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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Chapter 4 隔空对弈 ...

  •   听到王德全带来的急报,关于王猛以他之名作乱、朝臣群起逼宫,刘恒只是发丝凌乱地坐在榻边,垂着眼发呆,梁晏站在珠帘后,深深看他一眼,刘恒抬起头对上他漆黑的眸子,扯开尖尖的嘴角:
      “幼稚。”
      梁晏微一点头,旋即转身,同王德全一起离开。
      刘恒起身走到窗边,看着梁晏离去的身影,西宫大门又重重关上了,自朱雀门一战后,他已经被隔绝在这宫里快一年了,外面的世界如今成了什么样?梁晏防他跟防贼一样,什么都不说。
      不过从他在鸿胪寺翻阅礼部清单来看,各国使臣送的礼比以往少了至少三成,西楚使臣却未曾露面,据说西楚单于楚铮病重,不知稚儿在那边过得如何了。他看着手中那根发绳,猩红绦子掺着金丝打的穗子,末尾还系着两枚碧绿的翡翠扣,那是妹妹刘稚亲手做的,就在她嫁到西楚那天,她替他绑好头发说,稚儿走了,恒哥哥,好去莫回头。
      至于王猛,他怎么会不记得,那个亦步亦趋跟在他马后的傻大个,打起仗来不要命,嘴里整日喊着,咱的命是九爷给的,九爷说什么就是什么,还有那些凉武旧部,是曾与他同生共死,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弟兄,可如今却成了新帝案头奏折里意图不轨的叛贼,成了老臣口中必须铲除的祸根。
      他合上窗子,赤着脚在团花地毯上缓缓踱步,脚下却忽地一硌,刘恒低头,是那对赤金耳环。他静立片刻,俯身,将它们拾起,鬼使神差地,他踱到那面一人高的落地铜镜前。镜面映出他披散的黑发,殷红的旧袍,以及那张带着几分戾气的脸。
      他拿起其中一只耳环,比划了一下。想起梁晏那句“你又不是没戴过”,嘴角撇出一抹讥诮,然后,他指尖微用力,将金针缓缓推入,那粒细碎的鸽血红宝随着他的动作,流转出一丝幽光。他顿了顿,看着镜中的自己,忽然将另一只也戴了上。
      镜中之人如地狱开出的赤色恶花,墨发红衣金环,显出一种冰冷的、如同寺庙里被供奉的修罗般的凛冽,他盯着镜子,忽然低低地笑了一声:
      “二愣子,眼光不错,不过,这可是你自找的。”
      决意既下,心中那点因被当作筹码和玩物的郁气忽然就散了,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平静。他不再看镜中的自己,转身走到书案前,铺开宣纸,他提笔,目光沉静,手腕稳定,落下第一笔。
      黑水关一带的地形图在他笔下迅速蔓延开来,线条流畅而精准,山峦、隘口、河道、旧日营垒,就连山崖、崖下小路、旧粮道的方位丝毫不落,仿佛早已刻在他的骨血之中。
      这个地方,他闭着眼都能走出来。
      紫宸殿内。
      梁晏看着眼前的联名血书和一地长跪不起的老臣,书案下的手紧紧捏着衣摆,老丞相涕泪纵横的哭嚎、老御史尖利刺耳的妖孽亡国论,一声声一次次,反复敲打着他的神经。
      “靖安王刘恒,勾结旧部,图谋不轨之嫌,昭然若揭!其人行止,妖媚惑主,恃宠生骄!实乃倾覆我北越根基之祸水!还望陛下三思,赐刘恒鸠酒白绫,永绝后患!”
      梁晏的面容隐没在冕旒珠帘后,薄唇紧绷,他笔直地坐在太师椅上,像尊玉雕,他沉声道:“区区一个王猛,不过千人,尔等就敢逼宫?传六部尚书议事!”
      不出多时,六部尚书匆忙赶来,鱼贯而入,工部尚书首先发难:
      “陛下,黑水关一战已拖延月余,粮道断绝导致长安以西物价飞涨,工部原定的关中水利工程因军粮运输优先级提高,材料无法到位,引发地方士绅不满,恐是一难啊!”
      梁晏面沉如水,扬声道:“那就增兵一万,朕亲自带兵,五日之内结束。”
      户部尚书联合三位侍郎上奏:“陛下,军费每日耗银超万两,用兵一月,耗银数十万两,相当于江南半年税赋,新朝根基不稳,这也拿不出许多钱来。”
      梁晏气得牙根痒痒:“所以,户部的意思是,国库已空,朕这仗打不得了?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们告诉朕你们到底想怎样!”
