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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逐鹿山庄 ...

  •   许是累极,次日夜晚我醒得比平常迟些。推开棺盖,立时有一阵熟悉的说话声灌入耳郭。
      是马修。然而隐隐的还有一个女声,是我不曾听过的。
      这是墓地里的一所废弃房屋,内外两间,里面就是我们存放棺材的所在。此刻通往外间的门开了一道缝,有些微的光透进来斜斜落在我面前。我带着疑惑起身,伸手去推门。
      迎面扑来的火苗如豆,刺激着我初醒的眼眸。随即我望见马修向我转来的目光,以及他对面坐着的女子。
      一个女吸血鬼!
      “这么说,你就是雷斯达?”
      她也朝我转过脸来,唇角溢出一丝昂扬的兴味。同大多数女吸血鬼一样,她的身形精致而僵硬,因吸血鬼的本性优美得异乎寻常。头发也是属于我们的夜的黑色,沉沉地坠在玻璃雕琢般的肩上。
      “阿娜塔。”
      马修冲我略一点头,算作介绍。终归与我不同。每到一个地方,他总还是私下里去拜会当地的吸血鬼。就像眼下,他们显然是早先认识的,并且他还是那般拿捏着恰倒好处的腔调。尽管我看得出来,他同样不喜欢她,这个浓厚脂粉下娃娃似的美人。
      “刚才阿娜塔正同我谈到一件有趣的事。”马修徐徐地开了口。“我曾同你提起过的想去拜会的本地吸血亲王阿尔萨奇,死了。”
      我这才发觉,此刻他二人看我的神情都隐含一种说不出的古怪。我想我是明白了他的意思,又不知他期望我作何反应。若非他提及,这个名字我恐怕永远不会想起,而他的生杀荣辱于我也一样毫无意义。因而停顿了片刻,我才勉强回应:
      “哦,那又怎么样?”
      “别在意,亲爱的。”看到那女吸血鬼不满地撩动黑发,马修拍拍她的手,“雷斯达就是这样。”他抬起目光倏的扫向我:
      “这件事本身自然没有什么妨碍。但你不能不知的是,传言之中杀他的人竟是你,雷斯达。”不等我反应,他又一转话头:“当然了,我刚才一直在跟阿娜塔解释,你夜夜与我同行,根本不会去干那样的事。”
      “我也是刚刚得到消息。”阿娜塔插言。她的声音低沉略带沙哑,优美的手一次次插入黑发又从中穿出,精致的眉微微拧着:“你也许说服了我,马修。但是现今传言才起,要不了多久我的同族都会获悉。杀亲之罪人人可诛,这附近的血族定会群起而攻之。到时…”
      “可是亲爱的,我不是已同你说了?”马修口气婉转,含着无奈。
      阿娜塔只淡淡地扫了他一眼,“…到时只你一人之言,又有多大用处?况且,”她稍稍加重了语气,“你们是‘外人’。”
      马修张口想要再度反驳。我想我是恼了,这两个人在面前唱和,谈论这些我完全没有兴趣的东西。于是我抢了先:
      “那又怎么样?”我冷冷地望着她,“你到底想说什么?”
      她怔了怔,脸色迅速转阴。“马修,”我想她本是要针对我的,却不知怎的将矛头指向我的朋友。声音也不复是低沉妩媚,转而变作不容辩驳的强硬。“你要再听我重复一遍么?我倒是可以不管不顾,你们则必须立即离开这里。”
      “不用了,阿娜塔。”马修接过她的话,“我们是要走的。但是雷斯达…”他迅速瞟我一眼,“他在这附近还有一件事未了…”
      “那就赶紧。”阿娜塔站了起来。“我相信你,马修。但是你们,没有多少时间了…”
      她的声调急转而下,仿佛降下的夜幕直坠到地。朦胧的雾起了,将她的身形化得模糊。风的急旋中她的影象片片碎裂,终于消失不见。
      马修吁了口气,寂静中分外刺耳。
      “看来这是逼我们动手了…”他苦笑,“雷斯达。现在你能说说,那帮巫师是什么来历?”
