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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第二十九章 千凿万磨出深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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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闱当日出了大乱子,寒士与文华苑士子当街殴斗,吏部尚书亲令京畿卫队将寻衅滋事的众士子逮系拘押。
林深与沈洛郭廷芳俱在其中。
因事因他与沈洛二人而起,遂将他两人关在了一处,郭廷芳带众文华苑的士子被关在另一处。他到底年纪小,又不是官宦子弟,未经过这番阵仗,那日本是被兄弟情义冲昏了头脑,被押往京畿卫队监牢“辽台”的路上便已蔫了精神。
林深与沈洛都担心廷芳在牢里受不住或是会被苛待,好言好语向那京畿卫队长求情通融,那人却斜睨着沈洛冷声道,“我这里须比不得别处。哪里有这许多人情?沈相公倒是寻错了地方。”
沈洛何曾被人这般冷言冷语嘲讽过,当下气怒道,“梁真,话不可说死,情不要斩绝,人总有求人的时候。你不过是小小从五品职司,论品阶,须是连奉阳门都进不了的,保不齐什么时候也有用到我的地方。”
“可惜今日被押在辽台的,不是我梁真。”京畿卫队长梁真嘲讽地一笑,反手一拳重重击在沈洛腹上,看他痛得弯下腰去,依旧冷冷说道,又是一拳便落在了沈洛面上,砸得他向后连连退了两步,林深怕沈洛再吃亏,忙抢到沈洛身前,拱手对梁真道,“大人手下留情,原是我们的不是了。”
梁真垂眸看了林深一眼,未多开言,便转身离开了此处。有银甲的兵士将两人锁入监牢,便也返身走了。
沈洛双眉紧皱,唇畔也有血迹,却愤愤地盯着梁真离开的方向,咬牙道,“梁真,莫有一日你落到我手上。到那时,须让你知道知道我沈子洛的厉害。”
“你又何须逞这嘴上功夫?虎落平阳被犬欺,自古而已。能忍须还忍上一忍,方是明智之举。”林深叹了口气,用袖子帮沈洛拭了嘴角的血痕,扶了他在一旁草堆上坐下。
这一动弹,沈洛又痛得深吸了一口气,缓了半晌,才张目对林深道,“贺兄,你且方宽心。我家老爷子虽说向来脾气火爆,我却到底是他儿子,他断不肯撒手不管的。有他斡旋,想来不出几日,你我便可离开这鬼地方。”
林深听他说得笃定,当下也只有抛开心思,静静等着外间的消息。
这一等,便是半个多月。
除了两人的羁系之地自“辽台”换成了京中最大的监牢“圜土”之外,竟没有任何音讯。
这“寰土”便是襄朝的廷尉狱,也就是第一监狱,因在京中,虽说不上四周是衰草离披的苍凉之处,内里却也是同样的暗无天日。襄朝大凡关押在此处的人,都是犯了重罪的,此生再无活着离开的可能。
或许是绞刑磔刑,也或许是终身囚禁。哪怕是判了千里流刑,也没有进入“寰土”的前例。
是以,自那日进了“寰土”,沈洛便绝了盼头,晓得此次竟是动了真格的,怕是他家老爷子的四品京官也指不定保住保不住呢,已经是痛哭了数场。这里的饭菜又极差,非糠即腐,怕是连狗都不会闻上一闻的东西,沈洛自幼娇养的身子,哪里受得住,吃一口便呕一口,见林深拖着伤臂照料自己,勉强吃下去,也是止不住的腹泻,身子愈发虚了,精神已经一日不如一日了。
常尧卿来看两人的时候,在栅栏外愕然愣了半晌,才信了这须发纠结形销骨立的两人,竟果真是当日风姿绰约的贺凝和沈洛。
“贺兄,子和,你们可还好?”常尧卿回过神来,双手把住栅栏,急急冲着牢房内问道,说了一句便哽住。他此番能进入此间,还是颇费了一番波折,并未按照官中的规矩,是以狱卒也并未将此间的灯烛点燃,便是如此他才任着泪水自眼眶滑了下来。
监房内,林深正背对着栅栏端着一个极其脏污的破碗喂沈洛喝水。沈洛歪倒在乱草中,也不管这水污浊,只艰难地吞咽着。他这一向身子极其虚弱,前日外面刮了一夜的大风,他更是发起热来,周身滚烫,唇边起了一圈燎泡,喉咙更是痛得要命,就连这碗水还是林深帮着一位善心的狱卒写了封家书才换了来的。
常尧卿动作极轻,两人也万料不到在这死囚牢中竟还会有人来探,一时都未觉察到常尧卿的到来。
听了这么一句话,林深手一抖,忙回身去看,虽辨不清面容,却熟悉那身形和声音,沈洛也是急急坐起身来。当下林深搀了沈洛起身,行到栅栏出,沈洛虚弱地道,“尧卿,你怎么进来的?”