      兵部尚书开口:“黑风口地形确实难打,增兵一万也未必速胜。”
      工部尚书拉了拉户部尚书,俩人斜眼看着演技极佳的老丞相,一同开口道:“陛下只需令靖安王至黑水关说降王猛,可省百万军饷、保数万民夫。”
      老御史瞪眼:“你们这是放虎归山!若刘恒与王猛合兵直取长安,又当如何!依老臣看,还是赐死为妙!”
      吏部尚书唯唯诺诺:“是啊。”
      三位侍郎大声道:“安抚为王猛,非为叛乱,实为民力,还请陛下体恤民生!”
      梁晏目光扫视着两个针锋相对的文官集团,杀符离?他光是想到那画面,五脏六腑就搅着疼,可粮道、国库、根基不稳这些字紧钉着他的理智。
      放他去,这无异于放虎归山,万一、万一符离他,不,与其让这群蠢货没完没了,不如就用这机会,赌一把!
      梁晏霍然起身,声音斩钉截铁:
      “准了!若靖安王能劝降王猛,戴罪立功,朕自有封赏!若他心怀叵测,或劝降失败,” 他目光森寒地扫过群臣:“便依尔等所奏,以叛国罪论处,格杀勿论!届时,尔等谁愿为先锋,替朕清理门户?”
      几位主杀的重臣你看我、我看你,想起刘恒一人一戟浴血守城的模样,皆是不寒而栗,不敢与梁晏对视。
      梁晏淡淡道:“怎么,都忘了?”
      三个字如惊风吹骇浪,让众人回到一年前。
      一年前,长安城外旌旗如林,而城门后,只有刘恒带着一千人。
      可就是这一千人,把三万铁甲军堵在了长安城外整整一个月。
      起初,谁都觉得刘恒在发疯。梁晏的军队架起云梯时,城头上的他正嚼着干粮,看都懒得看,只挥挥手,滚木礌石就像暴雨般砸下来。
      梁晏让人喊话劝降,一支带着布条的箭直直射入喊话人的印堂,上书:
      “送死来!”
      一个月后,城门被撞开时,一千人只剩不到五十,刘恒站在朱雀门的废墟上,拄着沉乌枪,浑身浴血,依旧笑得张扬,如同玉面修罗。
      最后三天,只剩下他一个人,扛着沉乌枪站在宫门前,梁晏的军队围了三圈,却没人敢先动,他们看见他把最先冲上来的骑兵拽下马,一枪敲碎对方头骨。
      一年前的长安,连久经沙场的老兵都发怵,他们这些连血腥味都怕的文官,哪里敢去触那尊煞神的霉头?
      殿内死一般寂静,唯有老丞相压抑的抽气声。
      梁晏冷笑一声:
      “也罢,传旨,派靖安王劝降王猛,戴罪立功,若心怀叵测,或劝降失败,以叛国罪论处——” 他深吸一口气:“——格杀勿论!”
      说罢,捏着那腥气冲天的血书,毅然决然地转身离开紫宸殿。
      内侍总管王德全躬身应诺,尖细的嗓音在寂静的大殿中格外清晰:
      “奴婢遵旨!”
      西宫暖阁,新漆的朱红窗子支了起来,刘恒屈起一条腿坐在窗边,没骨头般倚靠在窗棂上,他端着一盘子挂着白霜的柿饼,吃的不亦乐乎,自从活过来之后,他感觉自己变得越来越馋了,他摸了摸扁平的小腹,这里就是一个无底洞,从早吃到晚还是很饿。他面前的桌子上,摆着那张黑水关地图,上面圈圈点点,画了不少标记。
      窗外扫雪的内侍扫出一条蜿蜒小路,他不小心看见窗口的靖安王,连忙低下头,红着脸继续扫地。
      王德全顺着刚扫的小路,小跑着进入暖阁,气还没喘匀,展开圣旨宣道:
      “靖安王刘恒接旨!”
      刘恒招招手:“什么剩纸,拿过来。”
      “王爷,跪下,跪下接旨——哎——” 王德全还没说完,只见那红衣身影快步走来,身高如泰山压顶,一把抄走他手中的圣旨,自己读了起来。
      王德全抬头盯着他的表情,忽见他耳畔金光一闪,陛下那对耳坠子,他以为是赠给哪位贵人的,竟然戴到靖安王耳朵上了,王德全赶忙低下头,眼观鼻口关心。
      刘恒啃着柿饼通篇读完圣旨,读到“格杀勿论”时,呵地笑了一声,阅毕,他将圣旨扔给王德全,又从盘里拿了几个枣,边嚼边踱入暖阁深处,懒洋洋的声音远远传来:
      “回去复命吧,跟他说剩纸我接了。”
      梁晏出门时又气又急,连大氅都忘了穿,只穿着一身月白便服,冒着雪,一路甩开腿,怒气冲冲走进御书房,抬手将那血书掷在地上,一屋子宫人吓得不敢出声。他不敢去西宫,他怕看见刘恒的眼神,他怕他在黑水关一去不回头。
      梁晏就像个害了相思病的愣小子,在御书房里坐卧不宁,从东走到西,一会儿摸摸窗台,发现土没擦干净,扭头呵斥几个内侍,直到王德全小跑着回来,梁晏才拿出帝王的姿态,身子挺得笔直,昂首挺胸,只用一个看似不在意的眼神问道,他说的什么?
