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兰泪》逸羽

1、第一章

　　第一章

　　丹田深处，像一把火在灼烧。
　　我隐忍疼痛，提起一口气，跃上树梢，在重重楼宇间奔走。风从耳边刮过，身子鬼魅般没有发出一丝声响，底下巡视的大内侍卫竟无一所觉。也许他们看见我的身影，还以为是夜间飞过的大鸟。
　　自从修习《天铭》后，一切都变了。
　　那是皇宫藏之高阁的一部奇书，据说是皇族祖上谒天神后偷偷从一块碑石上拓下的神迹，字体扭曲奇特，近千年无人能解出其中奥秘，因而随着时间流逝而被人淡忘了，但半年前，随师傅受命于皇家藏书楼整理古籍的我意外找到了这本书，机缘巧合下，发现了书中的秘密。那是一幅幅藏于书页中的经脉图，那些古怪的文字则是一个个倒转练功的小人儿。
　　发现这个秘密后，我好奇地按图修炼起来，然后有一天，我发现自己会飞了！
　　sh首先是身体变得轻盈，像捉不住的气囊，然后，在一次运气行功后，我的身体居然漂浮了起来！
　　这应该就是传说中的武功了！我早听说有一些能人异士会飞檐走壁，踏雪不留痕，但从未听过有女子会武功的，当我开始觉得当初决定练功的莽撞时，却再也停不下来了，只要一日不练，体内的真气就像出柙的猛虎，左冲右撞，不得安宁。而我也不能让人发现我具有武功的秘密，于是夜深人静，便偷偷溜出练功。
　　在一处园林前，我停了下来，门口立的碑石上书写着绯红大字：“禁地免入“。丛生的杂草和野蔓显示着极少人来过的事实。
　　这里是我好不容易发现的修习宝地，园内有一个大池，池内被一堵白玉石分为截然不同的水流，一边澈骨冰冷，一边却炙烧如火，水流交汇处形成天然浴池，水温熙暖适中，用来濯洗无比舒适。但如此难得的温池，却无人敢来使用，从我发现至今，也只有另一人来光顾而已。
　　步入冰泉，身上的长袍立刻濡湿了下摆。镜面般的水面映出一张凹凸不平的丑陋脸孔和一身粗糙的布衣。我极小心地在水中挥展手脚，不让水滴溅上脸部。那只是药物涂抹成的脸孔，一入水立刻消融。即使是深夜，我也不敢显露自己的面目。
　　不知有多久了，当我亲眼目睹祁王府的二王子把一个姿色姣好的丫鬟拖入房中，里面传来她凄厉的叫声和哭泣时，我便决心掩盖自己的容貌。
　　曾经身为祁王府家奴的我，过着完全由主子们宰割的生活，一旦被发现容貌尚可，就会成为达官贵族们的玩物。
　　我的母亲，命运便是如此。
　　离开王府，被师傅收为弟子后，我才会在熟悉的人面前露出真面目，但那种恐惧，已深入骨髓，无法抹灭。