“是我舅舅和你父亲托人设法让我进来看看你们。如今风头渐渐平稳下去,他们自然会竭尽全力营救你们出去。让你们千万照顾好自己。”常尧卿言道。常尧卿的舅舅乃是礼部左侍郎裴焕,虽说官高位显,但因常尧卿的母亲裴焕的妹妹违了父命非要嫁给他开武馆的父亲,两家向来极少来往的,这次为了救沈洛两人,他在裴焕府上跪了好几天,最后还是因为放了榜,他名登前十,舅舅才勉为其难出面帮他的。
只是,无论是舅舅裴焕还是沈洛的父亲沈右河都未提过要将林深一同搭救出去,可眼下,常尧卿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林深心下却是雪亮,这场祸事因他而起,沈洛的父亲不怨恨他已经难得,更别提搭救他了,而常尧卿的家人与自己更是非亲非故,怎么肯冒如此大的风险来救自己出虎口?当下也不点破,只对常尧卿道,“廷芳呢?如今情形怎样?”
“他只是个聚众滋事的罪名,郭家已经将他保了出去,虽说颇费了不少银子,却免得他受罪。其他人也差不多都各个被家里人接了回去,只因你们两人当日乃是由头,又有那等误会在,风头未过,谁也不敢牵扯其中,是以难办。文华苑此次十余名士子牵涉其中,听闻万岁震怒异常,硕郡王被外放到凉州,陆监书如今也削了职,若非如此,他二人定会设法周旋的。”常尧卿答道。
林深听说郭廷芳无碍,略略放下心来,又听说文华苑两位大人也受了牵连,不由叹道,“果真世事难料,一着不慎,经累了这么多人跟着遭难,我实在于心不安。别的不提,便说我们兄弟四人,临考前还曾约同登金榜呢,如今四人却有三个成了阶下之囚。嗄,尧卿,目下已有半月,如今应已放榜了吧,你名次如何?”
“没能夺了会元,好在也排在前三。算是了了夙愿。”虽说的是喜事,可常尧卿却怎么也笑不出来,倒是林深笑了笑,拱手道,“怎么不早说,原该恭喜你的。”
沈洛苍白的脸面上也是泛出一抹心酸的喜色,亦道,“尧卿,想不到你素日竟是怀才不露的,我且祝你来日殿试一举夺魁。”
牢房门口传来数声清脆的铁链碰撞声响,常尧卿脸色一整,道,“时辰到了,我需快快出去,贺兄,子和,有什么话需要我带的么?”
