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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傅老娘絮说不肖子,锦丫头直批多情事 ...


  •   两个孩子在正厅玩得欢,却不想西耳房里傅老太太拉着闺女的手抽抽噎噎止不住地伤心。叶傅氏劝慰了母亲好一阵子,也没见好转,只得劝道:“您平日里总教训我们说,正月里哭不吉利,有天大的事也须放到脑后去,今日我也拿这话劝您,您什么事没经过、什么事没见过,不过赶上今日不顺遂的事都凑到一起了,早上先被二哥气了一顿,晚上三哥又这么口没遮拦地胡说,任谁也经不住这么接二连三地伤心,不如我让小厨房煲碗参汤来,您喝了早点休息,好好睡一觉,别为了哥哥们平白气坏了身子。”说罢就要起身,亲自帮母亲收拾床铺,又吩咐丫头去准备洗脸水,伺候母亲洗漱。

      傅老太太歪在炕上,哭得眼睛通红,伸手拦着闺女,又叹了口气道:“我哪是只为了今天的事,这么多年,你哥哥们再出格的事也有过,我是心疼你爹……你三哥今天说的那番混话,伤得最狠的是你爹的心呐。那小畜生今天说我和你爹心眼偏,要说偏,也是偏到他一个人身上去了……”

      说着拿起帕子又揩了揩眼睛,喘了口气继而说道:“你出阁了便是人家的人,家里有些事也不曾与你细说。你记得你出阁之前,你三哥不就成天不着家,只留书说是跟人上了省城,学做生意去了么。结果你出阁第二年,你三哥回来一趟,说是在胶州铁路局找到了个差事,专门负责给铁路局招收工人修铁路,说修铁路可是一般人落不着的美差,白天出工、晚上休息,每天一个银元的工钱,年底还有花红,他因做得好,上司赏识,才赏了他五十个名额让他照顾乡里。他在咱们庄子上鼓动了一群年轻的后生跟他上胶州发大财去了。人家凭什么信他?还不大多是看在你爹是乡约的面子上。你爹当时不放心,还特地托人打听了,胶州那边确实是修铁路,便信以为真地当他是在胶州铁路局做事,还打着包票跟大家说,若是做得一年没挣着钱,来年定让那些后生到咱们家地里帮工,保证让大伙有余钱过年。结果呢,过了一年多,去的那几十个后生,一个也没回来,人家家里人着急,便托人多方打听,这才打听出来你三哥并不是什么铁路局的,乃是学做了人伢子,将庄上的人卖给了铁路公司当劳工,那铁路是日本人修的啊,修完铁路,不知道怎么就被运到东洋做苦力去了,偶尔有不愿意去想逃跑的,当即打死,这些后生到现如今都没个下落,也不知是死是活。人家一听这还得了,逮不到你三哥,便把你爹堵在祠堂里要人,若交不出人来,就不让你爹再当这个乡约,还要请出庄子上的老人们当着祖宗的面公审你爹,你爹那次险些没活气死。你说这个小畜生,这么缺德的营生他也干得出来。后来没办法,人是交不出来了,只得出钱安抚那些乡亲,你爹各家赔了五百个大洋,由他们愿意弄个衣冠冢厚葬也好、愿意继续寻人也罢,又出钱在咱们庄子上修了济慈院,供养着那几家没了男丁的孤儿寡母,还写了罪己书,在全族面前宣读。那一次咱们家两三年的积蓄都搭了进去,又卖了两个村子的田产,才总算填补上了这笔开销。你爹那次之后,大病了三个月下不来床,你三哥倒好,在外面一躲就是大半年,直到过年才敢露头。你那时候刚刚过门,怕你在婆家分心惹得你婆婆不高兴,这些堵心事你爹不教我跟你念叨罢了。”

      叶傅氏想不到还有这一段故事,听完直愣了半晌方问道:“我记得民国六年,有段时间爹身体不好,我说要回来看看,爹只说是传染病,过人过得厉害,不教我回来,可是那个时候爹病得起不来?”