      “我怎知道。”我缓步走到窗前,仰见天边爬上一轮月,时候已不早。
      “你连对手底细都不清楚,怎么行动?”他的语气里带了几分怨责,继而出人意料地话锋一转:“我却可以告诉你。”
      “你?”我狐疑地抬眉。
      “没错。知道刚才我和阿娜塔还讨论了什么吗?”马修步步走近,眼神是不容质疑的肯定,显得把握十足。“遇上同族我当然要依照惯例询问些消息。于是她就告诉我,亲王出事后黑暗公爵的人来过,为的是打探一个名叫雷斯达的吸血鬼。她说,黑暗公爵手下话风有你扰乱了他们行动的意思。但是吸血鬼们正自保不及,她也就没再多问了。”
      “他们…”我颦起眉。也不奇怪,在这片地域,这样厉害的巫师,还能有谁…但是由此想到在莫古尔遇见的金发女巫,整件事情就忽然明朗起来。
      “雷斯达,你还坚持你的主意吗?”我沉浸于自己的思绪中,马修一直在旁察言观色,试探地问了一句。
      “马修,”我正色,“我只关心自己的行动,是不会刻意避讳什么黑巫师的。”
      “我明白。我们不必怕他们,是么?”马修挤出几分笑,从中我捕捉到些许不情愿。但他还是很快地道:“那么我们来谈谈怎样行动。你怎么看?”
      这是个问题。我沉吟。眼前几乎立刻跃出一条人影,令我的思路渐渐明晰:
      “我是在想…这两次袭击我的并非同一群巫师,但领头的却是同一个女子。所以…”
      说话间那抹妖红就在眼前晃动,连同那尖利的嗓音,印象鲜明。
      “所以你觉得,并非是他们两次赶上了你,而是他们的爪牙已散布得极广,只要一人移形幻影捎去消息,立即就能在离目标最近的地方聚集人马?”马修理解得极快,继而又徐徐地长叹一声:“他的手确实够长的,手下也都有几分本事。但是有一点…那孩子毕竟已有几分血族的体质,又虚弱已极,想必是受不了巫师的法术的。因而带了俘虏,他们就不能再如此行事了。”
      我点头,“这正是我想到的。昨夜我明明走了很远,就算他们带了人立即赶回,也少不了要有一天一夜的行程。而现在,才刚过去一昼…”
      “你想我们赶在他们前头?”马修微微拧起眉毛,“也许可以…但你可要想清楚了,雷斯达。万一我们在外寻不到时机,那么此番我们要闯的,就是这地带最为诡异莫测、令凡人景仰而惟恐避之不及的逐鹿山庄啊…”
      黑暗公爵举族居住于莫古尔山谷内的逐鹿山庄,这是附近无人不知的。但真要说山庄样貌,却是没几个外人能说得清,有幸得观的最多不过能说出那远看像是一团晃动的黑影,其实是黑巫师的魔影笼罩山庄。而正是这模糊朦胧欲言又止的描述,使得庄园在人心中更添了一层神秘诡异。
      因为未知,所以可畏。马修正是要提醒我这一点。
      “还没有这么糟糕,是吗?”我不耐烦地摆手,本能地不愿往糟糕处想。而马修显然也不是真指望劝住我。他只是安静下来,默默地陪我赶路。

      那夜我们几乎使尽了力气。我一路拼命地奔跑,而马修在后使劲追我。凡人车驾一昼夜也走不完的路程,我们将近午夜就行了大半。山峦起伏,和煦的风送来丝丝俗媚香气,莫古尔不远了。一路上未发现巫师的半点行踪,此刻我们都饥渴难耐。
      “不如就在莫古尔歇上一晚,先消停一会,再做打算。”
      马修喘息着,在我身边停下脚步。寒冷的感觉侵蚀骨骼,对温热血肉的渴望将我的心思紧紧束缚,从而无暇顾及其他。我想马修也有同样的感觉。他的脸色极度苍白,额角已泛起隐然的青色。
      我们悄然潜入小镇。与别处不同,莫古尔是晚上才焕发生机。但它另有一特别之处,就是夜晚关闭大门,直到黎明破晓时分才开放。届时阳光照耀下扇扇房门紧闭,小镇平凡且罩着死寂。所有彻夜狂欢的人们都是在薄暮时来,黎明时离去。因为一入了夜它就被魔法隐藏,让人只能远远地望见却寻不到通往它的道路。
      但这自然难不倒我们。很快地,我们循着熟悉的路撕开魔咒的保护。一入了镇,我们立即分头觅食。马修要找寻藏身之所,他一贯的冷静缜密还促使他四下打探为我们即将到来的行动做好准备。
      莫古尔,正如我开头所说的,在这一夜出奇的平凡。而它在夜里的“平凡”恰是最不寻常之处。我游荡着,在几个猎物身上不同量地吸了血。即使与平日差之甚远,仍有不少诱人的猎物出没于街头巷尾。那邪媚的女妖撩起蓬松的白裙,只能算作无聊的诱惑。更令我感兴趣的,是虚伪面具下寻欢作乐的人群。他们聚集一处散发出血液的热力,不同的气息混为一体,尽皆在我周遭缭绕。更有女子自动地向我靠近几步,那眼神带着暧昧的希冀。
      随后隔过万重的衣香鬓影,在道路尽头浓黑得不见底的阴影里蓦然有一个令我窒息的影象掷入眼眸。我看见了塞提丝。
      这就又回到我叙述的开始。是她。就好象是我自己的幻象,或者是我自己剥离了幻象,任由黑夜的诱惑将我包围。当然那时我并不知道,只觉她是我向来最欣赏的充满黑夜诱惑的那一类狩猎对象。我几乎是完全迷醉于这纯粹的夜色,于是迫不及待地飞掠过去想要吸那个女子的血,却被她逃开了。
      “你抓不到我的。”这句口气是嘲弄,更像是对我的挑逗。
      我说过,就在这月色笼罩的丘陵之间,我无意识地在与黑暗公爵的纠葛中愈陷愈深。但是这一段你已知道,无须我再详述。总之失手之后我并未远离,而是屏息凝神,仿若一道影忽远忽近地一直跟着,尾随她行了很久也不愿离弃。
      她走得不慢,轻盈的身形半漂浮着,令我揣测她必是法力高强的女巫,不然何来如此奇诡的行走方式?