　　慢慢运功，那种灼热感渐渐消失。我舒了口气。
　　突然地，外面传来脚步声，由远而近。
　　月色中，一名年轻男子挺身悄立于门口，他穿着灰色的长袍，衣料间隐约露出丝线绣就的暗纹，闪着幽光，门廊的暗影衬托出他刀削般的脸庞和深邃的五官。
　　“严？”他迈步走了过来，虽然极力撑持着，但步履仍有些歪斜。
　　我伸手搭上他左手脉搏，然后问：“你吃了什么？”
　　“一碟鹿肉，一壶龙泉酒。”
　　“谁送的？”
　　他的脸微微紧绷：“是我的妾室。平素我最宠爱的一个。”
　　“那就是了，里面加了千年人参和鹿血，都是大补的东西，应该是你的妾室为了讨好你的手段。只是她不知道你吃了我的药，最忌这些东西。”
　　年轻男子的脸稍稍舒展，又变为讥嘲的表情，笑道：“现在大概满朝官员都听说了太子身染奇疾的消息，那些暗中谋害我的人至少可以放下一半心，然后等着我衰弱病死，呵呵，谁知道我将计就计，坐山观虎斗呢！”
　　是了，眼前这个人就是当朝太子李旻。
　　和他的相识就在这温泉池中。
　　我在这里修习日久，没想到还会有人闯入，而他以为我是刺客，一下子剑拔弩张。
　　他挺剑刺向我，我只是一个旋身，便避过剑锋，然后向前倾身伸手，连自己也尚未明白，手里已抓住了他的手腕脉门，夺去剑柄。
　　也就是那时，我才知道，自己练功后的身体产生了多大的变化。
　　他脸色大骇，看着我的表情像见到鬼怪，然后他脸色灰败，傲然说：“我终于落到你们手中了，杀了我，去向你的主子邀功吧！”
　　我却被自己骇到了，半天才回过神，然后说：“我无心杀你，你自去吧！”
　　他羞愤难当，怒道：“你到底是谁请来的人，这么好的身手，却助纣为虐！我逃不过你的手段，情愿和你拼死到底，也不愿被你猫捉老鼠，玩弄于手掌中！”
　　说着，一掌打来，真的是要拼命的样子。
　　我扭身，避过掌风，一手伸出，立刻扣住了他的手腕。
　　本想制住他以后，好好和他解释清楚，但抓住他的手腕后，我发现他的脉搏一点也不寻常。
　　他中了一种极罕见的三花毒，这种毒来自苗疆的三种花草，中毒后在三个月内毫无感觉，一旦发作就内脏尽碎，酷似被人殴打撞击至死，施毒者只要布个局，就可将杀人之罪推到别人身上去。
　　这种毒，施毒者定是笃定无人可看破，才敢在这皇宫中施用，其心实在阴毒！
　　接着，不管他愿不愿意，我着手针灸逼毒。
　　我不是一个医者，但亲身经历过毒物的可怕，我决不会在我能力之下，让任何人中毒死去。
　　何况，别的毒倒也罢了，我不一定会治，但这种苗疆毒，却是让我刻骨铭心的。
　　他一开始羞愤挣扎，决不相信我的好意，直到从体内逼出黑血，这才惊疑不定。
　　我告诉他这毒的来历，他沉思一番，说道：“也许是我命不该绝，才会遇到你，虽然我决不相信皇宫中还有这么慷慨助人的义士，但除了你，似乎也没有人能够解这毒了。”
　　于是，我们为了疗毒，天天在温泉池见面。
　　彼此熟悉起来，我才知道自己救的居然是当朝太子。
　　昔年一个人人踩踏的贱婢，竟也因缘际会，救治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天朝第一流尊贵人物，谁能想得到呢？但这些年我经历的事情太多，已不知道自己的命运中还会有多少惊奇在等待。

　　“严？”
　　我回神，说道：“以后只要有人给你任何进补，你都要想办法倒掉，在一月之内，你只要还在服用我给你的药，就不要吃任何补药。”
　　“我很小心，但这次却是栽在自己小妾手上，她怕我太快死掉，想尽力留下子嗣，巩固地位。她不知用了什么秘制方法，使食物里闻不出一点药味。我出来的时候，听到她得意地告诉丫鬟，今晚就是圣人也禁不住的。”
　　他讥笑一声，说：“女人争荣夺宠的心机比朝政的权斗还丑陋。”
　　原本想为他医治的手停在半空，我一点也不喜欢他的这种腔调。
　　“你并不知道那些为爱相争的女人都是极其可怜的。”
　　是的，那些有名分的妻妾尚有资格为分享丈夫的宠爱而争斗，但家妓和仆妇们只够被随意狎玩，这就是我母亲经受过的悲剧，而那些三妻四妾的男人们永远不会明白！
　　他们酿造出一个又一个类似我母亲的悲剧，而我就是悲剧的产物，一个连父亲都不知道，只能做家奴的家妓的女儿！
　　“是吗？我不管她们怎么想，只要以后别做出类似的蠢事！女人，只适合做玩物，能够聪明又知道分寸的人少之又少，以前她们争风吃醋，无伤大雅，我可以笑着看戏，但现在这个节骨眼上还不知收敛，简直不可饶恕！……啊!”
　　他痛叫一声，惊讶地转头看我，我这才发现刚刚听着他的话，心里突起愤怒，手上不小心，竟把金针深深扎了进去！
　　“对不起，一时失手。”我冷冷开口，右手一用力，把金针狠狠拔出。刚才是不小心，但现在却是故意的。
　　他哼了一声，咬牙皱眉，目光却毫不松懈地直直地盯着我，我眉间的冷肃当然逃不过他眼底，半晌，他突然轻轻笑了起来，说道：“严，我似乎第一次看到你这么激动呢！说吧，刚刚你有什么不满意的？”
　　他的轻笑与揭穿使我忽然变得别扭，他的口气像一个大人在面对一个犯了错的小孩似的，第一次和他在一起，我处于了下风。
　　原来这么久了，我还是不懂作伪，一点情绪都瞒不过别人。
　　我缓缓开口：“如果我要你原谅你的那些妾室，不去计较她们这次的过失，你可答应？”
　　“好！”他毫不犹豫地应承。
　　他答得这么快，倒让我十分惊讶，不等我问，他瞅着我大笑，说：“难得有了你这么一个知己，我怎么会让你失望？何况是这点小事！”
　　我被他瞅得不自在起来，心中奇怪他难道不会因为我的丑貌而生厌，脸上有些发热，幸好涂料够厚，否则他这么精明，一定看出异常。
　　知己？一个太子的知己？不知他是这样看我的，我本来没想和他牵扯太深，现在更是要早点离开才好。