      傅老太太叹道:“可不就是那时候么。后来你三哥回来,被你爹狠打了一顿,关在家祠里两个月不教出门,秋天的时候到底托人在县税务局给他寻了个差事。本来你爹想着,这兵荒马乱的年月,官家税捐科目也多,今天过桥捐,明天人丁税,后天又什么柴薪费,反正总有各种明目摊派下来,乡亲们早就不堪重负,你爹身为乡约,既不能帮着官家一味挤兑乡亲,又不敢带着乡亲们抗捐,每次官家来人,你爹也只能是左右支绌,勉强应对。你爹让你三哥去税务局当差,一是想能拴住了他,二来在官家面前,也给咱庄子说说好话,那税捐能免则免、能减则减。谁知这个畜生,自他上任,咱们的税捐倒比先前多交了三成!为啥?他比历任官家派下来收税捐的长官都知道咱庄的底细!谁家出钱谁家出粮谁家出壮丁,他心里一清二楚,害得乡亲们怨声载道,闹到庄老们面前,又差点褫夺了你爹乡约的位子。你爹这一辈子,唯独放不下的就是个脸面,若因为你这不成器的哥哥,一大把年纪教人除了乡约之位,岂不是要了他的命?因他胡闹咱家搭进去多少银钱这个就不说了,单想想这些年你爹跟着他提心吊胆寝食不安,反倒在他嘴里落了个偏心眼的罪名,怎能不教人寒心啊。”

      叶傅氏以前只知道自己这个哥哥混,别人怎么劝都只是油盐不进,一心一意地在外面玩乐不着家,今日方得知其中还有这许多关节,心里又是埋怨哥哥,又是心疼爹娘,一时间也是泪水涟涟,一句安慰的话也说不上来。

      母女俩对着掉了一会泪,倒是傅老太太先开口安慰道:“你也不要往心里去,娘不过是跟你白念叨念叨,这会心里也好受多了。怎么说也都是过去的事,为这些伤心掉泪不值当的。今日他又开口找你爹要钱,我本想着为了家宅和睦,还想劝你爹给他也就给他了,更大的数都不知道败去了多少,两千块钱给他买个教训,让他知道外面的人多是骗他的钱财。如今他说出这样的话来,可知是个一点没良心的,便按你爹说的,一分钱不给,我看这小畜生还能作出什么花来。”说罢又喊人打水来给姑太太净面补妆,又说道:“今日这一闹,天色也晚了,你跟文举这么回去我可不放心,索性在暖香阁住一宿,明日吃了中饭再走。差个伶俐的人去跟你婆婆说清楚,省得你婆婆小心眼。”

      叶傅氏拍着母亲的手道:“娘放心,出门的时候婆婆还特地嘱咐了,这次文举有喜事,让在这边好好陪爹聊聊让爹高兴,嘱咐我们多呆几日再回,只要赶上回去破五就成!女儿今次一定陪娘多说说话,给娘好好解解心宽。”

      母女两人聊着,就有下人来回禀,说老太爷今天在内书房休息下了,姑爷也已回暖香阁歇息,叫姑奶奶不必惦记。老太太想着老太爷今日受了气,夜间定然睡不踏实,便差人叮嘱了小厨房晚上炖盅燕窝给老太爷送去,便也洗漱休息了。叶傅氏伺候了母亲就寝,由锦儿搀了寻叶开去,一出西耳房便看见两个孩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东倒西歪地在蒲团上睡着了,那支大香早就燃尽,于是忙命孙妈妈去唤醒在一旁打盹的碧儿,也顾不上深怪她没好好照看小少爷,自抱了叶开回暖香阁歇息去了。

      碧儿领了傅红雪回去交还给沈姨娘,沈姨娘这二年不受待见,身边只有一个不经事的小丫头伺候着。她与碧儿不睦,又时时想着在碧儿面前拿着半个主子的身份,因此二爷不在家时,有事不支使丫头,反倒总去喊碧儿,因此这一晚上少不得为了如何安置傅红雪、准备一应吃穿用度等琐事,支使得碧儿滴溜乱转,又将碧儿骂了个狗血淋头,碧儿仗着在二爷面前比她多一份好脸,知她也不过就是嘴上骂几句过过干瘾,时间一长就当听鸟叫,因此也不在意,阳奉阴违地磨蹭着,一次能办好的差事总要折腾个三五遍才行,这撷芳馆一直闹腾到了大半夜,方才将歇。