      路上无人,于是她就那样滑行着,正如我们在不被人注意的时候可以肆意飞翔。此刻的天空蒙着一层烟灰,远处山峦起伏,连绵的丘陵随之一波波向我涌来。不知行了多久,在这无尽的波涛中终于出现了隐隐的一抹暗色。
      我开始并无意识,直到发觉她正是冲它而去,才因此而留意起来。那是尖塔的一角,在黑浓的夜色中我的眼睛决不会出错。然后,当我还未意识到那意味着什么,脚步已奔过那高处的地平线。然后的然后,整座辽阔而诡异肃穆的庄园跃然眼前——
      就在那群山环绕的平野中,四面是一圈圈峭拔的悬岩。森然挺立的树木簇拥一条狭长主道,笔直捅向其心脏地带。干道由两边粗沉的铁链吊起,巍巍悬于峭壁之间。
      逐鹿山庄。
      我忽然明白她是谁了。看她的动作,有谁可以如此轻捷地往那令人生畏的山谷中走去,倏忽间便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两扇沉重石门之后。我这才隐约记起了黑公爵的传说,有关这庄园中握着无数人生杀大权的人的传说。
      正当我踌躇着,远瞻庄园全貌的同时也小心提防着——那高耸的面目狰狞的角塔上,一定有不少监视的眼睛——又有什么人吸引了我的注意。
      那是一小群骑马飞驰的黑袍人,队伍中央紧紧簇拥着一辆马车。马车里会有什么,无须多说。
      他们也径直往庄园奔去。这回不如塞提丝那般仿若无物,门里先出来了一个人与为首的人低语几句。那人滑下马背,兜帽下逸出一抹我熟悉的红。接着,所有人都下马徒步入内。仿佛在这庄园巨大黑影的逼压下,什么样的锐气都会褪得了无痕迹。
      我想我真是运气,居然就这样寻到了一整夜苦苦追踪的线索。

      按照吸血鬼的语法,我是晚归的鸟儿。直到天将破晓之际,我才循着马修留下的踪迹来到他定好的旅舍。一入内,我就发现了两样东西。我们的棺材。我不由暗笑,想他是怎样手脚麻利地备好了我们的眠床。但是出乎意料,马修不在。
      我本以为他早就回来了。此时身后门板一响,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我回头,他疲惫的面容跃入眼帘,脸色虽不再因饥渴而惨白,但显然他这一夜并不轻松。
      “我四处探访过了。”果然如我所料,他谈起他的收获。“按时间推算,那队巫师应该已经到了,但我未找到关于他们的任何消息。”
      “情理之中,马修。这群黑巫师的手段,比我们预想的要高出一些。”
      我说出我所看到的情况,偏偏鬼使神差的,隐去了塞提丝的一段。连我怎会直入到逐鹿山庄门前咫尺之地都交代得不甚清楚,就好像我是自己心血来潮闯到那儿去的。幸而马修闻言神色一凛,被我的话完全吸引无暇追究其他。
      “果真是这样…”他喃喃地,“我一直怀疑我们或许不可避免地要闯入山庄,却不幸真的料中了。”
      “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劝慰他,“速度和力量,我们长于凡人的优势,你难道忘了?而且你不必同去。这是我自己惹的事,本就不该将你卷入其中。”
      他张了张口,碧色眼眸转了过来。“你难道以为,我在乎这个?”