　　“好了，你身上的余毒大致清除，明天起就不用过来诊治了，每天只要服用我开的药，一个月后就可痊愈。”
　　我宣布，抬起头却看见李旻毫无欣喜的脸色。他紧紧盯着我，缓缓道：“明天，你也不用来了吗？那么，我们何时再见面？”
　　我一怔，应该说再也不见吗？但他的表情又让我说不出口，那双深邃的眼瞳里竟隐约闪着一丝期待。
　　我略一迟疑，说道：“像我这样的武功，放在帝王身边，谁都会担心的吧。我不适合再出现在宫里，以后再见面的机会实在难说。”
　　我点出了厉害，他一时无语，然后豁然一笑，道：“你从来没有告诉过你的姓名，身份，我知道你一开始就不打算留得太久，到现在依然无法强求，但我已经视你作知己，既为知己，岂在朝朝暮暮！我以后一定还会见到你！”
　　他的话很能打动人心，不愧是太子，如果我是一个有志之士，听了这番话一定会感激涕零，矢志跟从，为他所用。
　　可惜我不是。
　　也许另一方面，他是真诚的，我不能这样揣测他的话，但，他是太子。
　　注定无法让人信任。

　　我转身要离去，突然听到身后一声呻吟。
　　回头只见李旻倒在水中，不断翻滚。
　　我一摸他的脉象，立刻明白是补药的药效发作，刚才我用金针压住，现在却是失效了，我本不是个好医者，一时手足无措。突然看见旁边的冷泉，有了主意，把他拖了过去。
　　在冷泉中，他稍稍好了一些，但面部赤红，身体灼烫得吓人，虽然咬牙忍耐着不发出呻吟，但脸上流露痛苦之色。
　　这时，见他这么痛苦，我不知是否仍觉得他的那些小妾值得可怜，补药的药性与我的药相冲撞，加上它本就有的燥热和火性，没有我先前的针灸，他势必会更加难过，那小妾不知其中凶险，一个处理不当，就会要了他的性命。
　　此时，他的衣衫已全部解去，露出削瘦的身躯，麦芽色的肌肤下有力而弹性的肌体在月光中闪现流线般的光芒，乳色的泉水掩不住赤裸的身体轮廓。
　　我脸上大热，想要置之不理却不能，只好将他的面朝下，趴在池水中，然后在他背部扎针，但他挣扎中力气大得惊人，不仅按不住他，反而给他泼得一身一脸的水，我只好点了他的穴道。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体温不再灼烫，喘息也渐渐平缓，然后，一双眼睛渐渐清明起来。
　　我解开他的穴道，不料他一把抓住我的手，嘶声道：“你……你是谁?”
　　我挣开他的手,他却拼力起身,紧紧抱住我的双腿,急叫:“别走！你是上天送来救我的仙子吗？不要走！……”
　　我以为他痛得迷糊了，一摸自己的脸，却只摸到一片光滑，这才明白，急急要走，“嘶”地一声，一片衣摆被撕下，他跄跌入水。
　　我再也顾不得，飞身离开。
　　身后的李旻如泥塑一般，失去了一切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