      是夜,傅红雪睡在东厢房的耳房内,因之前在正厅的蒲团上先睡了一会,走回撷芳馆的路上被冷风一吹,再加上沈姨娘这一番折腾,自然没了睡意,躺在床上不由得惦记起娘亲来。以前在家,虽然日子穷,每天晚上都是在娘身边拍着哄着入睡的,娘肚子里故事多得听也听不完。如今只剩下自己孤零零一个人,这房间又大又陌生,对面墙上的挂钟眼睛瞪得溜圆,天黑了也不闭上,钟锤一摆一摆,那眼睛就一左一右地扫来扫去,望得傅红雪有点害怕,把脑袋缩进被子里,但马上又想起娘说过,不许蒙头睡觉,只好又壮着胆子露出半个脑袋,隐约听着外面像是起风了,呜呜咽咽的,也不知道娘这会儿过得怎样,吃了晚饭没有,睡得踏实不踏实,屋子里冷不冷。想到白天娘将自己赶出门去的样子,不由得又伤心难过,暗下决心还是要时不时悄悄去看看娘,娘不让进门,哪怕趴在窗户上望一望也是好的。

      渐渐地,那呜咽声一阵一阵清晰起来,傅红雪一个激灵,才发觉这并不是风声,竖起耳朵仔细听听,倒像是从对面耳房内传出来的女人的哭声。傅红雪登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记得对面耳房是沈姨娘的屋子,沈姨娘的屋子里为什么会有哭声呢?那哭声时断时续,抽抽噎噎,十分凄凉,傅红雪终究抵挡不过强烈的好奇心,披上棉袄摸黑下了地,光着脚悄悄地来到沈姨娘门口,掀开帘子一角向里偷望去。

      屋子里间点着一支蜡烛,就着那点亮光,只见外间的一个床几上,负责给沈姨娘值夜的小丫头呼呼大睡,似乎早就习惯了这声音,完全不为所动。傅红雪向里间望去,只见沈姨娘并未歇息,坐在一张躺椅上,就着烛光反复摩挲着一堆什么东西正哭得伤心,仔细一看,似乎是些红布兜、小老虎枕等小孩子的玩意。傅红雪望着,只觉得这沈姨娘十分可怜,完全不似白日里见到的那般凶神恶煞,如此看来想必她也有一肚子的委屈是不能与人诉说的吧。

      傅红雪隐隐觉得好像明白了什么,又不是很明白,默默地看了一会儿,觉得有些冷了,就悄悄爬回自己的被窝去,想着今天一天所见所闻,便觉得心里有一团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萦绕着,依稀觉得从此以后便是形单影只,娘亲大抵是再护不得自己了,娘说的老祖宗似乎也总是高高在上遥不可及,前路茫茫不可预知,将来好也罢歹也罢就只有一个人体会一个人承受了,小小年纪一时间竟也明白了“惆怅”的滋味。

      傅红雪躺在被窝里胡乱想着,迷迷糊糊地仿佛看见娘来接自己回家了,刚要扑进娘的怀里,就听见老祖宗恶声恶气地说那个不是你娘,一回头却看见叶开笑嘻嘻地捧着一堆点心说“你吃呀”,还没等吃到嘴里,就看见沈姨娘气鼓鼓地骂着打过来,一抬头,沈姨娘的眼神透着分明的悲凉,红通通好似刚刚在烛光下的样子……

      东跨院撷芳馆里傅红雪左一个梦右一个梦正睡得不得安稳,西跨院的暖香阁内,也有人辗转不得入眠。

      暖香阁是叶傅氏出嫁前的闺阁,因傅老太太疼爱幺女,因此在她出嫁后一直派人打扫收拾着,每次回门儿叶傅氏一家仍于旧处暂居。今日负责值夜的是傅老太太特地拨去照看暖香阁的燕儿,燕儿年方十四,笑起来呲出一口大白牙,两个浅浅的梨涡,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性子也是鲁直憨厚,天真懵懂,说起话来直通通地口无遮拦,众人背地里都喊她“憨妮儿”。

