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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拯救1920 ...

  •   未到半个月,林祥熙来找我第二次。
      他不是来问罪,他来诉苦。
      “真不知道明音是怎么想的,喜欢抛头露面来在小咖啡馆里混。如果真的喜欢体验什么生活,一个半个月也够了,现在已经差不多三个月了,还不肯回去。家里什么也有,自立更新也得看看自己的是什么出身,真要干什么成绩,体现什么个人价值,跟大家一样,忙活一下公益事业,兴致来的时候帮我捐个百万千万也不是问题,露脸又挣名气,有什么不好?非得这样朝九晚五地天天到这不入流的小店报到,挣那千儿八百的人工,侍候一伙衣冠色狼……明音越大越多怪想法,脑壳里一定是进水了,这么不会打算。”

      他真的把我当心理医生了,我听得耳朵发痒,忍不住打断:“劳动人民有劳动人民的乐趣。明音她喜欢这样,并且这样坚持,就是找到了最适合她的生活方式。”

      林老头瞪着我,怕是没多少人敢这样跟他说话。
      过一会儿,他说:“上次叫邵先生帮忙的事情弄坏了,你们下一步打算怎样做?”听上去是咨询意见,其实语气咄咄逼人。
      我就知道他会来翻旧帐,当下摆出一副无辜的样子:“林先生,令千金并非如你描述那样缺乏恋爱经历,你刻意对我们隐瞒,很大程度上影响了计划的进行,我认为,我们并不需要负全部的责任。”
      这已经是非常客气的说法了。

      林某人已经受不了,他跳了起来。
      “怎么,我就说私家侦探是最会推卸责任的家伙。”
      我冷冷说:“阁下并没有将全部相关的资料提供,更刻意隐瞒令千金有心上人的事实,如果这导致我们的失误,甚至计划无法开展,这是非常正常的事情。”

      林某人脸上肌肉颤动,看上去非常可怖。
      “她跟你说她有心上人?”
      “不,我们亲眼看见。”
      “你们亲眼看见她跟那小子又搭上了?”
      林祥熙的神情跟语气都非常愤怒,但这愤怒似乎并不对我而发,我只淡淡说:“我只见过她对一位年轻人神情暧昧,而言辞间也透露曾见过旧友,所以作出猜测,并不知道那人是否就是阁下所指。”

      “啪”这一声大响吓我一跳。
      林祥熙一掌大力拍在桌面上,脸皮涨成酱紫色,咬牙切齿,神情甚为狰狞。
      他恨恨说:“周爽,让我知道你又来纠缠我女儿,我不叫你的名字倒过来写,我就不姓林。”
      这神情,让我联想起他起家之前的诸多传闻。

      林祥熙临走前扔下一句:“明音不能在那小破馆子再留下去,我要她马上回家来。”
      我对他的语气非常反感,忍不住反驳:“女大女世界,只怕她喜欢的事情,要走的路便是家长也无法改变的。”
      林祥熙闻言回头狠狠瞪我一眼,威胁的意味非常之浓,盯住我大约十秒钟才转回头去,抖抖身上的风衣,悉率作响,就像一头暴怒的狮子,抖擞着鬃毛迅速离去。

      林祥熙的手段比三十年前高明得太多,有钱能使鬼推磨,他制造出一连串的负面新闻,使到一连两个星期,1920咖啡馆每日的顾客不超过三个。
      店主整天愁眉苦脸,唉声叹气,跟我们这些熟客说不知是哪个小人这样制造事端,看来还是得关门,避之则吉。

      是了,每日的三个顾客之中,还总是包括我。
      在公,收了她老子的钱,我有义务每天来这里关照林明音;在私,我私下也很喜欢这个女孩子身上没有一般富家女那股铜臭熏出来的骄矜气,希望可以帮到她,令她快乐一点。
      有时财富并不能带给人快乐,林明音的例子就是这样。最近她经常沉默,笑容不常见到,她的目光在闲时会投向很远很远的地方,没有焦点。因为最近顾客少,有时她一发愣就是大半天,没有人发现。
      这个女孩子,有着太重的心事。

