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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真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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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前国内爆发过一次传染性流感,新型病毒来势汹汹,短短一周时间,死亡人数从2人增加到26人,而全国感染人数已经达347人次。在举国戒严,全民惶惶不可终日的特殊时期,医生成为第一高危职业。
那时池淼快要毕业,实习工作被分派在B市第三人民医院,他孑然一身无牵无挂,又正是满腔热血的年纪,便主动请缨奔赴在隔离区第一线。
人的生命有多脆弱?人在经历生老病死时又会做出哪些举动?
池淼用半个月的时间看尽百态,有中年男人油枯灯竭时的不甘和牵挂,有年轻母亲失去5岁孩子时的悲痛和苍凉,而他只能做好全套防护,在每次从病房出来之后用消毒液一遍又一遍的反复洗手。
疫苗还在研制中,经过变异地RNA病毒给科学家制造了不少难题,医院就是第二战场,身穿白衣的人群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和死神展开殊死搏斗。
以感染者的咳嗽和喷嚏为媒介,且微量病毒可留存在桌面、手机或附着在其他物品上,再通过手指与眼、鼻、口的接触来传播。这些要点池淼从整个医院进入戒备状态开始就在心中记得滚瓜烂熟,可连续三天三夜的高压状态让他精疲力竭,因此在接手一个十一岁的小姑娘时发生了意外。
患者父亲抱着女儿赶到医院,用绝望的语气求着他们救救小姑娘。时间紧急,池淼并不能详细记起自己和这位中年男人有怎样的接触,但等他听说对方已被隔离时,才料想自己可能也中招了。患者父亲早已被感染,只不过还未表现出症状,池淼终于在救人的位置上被替换下来,和那些等待死亡的病人一样被安置在了传染病隔离区。
发烧、咳嗽、头疼、咽疼,这些随之而来的症状让他整个人提不起半分力气,烧到头晕目眩,眼泪都不受自己控制。但病房里没有其他人,只剩惨白的墙壁和挂在上方不停提醒他时间正在流逝的钟表。整整一周时间,池淼回想起来都觉得那时的他似乎已经快到奈何桥,要是没人拉一把可真就头也不回的走过去了。
当时孟琰在哪?
他心心念念,等了几年的人在哪?
他徘徊在生死边缘却无法瞑目,只想再见一面的人在哪?
池淼站在八月的艳阳下浑身发冷。孟琰早就回来过,三年前就回来过,但他没有见他,甚至连一个电话都吝啬地没有打给他。所有的亲密此刻都变成欺骗,而自己内心除了愤怒之外,更多的却是无助和心酸。
他非常清楚,他爱孟琰,怎样都爱。
王长峰难得休假,回家陪了老婆孩子几天还留了些时间准备去看看已经转业的战友们。他从H省出发绕道A市,按手机上收到的信息提示顺利抵达。
孟琰有两年没见过他了,在车站远远望着便伸开双臂高兴的冲上去拥抱。带人回家时池淼正将炖好的绿豆排骨汤端上桌,经介绍后王长峰还耍滑头的敬了个军礼。
这餐饭吃的很是热闹,两个“老兵”平分了一瓶白酒,池医生没参与,但该聊的话题也一句不落。孟琰喜欢男人的事儿在第六中队不算秘密,那穿着红绳的玉佛还是王长峰命令他取下来的,当时大个子不服管,被狠狠揍了一顿。所以见着池淼,王队也只打量了几秒,并不惊奇。
饭后孟琰送他回酒店,池淼对着终于冷清下来的房子长舒一口气。
这些天他努力地想忘记那件事,但事与愿违。
鱼刺卡在喉咙里硬生生吞下去,从嗓子到肚子,没有哪一处是舒服的。
孟琰喝的不算多,但兴致好,晚上缠着医生非要闹。池淼没这心思,推开他转身将头蒙进被子里。
“三水。”
“我太累了,睡觉吧。”
如果从这句话里还感受不到对方的情绪波动,孟琰就白活这么多年了。他缓缓移过去从身后将人抱进怀里:“怎么了?”
池淼挣扎几下,逃不出去。
连日的胡思乱想终于在背靠男人炽热的胸膛时分崩离析,洪水决堤莫过于此。
沉默良久,他在黑暗里睁开双眼望着窗外皎洁的月光轻声道:“如果没有受伤,你什么时候才会退役。”
孟琰浑身僵住。
“如果......如果没有碰巧在老师家遇见,我们之间,是不是就这样算了。”
“不会的!我一直在打听你的消息,我们肯定能见面......”
“孟琰,”他打断他匆忙的回应:“你当初为什么不找我,为什么四年里一个电话都不打给我。”
眼睛出奇的干涩,池淼摩挲着男人的手指:“我都听到了,三年前你从部队回来过。”
“!!!”