      燕儿和衣躺在叶氏夫妇卧房外的一张床几上,因值夜的缘故,也不敢睡得实了,只是浅浅迷糊着。因晚上一时贪嘴,多吃了几个冻柿子,半夜肚子不适,不免多起了几次夜。路过一楼时,影影绰绰地觉得东面窗根下似乎坐了个人影,这丫头心眼大,夜半睡眼惺忪的起初也没往心里去,可来回几次经过,那人影都坐在窗根下一动不动,终于觉得不大对劲,于是站在门口乍着胆子问了一声:“谁坐在那儿?!”

      那人影一动,扭过脸来,就着月光燕儿这才看出来,原来是叶傅氏身边的锦儿,不由得松了一大口气,说道:“原来是锦儿姐姐,大晚上不睡觉坐在这儿扮鬼,可吓死我了!”说着就跑到锦儿跟前,这才看见锦儿满脸亮晶晶的全是眼泪,把燕儿唬了一跳,忙拉过锦儿的手问道:“锦儿姐姐,你怎么啦?”

      原来锦儿白天无意从叶开嘴里听到孙妈妈的事情,再加上西耳房外听到叶傅氏说要打发了自己,一时间心中又是慌乱又是担忧,夜间辗转难眠,便独坐在窗前想着心事,想着自己自幼被叶家买来,孑然一身,如今父母流落世间无迹可循,又因经年日久也想不起自己的家乡究竟在哪里,若是就这样被打发了出去,究竟不知茫茫世间有谁可以依靠,若是胡乱配了什么臭男人,只怕还不如死了的好。想到自己身世凄凉,一时间伤怀难以自抑。因燕儿见问,又知道燕儿是个耿直单纯没歪心眼的,便也忍不住倒一倒胸中的烦闷,于是道:“好妹妹,只怕这回是我最后一次见你了,过两日我随太太家去,咱们就再也见不着了。”

      燕儿听闻一惊,不解道:“锦儿姐姐,你可别吓唬我,你不来我们家了吗?是谁欺负你了?你说给我,我去告诉内院管事的魏大娘,魏大娘是管家傅忠老爷的媳妇,和管家老爷一样,为人最公平持重的,我告诉她,她一定给你出气!”

      锦儿摇头叹道:“并不是谁欺负了我,你别一惊一乍。是……是我得罪了太太,太太要打发我走呢。”

      燕儿听了扑哧一笑,安慰道:“要是旁的我还担心,若是这个,只怕是你想多啦!姑太太心肠是最好的,从来不为一些事情难为下人,你还记得前年表少爷生病,老太太怪我没有给表少爷的房间打扫干净,才害得表少爷被过上了那么厉害的病,倒是姑太太和老太太说这病并不是那样过的,要不是姑太太,我早就被老太太撵出去了。这事连上房里伺候的妈妈们都是知道的,都说姑太太是菩萨心肠,怎么姐姐天天跟着姑太太,反倒操心起这没边的事情来?再说姐姐又是姑太太身边最倚重的,姑太太怎么舍得打发你呢?”

      锦儿听完脸色并没有好看一分,只是揉着眼睛对燕儿道:“你不知道这里头的事儿,就是因为天天跟着,才知道太太的忌讳呢。”看燕儿犹自不信,她又说道,“你可还记得,头两年太太回门儿,跟着太太身边,有个叫秀儿的?”

