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6、不谋而志同 ...
-
离容虽然缺少在官场摸爬滚打的经验,但高衍的神情与风度她学得飞快。加之她一双细眉平而长,眉眼距较常人为宽,更添了一分从容淡泊的气质,使人不敢轻慢。
这,倒不是她做官以后才有的架势。从前在高衍府上当丫头时,高衍就发现她心中仿佛有司南,任凭他如何迫使她卑躬屈膝,她的心也没有对他下跪过,更不曾轻易改变自己的方向。这样的气度到底从何而来?高衍猜不透。直到他在秋山坞中旁听了一节课,才知答案很简单,就在圣贤书中。
三人走出黄鹤楼时,便看到了石板路上刚刚落下的雨点。几个在马车边等候已久的下人赶忙过来举伞相迎。
“乐大人,下官与崔记室坐了一路的船,正愁没机会在平地上走走。这雨不大,我们的船又停在不远处,可否就问大人借两柄伞?我等步行回去,就不乘马车了。”高衍站在马车前问。
乐玄刚开始没想到从扬州来的记室参军是个女人,所以只备了一辆马车。他虽然名玄,但却是个不好玄谈的儒生,对礼法之事颇为看重,当然也不愿与离容同车而行。此时听高衍这样一说,他是求之不得。稍稍客气了下,便顺从了高衍之请。
离容接过下人手中的伞,再对乐玄抱了个拳。
荆州刺史,就此别过。
这雨说不大也不小,路上的游人匆匆散去,离容和高衍越往前走街道越空,耳朵里只听到雨滴打在伞面上的声音,切近,且连绵不断。
忽然,离容开口了。
“他装得很像,不是吗?”
他向高衍探听口风时的小心翼翼,他在高衍点播下的恍然大悟,他揣摩高衍语意后稍加思索,最后表现得感恩戴德……这些变化、衔接、过渡都太自然了,演得好像真的一般。
乐玄在朝中只有高义一个靠山,像他这种没有背景的人,站队尤其要快且准。争斗一起,他必是首当其冲。如果他真的认为这次高义可能有危险,那么除非他打算不顾一切生死相从,否则他至少应该对途经此地的高衍与离容避而远之,为自己将来的异木而栖留下后路。但是他没有。
他是荆州刺史,官位大,没有理由非迎接离容不可。可他还是来了,还邀请二人登楼。这看起来不是什么大事,但日后被人做起文章来,却是跳进汉水也洗不清。他,实际上已经站了队。
“你倒是很有做官的天赋。”高衍没有为离容遮风,也没让离容给自己挡雨。他们一人握着一柄牙白色的油纸伞,并肩徐行在长江岸上。雨水让江上起了一层白茫茫的水雾,水雾氤氲,风雨飘摇,一男一女的身影在其中若隐若现。
高衍问:“你觉得,他为什么要在我面前演这出戏?”
离容轻笑一声,道:“也许他觉得,只有你哥一个靠山不太稳。他故意欠你人情,希望你将来把他看作自己人。他看好你,这叫烧冷灶。”
高衍再问:“那你觉得,我又为什么要配合他演这出戏?”
“第一,你需要人。荆州这么重要,这里有人愿意成为你的羽翼,你何乐而不为?第二——”离容从胸前取出假的密信,举到高衍面前,道,“第二,你那些话是说给我听的,你想告诫我,不要轻举妄动。”
离容已经发现了密信是假的,至于是谁调的包,她倒是没有怀疑到季伯卿头上,只以为是高衍一人所为。
高衍瞄了一眼季伯卿伪造的密信,笑道:“这封确实做得不够像。”
高衍与离容同行了一路,随便用点迷香就能潜入离容睡觉的舱室,将密信的制式规格瞧得一清二楚。季伯卿却是匆忙之下看了一眼,当然不如他做得逼真。
密信中的内容离容能一字不漏地背下来,如有必要,她可以模仿萧馥的笔迹再写一封。然而现在密信已经不再是秘密了,或者说,从一开始就不是秘密。她接下来到底该怎么做?她心里没有底。
“你不想让我那么做吗?”离容问,“我以为你想。我把人偷出来,你随我们去江东。你哥手中依然握有中军,还有秦州并州荆州。我们则有扬州广州豫州,加上陆南生在江北招募的人马。江州刺史若落在我哥手中,他就可以在长江上下游之间居中调停。我们帮天子恢复威权,同时靠你哥镇御一方的势力牵制他。这样,他们就都不敢胡作非为,都不敢不做良臣圣主了。”
高衍心中一阵颤栗——果然,这个在他身边侍读多年的丫头,完全清楚他的理想。
“我想。”高衍坦白道,“但我怕你做不成,反而丢了自己的命。”
“我的命有什么要紧?”离容追上高衍的脚步,问道,“如果我想试一试,你会不会帮我?”
高衍转身面对离容,用折扇柄支起她的下巴,神情几乎有几分凶狠地说道:“你的命有什么要紧?你要是因此而死,你以为陆南生还会甘为萧馥驱使?你以为季伯卿还如何居中调停?你是徐州刺史的情人,扬州刺史的部下,未来的江州刺史的手足,还是崔家的女儿,高氏兄弟的义妹!我不管你是怎么看待你自己的,但你要清楚,你已经被母亲栽培成了举足轻重的一粒棋。没了你,整个局面都会失衡,很多联盟也无法结成。你的命不能轻易丢!”
离容愣愣地听着,秋水一般的双眸中腾起江雾,目光茫然地闪烁。
真的吗?她现在没有孤注一掷的自由了,她不能为着一腔热血慷慨就义,只能被复杂的各方势力不断拉扯,被动地向前行进。
高衍看她神情恍惚,软下语气道:“你别怕。换个角度想,至少大家都不希望你出事。”
离容低下头,顿了一会儿,问:“那接下来怎么办?王爷交代我做的事,我就不做了吗?”
高衍看离容迅速收敛了情绪切回正题,感到有一分心疼。他回道:“萧馥当然希望你能成功,但他肯定更怕事情败露。你放心,他不会真的跟陆南生撕破脸的,他没这个胆量。至于京中到底是什么情况,我们一起去探。若真有下手的机会,到时再商量如何行动,也不迟。”
离容抿嘴,点了点头。
江风将水汽吹到伞下,离容衣衫半潮,额发与眉毛也湿漉漉地紧贴着皮肤,但这样倒使她的五官更加清晰。
她的长眉利落且舒展,眼神慧黠又淡然,鼻子略露英气,嘴唇则是十足的娇媚,如此拼凑到一起,虽不是倾国倾城的美人脸,但却让人觉得那四分颜色之外,还有三分睿智与三分好性子:或许这就叫长得有味道。
江雨把周遭五颜六色的景物都冲淡了,天地间仿佛只剩了这一张脸,让高衍怎么都移不开视线。
“你是怎么找到自己的?”高衍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你是怎么确认自己心中所向的?为什么你好像早就知道自己是谁,该做什么。而我,却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
离容听了此问,转头去看高衍。那明亮如星的目光照在他身上,使他瞬间觉得江风江雨都没了寒意。
原来在黑暗无情的乱世中,尚有这样一道令人眷恋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