“当时你怎么想的,是觉得都已经结束了吗?既然已经做好了不联系的打算,为什么现在又追上来?难道只是想体会‘重归旧好’这四个字?”
浓重的鼻音里掺杂的复杂情绪让孟琰除了勒紧双臂没有其他选择,他想解释,却张不开嘴。因为池淼说的每一句都是事实,他确实想过永不再见。
青年看他不出声,自嘲的笑了笑:“明天你从这里搬出去吧,我还爱你,可我也没办法将就。”
这话对孟琰是致命一击,他“腾——”地一下立起身将床头的台灯打开,微弱的暖光里三水眼下还有湿润的痕迹。
看着躺在旁边的池淼,他突然觉得他们之间仿佛拉开了万丈。
但孟琰依旧坚持:“我不走,我不和你分开。”
池医生维持的冷静几乎快要破裂,他睁开眼同样起身靠在床头:“这是我家!我不要你了,不是在征求你的意见,是命令、是驱逐、是......”
“三水!”猛然抬头的男人双目狠狠盯着青年,一直以来压抑在心里的话破口而出:“我不能走!”
这不是对答,而是独白。
“三水,我不敢打给你!我害怕!怕我们见过一面之后就再也没有下回!”
“没错,三年前,我确实有离开的机会。一直以来我都不服管教,执行任务也总是任意妄为。因为不听劝阻用枪击伤逮捕目标,当时队长失望至极都准备放弃我了。那就是我可以从第六中队出来的机会!”
回忆起曾经和战友们并肩作战的日子,对孟琰来说一半是甜另一半却是鲜血淋漓。
“我被关了半个月禁闭,”空调温度太低,他将薄毯往医生肩膀上又扯了扯,快要把整个人罩住:“出来时,平日里跟我对练的陈力没了,比我还小两岁的张勤也没了,就连说要赶我走的队长也没了。”
池淼抓住毯子边缘几度张口,最后只能呐呐:“没了。”
“嗯。某地区发生暴乱,我们队十一个人被调遣过去,只有四个回来。”此时此刻男人很想抽支烟,手指动了几下最后却变成握拳:“三水,我不能走。做出这个决定时我就知道我选择了放弃你,你怨我也好,恨我也好,我全都甘心受着,但我真的不能走。”
这是池淼第一次见他哭,双目通红眼泪却还在打转。
孟琰揉了把脸继续把话说完:“三水,我不敢见你,因为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就和兄弟们一样再也回不来了。是我自作主张替你做好选择,与其让你留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不如断的干净从此了无牵挂。”
了无牵挂?池淼不知道他如何能说出这四个字。他躺在医院里迟迟等不到疫苗时心里想的都还是一个叫孟琰的人,而这个人却说只要不见面他就会了无牵挂。
医生觉得那根卡在喉管里的鱼刺已经插进了胃里。
他不能不理解,因为那是孟琰拼死战斗的土地,上面还浇洒着数不清的军人鲜血,就如同他甘愿在病毒肆掠时献出生命一样。可他也想自私一回,也想“不懂事”的将个人感情放到家国大事之前,如果他们还停留在十八岁的年纪,池淼一定会歇斯底里的呐喊争执,问个明白。可他们都已不再年轻,尤其是正在跳动的那颗心脏,早就不堪重负,筋疲力竭。
孟琰再一次成功留了下来,医生没再赶他走,只是在繁忙工作的空闲时间里,他们交流的次数越来越少。
年假审批单终于签了下来,池淼只带了一套换洗衣服就踏上了远行的道路。他给男人发了条信息告知不必担心,只是出去走走而已,然后关掉手机安心的靠着座椅闭上了双眼。
B市的天气明显更为潮湿,烈日的照射下,每一粒水汽都闷的人喘不过气。医生熟门熟路的找到住宅小区,难得地脸上带着笑容敲开了老师家的房门。
师母满头银丝已见不到一根黑发,离葛老去世刚刚半年,她却苍老了十多岁。见到青年,老人异常高兴的将人迎进去,还把离电风扇最近的位置留给他。
池淼亲自下厨陪师母吃了一顿饭。
儿女料理好父亲后事想带母亲一块儿走,到他们工作生活的地方安度晚年。老人不愿意,执意留下,称自己手脚还麻利不想挪位置。于是这四五个月来都只有她一个人,养养花儿,擦擦老照片儿。
池淼看着墙上年轻时一表人才的老师,似是随口问道:“您一定很想他吧。”
师母笑了笑:“我觉得他一直都还在。”
听到这个回答,青年侧对窗户也随之一笑:“对,他一直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