      今日的顾客仍然得三个。
      老板又在开始那三步曲:叹气,倾诉,抱怨。今天多了点新意。
      老板说即将关门之际还说他已经申请加国的移民,这店转手也不顺,可能只能先关闭了,开了这许多年,一朝关闭,毕竟是非常可惜的,但他最舍不得的,就是一干老伙计。煮咖啡的阿幸,他磨咖啡的功夫是本城第一,煮咖啡的火候也掌握得恰到好处;调鸡尾酒的阿诚,手势又熟,又能留住熟客;还有明音,虽然新来,可是新老顾客都喜欢她,这也是很了不得的成就呢,这些都是好同伴,得力助手,以后如果再开店,怕打着灯笼也再寻不到了。

      老板的叹气令到境况分外萧条。
      另外两个客人中的一个看来也是个热心人,忽然说:“最近老是有报道说你们的咖啡喝坏人啦,有伙计打客人啦,我今天来倒是觉得蛮好,看是有人存心要搞臭你们的店,你这一关门,可不就顺了他的意?”
      老板苦笑:“开一天门就蚀一天,不关那又怎么办?”
      客人说:“既然纯咖啡馆的招牌给弄脏了,你可以将它改变一下,包装一下,请个歌手回来唱歌表演,改换成咖啡酒廊啊。”

      正是死马当活马医,一下子,老板的眼睛亮了起来。

      只可惜,在这个尊重财势的社会上,在财势倾轧下的挣扎,只能非常可怜。
      出主意的客人姓张,大家叫他张大头,他的大脑袋里不但有好主意,肚子里不但有热心肠,他还实干。
      他一手请了几个地下乐团的小伙子来伴奏,都是些一心玩音乐,偏穷得没饭吃的地下音乐人,还请了本城一个小有名气的歌星前来客串。更可贵的是,他来拉来一批顾客,在这艰难度过的时期,非常难能可贵。

      1920开始变成了咖啡酒廊,生意慢慢的有了,而且慢慢的越来越好。
      只是我知道是谁要搞垮这间店,而且是如何的不择手段,我知道,有更多的后着在后面。
      林明音似乎也意识到什么,她愈渐沉默。

      那一天忽然到来。
      本来每天都带着人客来捧场的张大头失踪了,往后再也没有出现过,连他的家人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足有一个星期,每日有警察来问东问西,他的客源也自此完全消失了。
      接着是那客串的小歌星无端辞了这里的工作,无论涨多少工资都不肯。
      要想请别人来唱,却谁也不肯。

      乐队现在每天只能斋演奏,慢慢的,这样的服务也不必坚持了,因为顾客已经缩减到可怕的地步。
      主音吉他手小龙总是背着电吉他,坐在椅子上咬手指头,皱着眉头看着台下空落落的椅子。

      不但是他,其余的三人,失魂落魄地坐成一个三角,讨论着解散后的打算,敲爵士鼓的庞克女孩说临走要办一场盛大的告别演唱会,就算没有客人,就专门为老板和其他同事演奏,其他人都点头说好。

      我那时就坐在台下,有点伤感又有点愤怒。
      林祥熙无疑是爱自己的女儿的,为了夺回自己的女儿,这间小店不过是一无辜的牺牲品,它必须牺牲,或许就在今日终结,对此,已经不必要怀疑。
      只是,因为一个人的命运,而干预了其他人的,这是何等的横蛮行为,可是却因为披上了金钱的外衣,令之无法被追究下去。
      而我只能坐在这里,静观全程,却无法阻止。
      我只能坐在这里,一口口饮尽杯中的苦咖啡,什么也不能做。
      也许,让心变成咖啡一样的颜色,生活会变得幸福很多。

      这种地步,能挽回1920的只有一个人了。
      我想,即使背叛委托者,我或许应该跟林明音说明这件事情。
      离开1920,也许是唯一挽救它的方法。

      林明音这时忽然出现在老板附近,向他走去。
      我想,她那么聪明,不用我说,她早已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我知道,她就要做了。

      可是,她的脚步并未曾停留在老板身前,她一直往台上走去。
      我半眯的眼睛睁大了,她想干什么?
      林明音拿起麦克风,“我听到你们说要开演唱会,不论是不是最后一个,我想当主唱,可以吗?”