沈洛摇摇头,林深却将一团破布塞进常尧卿手里,道,“此番也不知我是否便毙命于此,这算是我的遗言,烦你得空送到杜康居让廖三送到我家。再有,便是子和的病拖不得,若能设法送些祛寒的药来方好。”
常尧卿握紧了手中的东西,只觉得眼中又有些犯潮,忙低了头离开了幽暗压抑的监室。
出了“圜土”,他沿着高墙下的小径走了一程,一辆乌黑的油篷马车正停在路中间。常尧卿过去施了一礼,恭敬道,“沈伯父,尧卿回来了。”
车帘打开了一隙,常尧卿在车夫扶持下上了马车,马车中坐着一位头发花白的便衣老者,正是沈洛的父亲沈右河,常尧卿坐到他对面,道,“子和正病着,需设法送些药进去。否则怕是挨不住。”
“嗯,老夫自会设法。”沈右河连眼睛都没睁开,只是点了点头。
常尧卿等了一会儿,见沈右河没再问其他,偷偷自袖中取出那团破布,展开看,鼻翼前隐隐萦绕淡淡的血腥气,这正是林深自衣服上扯下的一块布料写下的血书,其上是两首读来沉郁的诗词,一首曰,“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粉骨碎身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1]”另一首则是,“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2]”
顿时,常尧卿忍了又忍,终是止不住两行热泪滚滚而落,他攥紧了林深所言的这“遗言”,暗自发誓,定要将他自这深牢大狱中搭救出来。
因沈右河想办法打通关节送了药进去,沈洛的病症日逐轻了,又知父亲与常尧卿的舅舅正在暗中设法,也有了些生气。林深因将身后之事交托给了常尧卿,再无挂牵,也便安然等着严酷审讯的到来。
没几日,沈洛终究被接了出去,他初时竟不肯走,还是林深慰他,“你出去了,也好帮我设法。总比陪我在此处耗着等死有利些”,这才哄了他走。
沈洛走后,只剩了林深自己,少不得胡思乱想,竟暗笑自己,到襄朝走这一遭,除却交下几个贴心的朋友,多了挂心舍不下的爹爹和妹子,竟是这般肮脏的死法,也实实对不起那泓引了自己来此的山中湖。
思来想去,到底还是山中湖畔的日子,过得最为舒适称意。
“贺凝,出来吧。”某天,他正沉浸在对往昔的追忆中,听到监室门口有人低声道。
林深回过头,见一个着紫色官府上绣着云雁补子的男子立在监室门口,面孔很是陌生,见林深回头,又道,“在下刑部员外郎文晋。尚书大人正在衙司等着过堂呢。”
刑部员外郎正是襄朝正四品的官员。林深长长舒了一口气,挂了一脸笑意,任狱卒为他上了刑具,跟在文晋身后出了监室。想不到,他一个小小的寒士过个堂竟劳烦四品京官亲自提囚,算不算临终前的最后荣宠呢?
他被带到衙司堂角跪下,颈上的刑枷沉重地令他抬不起头来,只能模糊看见上首坐了个穿着青色官衣的中年男子,想来便是刑部尚书了。不过是问了问当日情形,林深细细说了,在供状上签了字画了押,那刑部尚书拍了惊堂木道,“查,春闱舞弊案,乃寒士程砚书携私报复,与贺凝无碍,着即令释放。”
文晋亲自上前将刑枷为林深卸掉,当先引着他出了衙司。
直到出了“圜土”的大门,林深还在恍惚,自己怎么就这般毫发无损地走出了这号称是“必死之囚”的大牢。早就心焦的等在外面的梦梨和贺凤翔匆匆跑了过来,贺凤翔老泪纵横地对文晋拜了又拜,又拉着梦梨给文晋叩首。
文晋扶起两人,安慰道,“老伯,当日情况混乱,所有涉案人等一律羁系,如今查清,原是冤枉了令郎,快快回家去吧。”说完便转身进了“圜土”的朱红大门。
贺凤翔这才拉着林深上上下下得打量着,见他除了瘦了许多,只有霍少云当日划的两道伤口,早结了痂,并未见其他伤痕,这才放下心来。
梦梨只是嘤嘤哭泣。葛东衢已经将前因后果都告诉给他们,若非为了自己的事情,这往后的波折哪里会有 ,她只觉得害了林深。
反数死里逃生的林深最为平静,领着两人向着“杜康居”的方向而去。
不多时,“圜土”的大门再次打开,一行人簇拥着刑部尚书出了门,文晋笑着拱手道,“苏大人慢走。这些卷宗属下处理好了便带回刑部。”
“文晋,依你说,还会有谁插手此案?”他身后一个年轻男子自一旁的签押房中走出,望着苏尚书远去的背影沉吟道。
文晋摇摇头,回头谑道,“薛大人都不知晓,我又到哪里知道去?”见薛定云脸色沉沉,这才收了玩笑之心,轻道,“那日我在刑部值房见过给苏大人送信的人,有些像英王门下的廖俊迟。”
“英王?”薛定云疑惑地重复了句,这事儿竟是越来越复杂了。
文晋也和薛定云一般心思,叹道,“一个寒门士子,竟然劳动了英亲王和硕郡王两府上的人都出面,只怕是不简单。若非殿下沉得住气,咱们此番也够惹眼的。定云,依你说,这个贺凝,需不需要查他一查?”
