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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银红 ...

  •   被称作桓郎君的青年穿着氅衣,身材挺拔,与驿官站一处,一眼看去就教人分得出好赖。这人生得眉目如画,气质清绝,压根就应该是那都城永安才能出来的模样。
      宋拂见他迟迟没有应声,视线偷偷往上,却是落在了他的肩上。那人一身冰寒凉气,有细碎的雪花飘落到他肩上,铺了薄薄一层。
      她看着那层雪,有些出神。

      “在下鸿胪寺桓岫。”那人出声道,“稍后要劳烦诸位了。”
      宋拂仰起脸回道:“郎君客气了。”
      桓岫颔首,也不多说话,神色温和疏淡:“都护和予弥国的使臣都在等着诸位。”

      驿官不敢再拖拉,带着人迈开了腿就往内院跑。婆子们年岁大了,哪儿跟得上,等到了地方,一个两个差些就坐地上喘气。
      宋拂跟得也累,可看着小院内凝重的气氛,不由地还是紧绷起神经,将把手在院内的予弥国护卫打量了一番。

      “人来了?”都护姓乔,生得十分高大,见驿官领着人来了,忙走到跟前。
      驿官忙不迭点头应声。乔都护眉头皱起,有些怒道:“怎么都这把年纪……”
      一句话堵得驿官不知说什么好,急得满头大汗。
      这予弥国不许男仵作给小公主验尸,非要寻女人,可女人当仵作,全安西都护府才这几个婆子,难不成予弥国要个仵作还得看年纪?

      有番语从一侧的门后传来。
      宋拂循声看去,房门被人推开,有几个身着胡服的男子从中走了出来。高鼻梁,绿眼睛,面孔陌生,看着不像是常年进出安西都护府的胡人。
      领头的胡人开口就是叽里咕噜的一串话,说话时面孔紫红,脖子粗大,十分愤怒。

      话是陌生的听不懂的番语,这几人身上还带着杀气,饶是见惯了死人的婆子们,也禁不住吓软了腿。
      有鸿胪寺的官员赶紧跟了过来,帮忙作答:“这位是予弥国的使臣。使臣的意思是,既然人来了,就一个一个进去,看到什么就说什么,查到什么就说什么,不许撒谎蒙骗。”
      说话间,一直守在一扇房门前的胡人护卫作势就要开门。

      乔都护看了眼害怕地不敢动弹的婆子。这门后头就是小公主的住处,人没了之后,就被予弥国的人严严实实看守了起来,生怕他们往里头进去动手脚。
      这小公主是要入宫为妃的,论理谁也不会在这时候犯糊涂害死她。可予弥国的使臣认定了小公主是死于非命,非要查个彻底。
      查就查吧,他还怀疑小公主的死,是这帮胡人自己下的手。

      “还不快进去!”驿官擦了把汗,见使臣脸色发青,忙抬腿就要去踢离自己最近的一个婆子。可脚还没碰着人,那婆子已经一屁股坐地上,吓得直摇头,惊恐地望着被打开一条缝隙的房门。
      一个人怕了,就有了第二个,第三个,甚至还有上了年纪的一口气没提上来,厥了过去。
      闻着尿骚味,乔都护的脸彻底的黑了。

      宋拂不动,心头长长叹了口气。
      活人有时候比死人还可怕。这些婆子平日里不怕死人,只怕当权的官。一个乔都护就够这些人心惊肉跳的了,再加上予弥国的使臣。即便不说究竟是出了什么事,看到这些人,也够她们站不住脚了。

      那边的使臣又叽里咕噜说了一串话,乔都护气得找人把吓软腿的、厥过去的婆子一个个带了下去。余下的人虽还留着,可脸色看起来也都不大好。
      宋拂叹气:“小的去吧。”

      她说的是予弥话,舌尖微卷,发音听着和之前说的回纥话丝毫不同。
      似乎是担心乔都护听不懂,宋拂又改汉话,道了句:“小的能说予弥话,小的去,方便唱报。”

      桓岫看了眼她的侧脸,转回头。
      予弥国的使臣仍有些不放心,指着那几个婆子,还是命人一个接一个的进去。那鸿胪寺官员脸色发白,硬着头皮跟着一道进了门。
      宋拂始终站在院子内,直到那几个婆子畏畏缩缩出了门,她这才提了提肩上背的东西进屋。