      “我没有这么说。但是真的,你不必陪我。记得阿娜塔的话吗?现在,你离我是越远越好。”
      幽冥的瞳仁猛然一颤,像是惊诧于我说出这样的话。随后,他的神情又变,现出几分“早知如此”的神色。
      “那么去吧,雷斯达。”良久,他也不再坚持。“也罢,有时独自行动反倒比两人互相牵绊要来得好些。”
      话虽如此,次夜动手时,他还是伴我一同到了庄园之外。不远处,黝黑的魑魅魔影挟侵压之势向我们逼来。
      “黑暗公爵又醉了。”
      马修执意先行抓了个卒子,以血族读心之术强行探出消息。此刻回转来,唇角含笑。“今夜月色撩人,据说公爵大人又去园中置酒。按一般的情况,应该是无醉不成欢的。”
      我回以浅笑。说这种话,其实情报是真是假根本不重要。难不成他一醉,庄园就会放松了警惕吗?纯粹是聊以□□罢了。向来精明的马修,怎也变得单纯若此…
      今夜的月色,倒是当真不错。我立在与庄园沟壑相隔的山石上,远远的,能望见突兀的塔楼剪影。
      魔法构筑的围栏,光凭变形或是化身烟雾这种小儿科的把戏自然是不可能蒙混过关的。于是我动用起难得用得上的承自我缔造者萨格尔的本领。抬手咬破食指,几点血洒在青灰岩石上,蔓延成猩红的一片。我踩上去,在一片朦胧暗红中沉坠,沉坠…
      “洛林就在那最高的塔楼顶端,我已探察到了。”
      马修的话在耳畔响起。他的探访,用的一定也是这以血构筑通道的方法。果然,等我自血泊中浮起,眼前已是昏黑的牢房。我的孩子就躺在脚边,沉沉地睡着。
      我不免有一丝得意,心想这简直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几乎要嘲笑马修的多虑了。然而当我将洛林半身拖抱起来放在膝上,准备尝试一下两个血族——其中一个还处于凡人的过渡期——血液通道是否依旧管用,脑后就传来了一个阴冷的声音:
      “你以为,逐鹿山庄真是你来去自如的花园?”
      我愣住,随即沉静下来。遭遇阻拦,这不希奇。我抬眼望向门口。那儿不知何时站了一个年轻人,大半个脸掩在兜帽内,只露一双眼睛在暗处熠熠生辉,油然生出的一股气势几乎令人错认为是黑公爵,许是他的副手。
      犹被洛林沉沉地压着半身,我忽然成了困兽,只能定定注视着他。迎着我的瞪视,他忽然咧嘴露出一抹邪笑,示意我跟他走。根本不用反抗,因为我知道在这里地利人和我半点不沾,他才是有十足把握的那一个。
      他走在我前方两步远的地方,魔法的力量似网笼罩住我。尽管看不见,我能感觉到身后有两人抬了洛林一路跟随。带上他做什么?我不免疑惑。
      “我们去哪儿,跟着你去报功吗?”我故作漫不经心地道。
      他回头,眉梢微扬。“报功…你知道什么?若说的是与那孩子有关的小小事故,恐怕公爵大人早已不在乎了。至于擅闯山庄么…”他歪头煞有介事地思量一下,“倒是可以考虑立个罪名。不过刚才你的同伴来过。我却放他走了。”
      “哦?”我挑眉。是马修。
      他哈哈一笑,“他比你安分些,知道稳保自身,不似你异想天开试图携带一人遁形。试想逐鹿山庄是什么地方,若是都能由你们这般肆意来去,岂不早就被夷为平地?但是现在…”
      他眼底极快地掠过一道光,忽然抬手扬起白芒。真是刺目的光线…我下意识地抬手阻挡。它转瞬即逝,狭长的过道尽头什么东西缓缓升起,紧接着又有一束光投落眼前。
      那是…月光?!
      果然,前方是洞开的门!我惊愕地张大嘴,这神色的变化落入他眼中。
      “不理解,不相信?公爵大人的意图,我索性跟你解释清楚。”他步步靠近,笑容扯得更宽。“先说你身后那小子…哦,现在是血族雏儿,他的事…被我们囚禁与被你变成血族都能创伤洛林家族以达公爵大人的目的,所以是一回事。再说你今日的擅闯,反正造不成多少破坏,大人他也可以大度地不计。但你想他这么包容,为的是什么?”
      我想我的脸色一定僵硬得难看。他靠得太近了,声音暧昧地低下去:“公爵大人说,他现在不在意别的了,今夜你尽可以带着那孩子离开。往后的事,可以慢慢再计。因为新近引起他兴趣的是…你。你明白么?”
      原来如此…欲擒故纵之计啊!
      我大跌眼镜。长者萨格尔,我中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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