      燕儿转着眼睛想了半天,方想起来:“好像是有这么个人,是不是个子挺高,眉眼很漂亮的一个姐姐?我记得之前姑太太回门儿,身边的人里就有她。只是那时候我还不在暖香阁里当值,统共也没见过几次,隐隐听说,她后来作了姨娘又有了身孕?作了姨娘自然身份不同了嘛,后来就没来过了。”

      锦儿深吸了口气,缓缓吐出来,直直地瞅了一会窗外方叹道:“秀儿和我是同一年被叶家买来当丫头的,那年她十岁,我才八岁。秀儿年纪比我大,也比我会做事,那时候我像个小尾巴似的跟在她后面,成天喊她‘秀儿姐姐’,她对我也像亲姐姐一般,时时关照着我。自打跟了太太,太太也待我们很好,不说如亲姐妹一般吧,也是各种照拂体恤,我们那时候都很喜欢敬仰太太,心里总觉得跟着这么好的主母,是前世修来的福气。秀儿比我大两岁,因此也比我懂事早些,跟在太太身边做事,稳妥又周到,深得太太倚重。她也觉得,不论人品相貌还是谈吐家世,这世上再没有比太太完美的女子了,因此她行走坐卧、待人接物处处以太太为榜样,就连打扮上也带着三五分太太的样子,我还见过她把太太洗完熨好的衣服放在自己身上比划,起初我以为她是心里敬仰太太,提醒她小心别被人看去说她对太太不敬之外,也没有深想……”

      她停了停,脸上颇有悲戚之色,叹了口气继而说道:“后来就是前年的事,你知道了,表少爷在这边染了病,太太因害怕再过给那边的孩子,带着我和孙妈妈在这里守着。秀儿因为年长些、行事稳当些,就留在那边帮太太料理家里的事。那时候我们老爷忙得两头跑,太太担心着表少爷,也顾不上老爷。后来等表少爷病好了,太太带着表少爷家去,才知道秀儿竟然不老实,偷偷勾搭了老爷,太太气得不行,又不敢闹到我们老太太面前去,只背地里生气伤心,私下里对老爷自然没有好脸色,如此一来老爷往秀儿那里去得更勤了,没过多久秀儿就怀了孩子,她就是那时候作了姨娘,可到底这个孩子也没生下来,秀儿一条命也就搭进去了。有一段时间老爷还责怪太太没有尽到主母的责任,没有保住叶家的子嗣,太太心里也是委屈得不行。”

      燕儿听了撇撇嘴道:“锦儿姐姐,我说话你别不爱听,依我说这秀儿不是个好人。打被卖到这边的第一天,魏大娘就跟咱们说了,做下人的,就该知道自己的本分,趁着主母不在,仗着有几分姿色就勾搭主子,可不是自轻自贱么。这是在你们家,要在咱们这儿,私自勾搭主子的奴才是怎样也不许抬了姨娘的,依我说死了也是活该。这事我只觉得姑太太委屈,姑太太对你们那么好,竟养出贼了。”

      锦儿听了也不以为忤,只无奈地笑笑说:“你还小,哪知道这‘情’字的复杂,深陷其中的人都扯不清道不明的,哪是我们这些外人能说得清的。太太确实委屈得紧,可秀儿哪至于就担了死罪呢?原先我知道秀儿的事情,也是深怪她辜负了太太,气得一连几个月都不理她,谁知道她临死前,竟把我叫到她跟前,说我是她唯一可托后事的人。她跟我说,老爷曾对她说她才是老爷挚爱之人,太太是家里早就给定下的,老爷也没有办法。说完又一一拿给我看,都是老爷送给她的信笺、买给她的玩意,她都当作至宝珍藏着,还有她给老爷做的鞋垫、袜子、衣衫,真是呕心沥血,看针脚下得都不是一般的功夫,教人看了不得不感叹她用情如此之深,只是用得不是地方。她和我说她是做不完这些了,让我有功夫帮她交给老爷,就当是个念想。我劝她别再做非分之想,有精神头不如好好保养身子,老爷若像她所说待她如至宝般,今日就该亲自来听她诉说这番话,而不用假我之手替她传递那些心血之作了。她只说我还小,不懂情为何物,若是真心喜欢一个人,就成天盼着他、念着他、希望他好好的,至于自己,那便是轻之又轻了的。我瞅她说话的样子,像是疯魔了一般,竟无丝毫悔意,说完不久她就去了,断气在我怀里,那年她才十七……”