      吉他手小龙无精打采地拨弄一下电子吉他,懒洋洋地说:“好啊,那就卡拉一下吧。来,你唱一句,我试试你的调。”
      林明音淡定地说:“我并不是来唱卡拉OK的,我是来应征这里的主唱歌手的。”

      林明音紧握住面前的麦克风,还没有等其余的人有反应,林明音已经唱了起来。

      从林明音嗓子里吐出第一个音符开始,咖啡厅就消失了。她唱着一首有俄罗斯风情的民歌,歌词听不清楚,但是每一个音节都饱满圆润给人一种无限宽广的感觉。

      初夏变成了冬天,咖啡厅的围墙消失了,每个人都感觉自己站在俄罗斯的荒原上,白雪恺恺,一望无垠,而有更多的,纷纷扬扬,降落在头上,身上,心间。

      我忍不住伸出自己的手,像是要借住那飘扬的雪花一般接住那不断飘荡的音符,歌声里,有一声暗哑的叹息让我吃了一惊。老板手里维持着擦拭杯子的姿态,像个雕像一样呆呆站在柜台里,眼睛看着远处,包含泪水。刚才声名要给明音伴奏的吉他手小龙手指捻着吉他弦,目光深沉,不知灵魂飘荡到什么地方,手指倒是被像施了魔法一样定住一动不动。鼓手女孩和贝司手张大嘴,一脸惊叹的表情,不时互相交换一个不可思议的眼神。

      这叫林明音的小女子瞬间爆发的魔力把大家都震住了,但是她却没有注意到听众们的反应,她只是闭着眼睛,双手摊开,犹如完全陶醉于吟诵诗篇的诗人,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演唱当中。

      俄罗斯高原上的积雪,越来越厚,越来越厚。终于,一阵大风吹过,雪花翻卷纷飞,扑人眼目,当大家都把眼睛闭上来抵御那种突来的侵袭的时候,雪和风都止住了。

      咖啡厅的存在感又回来了。又静了几秒钟,大家才从化石变回会动会说话的人。

      鼓手女孩首先爆发出一声尖叫:“正宗的俄罗斯民歌呀!”

      老板低头,顺手用手里的抹布擦去眼角渗出的泪水,不好意思地说:“这起码是二十年前的老歌了,让我想起学生时代的事情来。”

      林明音脸红得跟番茄一样:“大家都不能接受吗?是老了一点,这是我在学校学的,大概太学院派了吧。”

      “学院派?”

      “嗯,我是念音乐系的,主修声乐。”明音不好意思地说:“不过我也不是只会唱这种歌的。”

      没有人答腔,是不懂得怎么应答。林明音的歌声之美妙,就算站在音乐厅台上演唱也是毫不逊色的,但是总不能一再让咖啡厅变成俄罗斯荒原,让客人们在寒风白雪中喝咖啡吧。

      林明音见没有人答话,又怯怯的说:“再给我一次机会好吗?”
      还是没有人说话。

      这根本是不懂得如何开口安慰的事情。

      林明音的头一直低下去,似乎想要把它埋到台板下去,可是她一直紧紧抓住麦克风,尽管那是一枝没有插电的麦克风,她的姿势无比悲壮。

      “有时候 有时候
      我会相信一切有尽头
      相聚离开都有时候
      没有甚么会永垂不朽”

      林明音轻轻唱着,没有麦克风没有伴奏的清唱,她的头慢慢抬高,声音也慢慢变大,她的目光闪烁着神采,她的声音像清风一样在空间里飘荡。
      “可是我有时候
      宁愿选择留恋不放手
      等到风景都看透
      也许你会陪我看细水长流”

      所有人的嘴巴都不自觉地张大了。
      这是怎样一种歌声?
      每个人都怔住了,在歌声的吹拂下,忘掉了这是一个炎热而烦闷的初夏。

      不是寒冬,也不是初夏,这是春天,气候怡人,春风熏人欲醉,让人飘飘然。

      林明音唱完了,忐忑地看着台下的大家,等着评判,却是一片静寂。
      过了有好几分钟,身后的小龙才大叫一声:“靠,比原唱更棒嘛。”
      热烈的掌声响起,大家都看见,一朵美丽无比的笑容在明音的脸上绽放。
      老板用手在胸口画着十字,再度热泪盈眶。

      1920,严格来说,是变身成咖啡酒廊之后,因为林明音的加入,一切都完全不一样了。
      我做梦也想不到,林明音是以这种方式拯救了19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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