      宋拂走进内室,一眼就瞧见了躺在床上的小公主。对方浑身冰冷僵硬,早已断气多时,一双秀眉紧紧地蹙起,面上满是痛苦。
      宋拂见过各种各样的尸体,尸首异处的、服毒的、病死的,甚至还有牛马踏死的。小公主的状况,并不可怕,表面上看不出死因,也难怪会教使臣和乔都护相互忌惮。

      “公主生前身边是谁在侍奉?”
      “无人。”

      身后的声音传来,宋拂一愣,扭头看去,原本跟进跟出的官员不知何时换成了桓岫。
      青年就站在身后,注意到她眼中的诧异,微微颔首:“公主夜里不喜人侍奉,那些婢女直到第二日清晨喊门,才发觉公主出了意外。”
      宋拂微垂了眼帘,转回头,俯下身自己检验,一边看一边唱报。

      “头上无伤,两眼紧闭。”宋拂伸手撑开眼睑,“眼球完整。嘴巴紧闭,牙齿完好,舌头无伤。”她伸手就要往下,临到小公主的胸口,手顿了顿,“劳烦郎君背过身,小公主声誉要紧。”
      桓岫点头,背过身去。

      看过小公主身上并无外伤,宋拂直起身道:“凡被人杀伤死者,其尸口眼开,头髻宽或乱,两手微握,所被伤处要害分数较大,皮肉多卷凸。公主身上无伤处,并非他杀。”
      桓岫看着她,宋拂轻轻咳嗽,道:“这话出自《洗冤录集》,说的是被人杀死的,通常尸体的口眼张开,头髻松散,或者纷乱不整,两手通常半握,身上受伤的要害部位伤口尺寸较大,皮肉大多卷凸。公主身上没有上述几个情况。”
      有予弥国的小婢女就在屋内听着唱报,闻声眼眶发红,低声询问问是否是中毒。
      宋拂摇头。

      小公主不是外伤致死,也并非服毒死。
      服毒死者大多口眼张开,面色呈青黑色,嘴唇也是紫黑。小公主的身体已经发硬,算起时辰,该是前夜子时出的事。身上丝毫没有服毒死的症状。

      “非外伤致死,也非服毒死,可是窒息死?”
      小公主身上的衣裳已经重新穿了上去,桓岫不再避嫌,站在宋拂身旁,见她俯身查验小公主的口鼻,问道。
      “若是被人压塞口鼻死,理当眼开睛突,口鼻流出清血水,满面赤黑,身下更不可能如此干净无便溺。小公主面色青紫,略有肿胀,但下身清洁……”宋拂下意识地说完这些,忽地停住嘴,扭头看向小婢女,“小公主死后,可擦过身子,换洗过衣裳和被褥?”

      小婢女红着眼眶点了点头。
      “小公主夜里可是经常会咳嗽呕吐?”
      “是,公主夜里时常咳嗽呕吐,难以入眠。”

      宋拂低头闻言,再度凑近小公主的口鼻,身后桓岫问道:“可是发现了什么?”
      “是窒息死。”
      宋拂起身,换了汉话,低声道:“小公主是自己窒息而死的。”

      *****
      为防止串通,仵作婆子们每回仅有一人入内,出来后还会被分别带到空屋,在予弥国使臣和都护府看守下写好查验结果。
      宋拂查验出的结果,与先前几个婆子写下的一般无二。

      那小公主的确并非是死于他杀。服侍小公主的婢女证实了宋拂的猜想,小公主因先天不足,常年用药,时常因反胃呕吐折腾一夜。
      因使臣的要求,小公主的尸体不能进行解剖,不然也不至于直到最后才发觉不对劲。
      方才宋拂和婆子分别查验时,都因表面无伤,一时难以找出死因,然小公主的口腔深处仔细查看会发现有不少呕吐物,再联系面色青紫肿胀的表象,已然符合因呼吸障碍导致窒息而死的情况。

      验尸的结果已经出来了,予弥国的使臣虽有些诧异,可眼下的情况怎么也说不上几个仵作有串通。
      小公主既已病故,两国之间和亲联姻的事,便需要另行考虑。

      论理,事情既已出了结果,婆子们便可各自回家。只这天色已经不早,夜里赶路并不安全,乔都护遂命驿官将诸人安置在官驿内。
      宋拂也得了间屋子,然门才关上,便听到敲门声在外头响起。她开门,桓岫站在门外。
      “桓某初来落雁城,听闻此地夜不闭市,娘子可愿一道去城里走走?”