      那燕儿一向尊重锦儿懂事有分寸,今日见她此番说话,竟大有同情秀儿之意,随不太明白,但也免不了跟着唏嘘一场,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见燕儿不说话,锦儿不由得伸手把燕儿搂在怀里,冷笑道:“我只是觉得秀儿有可怜之处,并不是说她做得对。秀儿这事若换做是我,管你是主子菩萨还是天王老子玉皇大帝,既是想跟我好,就要敬我、爱我、只有我一个,如若不然就算你口吐莲花,也是空口无凭,作不得数,休要哄我赚我,断不能两句白话就让我把命搭了进去。不是我说话对老爷不敬,只是这世道自古便是如此——男人可以三妻四妾,女人却要三从四德地自苦一辈子。那些个有名分的,为了名分自苦一世,不过换作一块贞节牌坊、史书县志里的只言片语,说白了还不是男人们茶余饭后嘴边谈论的玩意。那些没名分的,就更别提了,自以为跟定一人永世不相离,却不想所托非人,白耽误了清清白白一条性命。”

      锦儿只管说得痛快,燕儿在她怀里却听得臊红了脸,咯咯笑着用手指头刮着锦儿的鼻头道:“哎呀呀,姐姐也不害羞!红口白牙的说什么爱我、跟我好,莫非你也想当姨太太不成?”

      没想到锦儿竟十分坦然,大大方方地说道:“这有什么好羞的,莫说此处就你我二人,便是当着太太我也敢说,鬼才稀罕什么姨太太!若真心敬我、爱我,哪怕是个叫花子我也跟了去,若是那三妻四妾吃锅望盆的,就是大总统亲临我也不稀罕!”

      燕儿羞得听不下去,用手捂着发烫的脸蛋,换个话题又问:“可是姐姐,这和你说的得罪了太太、要打发你有什么关系?莫不是你真把这些疯话说给太太听了吧?”

      一提这个,锦儿又顿时泄了气,低了头半晌才难过地说:“秀儿的那些东西,我自然是不会递给老爷的,人都没了,何苦再提,被太太知道了又是刺心。可我和秀儿好了一场,也不忍将那些东西烧了,我又不知道秀儿埋在哪儿,这些东西好歹是个念想,因此想着偷偷收起来,四时八节地拿出来看看,就当是见了她、跟她说说话。可今年过年我就找不见那包东西了,我又不敢声张,只道是腊月二十四扫屋子时自己收在哪儿忘记了,自己悄悄地找出来也就罢了,可今天才知道是腊八那天被孙妈妈搜了去。孙妈妈一向是个恪守规矩、古板不留情面的,这下还不告诉太太去?太太肯定以为我对老爷动了不安份的心思,有秀儿的前车之鉴在,我还能有个好么?就算天可怜见,我能落着个机会跟太太说明白这前因后果,可这不等于又把秀儿的事情拎出来戳一回太太的心?思来想去,不管我怎样,太太心里都必是讨厌我的了……”

      燕儿听到这里方知事情复杂,心里顿时就慌了,摇着锦儿的手说:“锦儿姐姐,这可怎么办啊?这暖香阁你们不来,平日里冷冷清清的,就我和几个婆子看着,好容易你们回来才热闹点,咱俩又对脾气,我可舍不得你走!”说着鼻子里就带了哭腔。

      锦儿把事情倒出来,心下反倒平静坦然了许多,见燕儿慌了,又反过来安慰她道:“好妹妹,我也不舍得你,可事情到了这会儿,我也只能见一步走一步了。我只盼着太太能看在我服侍她这几年没出过大错的份上,将我配个老实可靠的人家,不要随便打发了我给什么糟老头子做小妾。你也别难过,兴许将来我们还能见呢。又或者退一万步说,世事难料,现在你看着我被打发了觉得凄凉,十年之后什么光景谁也不知道,兴许把我配给哪个地主老财,他大老婆一死,我当了正经主子奶奶呢!”

      明知道锦儿最后这两句话是逗自己开心,可燕儿一点都笑不出来,想到以后可能再见不着了,她心下难舍难分,再也没有睡意,只和锦儿搂在一处,絮絮叨叨说着悄悄话,一直到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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