薛定云道,“这倒不必,他父亲妹子你也见了,都是老实本分之人。硕郡王府中人出面倒是不必理会,终究硕郡王与其骧同为文华苑监书,学子出事不好撂开手去,也是人之常情。倒是英王府那边的动静咱们需要留心。”
文晋应下,与薛定云一同回了签押房,因又道,“其骧那边的境况如何了?硕郡王此番可是大大受了连累,竟被遣至凉州。其骧的处境怕也不妙吧。”
“他那里却是无妨的,殿下早已经安排妥当。如今陈老先生告病,翰林院正缺人,顾大人倒是希望其骧快点过去。若非他执意要将春闱案弄个清楚,将这些受牵连的士子安排妥贴,怕早就到翰林院上值。偏生,他这般执拗,殿下也都由了他。”薛定云坐下,接过文晋递过来的茶水,不忿道。
只见他擎了半日的杯子凑到嘴边,一口茶水没喝到又猛地放下,一个念头自心底一闪,顾不得向文晋交待其他,便急匆匆地跑出门去,暗道自己粗心,既然明知贺凝会被放归,薛瑾之还特特遣了自己到这儿来看庭审,自己怕是早就独自出宫去了,不知他那疏狂脑子又在打什么算盘,只不要出什么乱子才好。
他一路提心吊胆地,总算在薛瑾之平日出宫常去的酒楼“青岚居”门口远远看见了两人,薛瑾之头前走着,陆其骧垂首沉思着自“青岚居”跟了出来。
“爷”,薛定云顾不上将气息喘匀,便扬声唤道,边急急追过去。
正与陆其骧说着什么的薛瑾之回头见是他,原本就一脸喜色的面上更是添了三分笑意,心情大好地揽了薛定云的肩,接口道,“这回不烦你费口舌了。咱们这便回去,你无需担心老爷子寻你麻烦。”
薛定云倒是奇了怪,哪次薛瑾之偷跑出宫不是自己再三劝说才不情不愿地回去,这次竟是破了例。他疑惑地回头去看陆其骧,却见陆其骧只是冲着薛瑾之做了个揖便转身走了。
“人已瞧不见了,还傻待着干嘛?”薛瑾之拍了薛定云的脑袋一下,爽朗道,“这般舍不得其骧,不若我允你一天假,你约了他去吃酒?”
薛定云微恼地收回目光,回过身恨恨地当先走着,听见薛瑾之在背后放声大笑。
这都是旧事了,去年春上薛瑾之方引了陆其骧入宫,他见陆其骧文弱,便嘲他百无一用是书生,谁知陆其骧看似木讷一张利口却是常人难及,一番舌战下来薛定云自是狼狈落败。薛瑾之为帮他挽回面子,便令两人斗酒,自诩千瓯不醉的薛定云以为能扳回一城,谁知自己饮到哭天嚎地,人家陆其骧只是面不改色立在原处,一派云淡风轻地将酒盏中的酒倾到口中。
自那,性子张狂的薛定云对陆其骧算是心服口服了,尤其不敢提与陆其骧吃酒一事,尽管他知道陆其骧的酒量也并不大,当日与他比试也不过是凭着胸中一股傲气,一出了宫便吐了个昏天黑地,被随从架回府上,一睡就是三日。
薛瑾之一边看着薛定云的窘相,一边想起方才和陆其骧一同与那个寒士贺凝商讨的大事,愈发觉得开怀,眉眼都笑到了一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