      宋拂原本也有着打算。
      她平日更多的是在关城一带走动,偶尔到落雁城,也忙着仵作的活计,还不曾好好逛过市集。再者,此地民风豪放,不似都城永安,女子不可随意在外抛头露脸。
      故她换过一身衣裳后,拎着朴实不起眼的钱袋子,便同桓岫一道出了官驿。

      日头已剩小小的一道弧光,光影自西山投下,将路上来往的人影拖了老长。雪花随风飘摇,宋拂四顾,冷不丁鼻头一痒,重重地打了个喷嚏。
      身边的男人当即停下了脚步。
      宋拂捂着鼻子,有些抱歉:“对不住……”

      桓岫看了眼她的侧脸,转身走进了路边一家仍旧开着铺子的成衣行。
      她追上几步,进了成衣行,便觉得店内的炉火暖和至极:“郎君这是要做什么?”
      桓岫并未回头,只一边看着挂在外头的氅衣,一边淡声问道:“我见宋娘子年纪不大,如何会与那些婆子一道,做起仵作来?”
      “孤苦无依,但求一技傍身,混口饭吃,便寻了师父跟着学了几年。不过堪堪出师。”她说得随意,似乎并不觉得这旁人眼中下九流的技艺究竟有何不好。

      仵作这一行,说是吏,却远比一般小吏要卑贱的多。入这行的,大多都是些贫苦出身,有的混了口饭吃,却是连家人都觉得晦气。
      且这行,光会验尸没用,还得会说,能通人情,略有些小本事。
      她能说会道,又通番语,自然较之旁人,多了份能耐,也多了条路子。关城县衙每每遇上难通言语的胡人,便会召她前往。

      桓岫伸手摩挲氅衣领子,闻声顿了顿,又问:“宋娘子的爹娘夫婿也都同意么?”
      “我尚未许配人家,爹娘幼时便已离世,倒是有兄嫂,却是不觉得做这有何不好的。”宋拂说完这些,便见成衣行的掌柜时不时往她身上打量,索性大大方方站在柜前反问道,“桃李之龄尚未出阁,可是不合规矩?”
      那掌柜面露尴尬,支吾着不知如何是好。桓岫却取过一件氅衣,道:“婚嫁随心。宋娘子试试这身。”

      说话间,宋拂的身上已经披上了桓岫取下的氅衣。
      宋拂脸上微微起了难色:“这身氅衣怕是……小的囊中羞涩,不过略微几步,实不必多费银钱……”
      桓岫若有所思地打量了眼套在她手上的钱袋子,轻飘飘的,看得出并未装多少银钱,且她身上的衣裳也足以证明她平日里的生活并不宽裕。这一件氅衣,或许便要花费掉她半年甚至一整年的俸禄。
      “宋娘子若不嫌弃,就当是桓某鸿胪寺为今日事还的谢礼。”

      平日里帮县衙验尸,一年也不过才十几两的俸禄。身上这件氅衣,远超她一年的俸禄。
      宋拂摸了摸,到底有些爱不释手,当即从善如流,客客气气地掬礼道:“那就多谢郎君了。”

      二人逛过了落雁城的市集,又在市集上用了几块杂糕充当晚膳,便踩着低垂的夜幕,昏暗的月光回了官驿。
      檐下灯笼闪着微光,予弥国使臣一行人与小公主所住的院子,仍旧有胡人重兵把守着。

      宋拂紧了紧身上的氅衣,踩着积了薄薄一地的雪往廊下走。前头再转个弯,便是她与仵作婆子们住的一排房舍。
      桓岫早她几步拐入一旁的廊道,却忽觉身后有一道明晃晃的视线落在他身上,长长久久,教人难以忽视。
      他下意识偏头睇去一眼,只见身后不远处的廊下,宋拂仍立在那儿。云层散去,月光倾泻而下,她身侧是银光耀目的白雪,映得她半身银红显眼夺目,似乎本就只有这个银红,才最衬她的颜色。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银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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