊讶的神情,心里又羞又恼。气恼之下,常去的那个小山口也不去了,后来陆归一第一次主动与他说话,两人同龄,但陆归一比同辈经历过更多,也比同辈人更加早熟。
晏陌与他相对,他那双灰白的眼睛转过来,晏陌的心就提到嗓子眼,他知道陆归一完全看不见,但总觉得心虚,虽然他什么也没做。他猜测陆归一会与他说什么,陆归一却只说:“飞清有话与你说,她说,在那个地方见。”
“……她让你转告我?”
陆归一点头,“飞清不喜欢在书院行动,她能够结交新朋友,我很高兴。去见她吧,师弟。”
晏陌次日起得大早,发现下雨了,他望着滴滴答答的雨,心想魏飞清不会在这种天去那里吧。他回身准备温习功课,却神差鬼使拿起靠在门边的雨伞,撑开冲进雨中。
穿过小门,沿小路绕过一块巨大的石头,便是魏飞清心里有结时会去的地方。晏陌看到水面倒映的蓝影,心里一惊,快步走过去,果然见魏飞清撑着伞站在那里。
“你信是金子总会发光这句话吗?”魏飞清问。
她没有回头,也听不见,晏陌不知她是怎么知道自己来了的。
“我不信。”魏飞清继续自说自话。
她面无表情地望着连成一片的天地,晏陌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意思,让他不要不自量力?他永远比不上陆归一?那简直就是放屁!
他盯着那个魏飞清,正要说“我就是没人能够忽略的大金元宝”反驳她时,魏飞清又说:“就算天赋异禀,就算惊才绝艳,终究比不过注定。总有一些人,就算是草包,也有人将其捧上神坛,什么也不做也可享受世人供奉。才华算什么,要多少时间,多大代价,才能走到与他们匹配的高度?”
晏陌一愣,想了半天,才从她望向远方的目光,看明白了她在指桑骂槐,但那槐树不是他。
他愣了半晌说:“你这个想法,就偏激了。”
又想起来魏飞清听不见。
魏飞清转过身来,沿着伞檐垂下的水珠如同珠帘,将两个人隔绝开来,但魏飞清在盯着他,她还笑了,笑得有些苦涩,“真羡慕啊……”
“羡慕什么?”晏陌下意识问。
这一句魏飞清仿佛清晰地听到了,她弯起眼睛笑起来,“羡慕你有能力,羡慕你有这个机会,如果是你,一定会发光发亮的,比任何人都耀眼璀璨,晏陌……”
“飞清……我没有了……”床上躺着的人干裂的嘴唇轻轻颤抖,发出短促的气音。
魏飞清泪如泉涌,她听不见,她什么都听不见,但她知道晏陌在说什么,眼睛看得很清楚,心听得很清楚。
她摇着头,抓着晏陌的手,哽咽着说:“有的,还有的,你还有机会的……”
晏陌抬起手,为她擦去泪水,他艰难地睁大眼睛,仔细地看着眼前的女人。数月不见,她瘦了,憔悴了,这些时日里,她流过多少泪,将她原本坚韧的精神,都哭得软弱了。
“不哭不哭不哭……”晏陌轻轻地说:“你哭得我的心很痛,这让我,怎么放心……”
“晏陌……”魏飞清抓紧他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上,他手掌的冰凉,似乎将整个黄泉的阴寒全都带来了,“你要好起来,书院还需要你,那些孩子还需要你,我也需要你……求求你,好起来,好不好?”
她可怜巴巴地乞求他。
她是南郡的郡君啊,是这天下最珍贵的女人啊,她不需要低头向别人乞求,她只需要冷冷地下令,她的命令,无论是谁,都应该去遵循。
晏陌手指轻轻一颤,眼泪从眼角滑下来,他答应魏飞清,一遍一遍地说“好”,然而魏飞清什么声音都没有听到。
“……晏陌,求求你……你要好起来……”
晏陌想要握紧她的手,但他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存在,他想不起来何时失去感觉,他看到从魏飞清眼中坠落的泪水一滴滴打落在他手上,他感觉不到那液体灼痛人的温度。
他快要死了,他要残忍地抛弃他心爱的女人死了。晏陌看着魏飞清,想道:也许他早就死了,在那个混球一刀一刀在他身上划的时候,在他在他伤口上抹盐,抹辣椒的时候,在他放饿狗啃噬他的时候……他想要见见她,所以留了一口气在这具躯壳里,如今他心满意足了。
如果他死了,这个女人会心碎的吧。
不,也许不会。
“若是心情不好,到这里来看看,天地何其辽阔,世界何其壮丽,我们多么渺小,那一点点的悲伤,全得了什么呢。”
他想起来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她说的话。
对……就应该这样——以最开阔的心胸,去接受一切悲欢,如此一来,无论是怎样的伤痛,都不会在心上留下痕迹,就像一雨水滴落在大海中,只会漾起淡淡的涟漪,很快又会平复。
晏陌微微一笑,在她心上漾起过涟漪,就这样离开,已经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