      王德全回禀:“靖安王殿下说:圣旨他接了。”
      梁晏怒道:“这就完了?他还说什么了?”
      王德全:“他,他没说什么。”
      梁晏问:“他在干嘛?”
      王德全越说声音越小:“殿下他吃了一盘子柿饼,看完圣旨,又吃了五个枣——”
      梁晏:……
      梁晏拿刘恒没招,毕竟当初那人以死明志,是他强行把他的命从阎王爷手里夺了回来,如今人是回来了,总是缺着些什么,梁晏不想去想这些,他召集了几个凉武军的老将,摆开黑水关的沙盘,这里虽然当年是刘恒的地盘,他梁晏少说也在这里带过两年兵。
      沙盘上的一点点、一处处,皆是他二人并肩作战那几年留下的回忆,无论是戈壁滩上的纵马狂奔,还是漫天星辰下的对酒当歌,都不是一句格杀勿论可以完结的,他能留住他一次,就能留住他第二次,他要好好研究一番,即便刘恒真想和王猛合兵,他也要让他插翅难飞。
      想到这里,梁晏唤来暗卫首领温泽,递给他一道令牌:
      “隔日,你带十五人扮做黑甲军,随靖安王同去,密监视他一举一动,监听其与王猛及旧部所有谈话,若其有调动军队、或言行明确显示叛国意图等行为,即刻拿下,生死勿论!其余情况,务必保其安全,待其完成劝降使命,记得给朕盯紧了!”
      温泽单膝跪地:“末将领命!”
      梁晏挽起袖子,稳稳地在沙盘上插下一面小旗,对几位老将说道:
      “王猛是刘恒一手带出来的,符离此去,表面是劝降,但以他的性子,绝不甘心看着旧部被朝廷清算,他必会暗中联络王猛,商议对策,甚至可能,帮助他们脱身,鹰嘴崖那条密道,当年是他带人开凿的,鲜为人知,他若想帮王猛金蝉脱壳,必走此路,韩春生,你的人给我盯死鹰嘴崖,他若带人靠近那片区域,无论什么理由,立刻示警!”
      与此同时,刘恒提笔在图纸上打了个叉,自言自语:
      “这个关口,梁晏带兵的话,少则五日,多则十日,必会攻下,必须劝王猛他们投降,可他若被俘,必死无疑,得想个办法让他们走,鹰嘴崖,梁晏肯定记得这条道,他精得跟鬼似的,必然布下天罗地网等着我往里钻,此路不通,得另想法子。”
      梁晏看着沙盘,继续说:
      “符离擅长蛊惑人心,明里可能对王猛厉声呵斥,甚至做出惩罚姿态给你们看,让你们放松警惕,那些凉武旧部对他唯命是从,他只需当众说几句模棱两可的话,比如来日方长,就能让那些叛军心领神会,假意投降,伺机再起,温泽,仔细听他和王猛说的每一个字、做的每一个动作!”
      刘恒放下毛笔,抓起枣,咬了一口:
      “梁晏这厮,惯会算计人心,他肯定安插了耳朵,明着说话都得小心,骂老王的时候得真骂,要狠,要把他骂懵,骂得他以为我真不管他了,然后另寻他法,哼,梁晏真以为我不知道他那豆腐脑袋里想的什么?”
      梁晏微笑,在隘口又插下一面旗:
      “就算他能看穿朕的意图又如何?倘若跑不了,以他的性子,必会按捺不住,率他那批凉武老兄弟出关反冲一阵,那朕就在隘口外给他设个口袋,等他冲出来,就断他退路,一举拿下,去通知赵奎,把隘口给朕守住!”
      刘恒挠挠鼻子,蹭上一块黑墨:
      “梁晏算准了我忍不住会冲?没错,我是想冲,但他肯定在前面挖好了坑等着我跳,老子是疯狗,又不是傻狗。”
      他懒洋洋一笑,在断崖处画了个圈:“这次,老子偏不冲,我要暗度陈仓。”
      梁晏露出算无遗漏的笑容,跑?人是他的,命也是他的,大不了褫夺王爵,关他一辈子!温泽领命,转身欲离开,梁晏犹豫了一下,喊住他:
      “等等,若情势危急,保全靖安王性命为第一要务!”
      刘恒扔下笔,将纸揉了揉扔进火盆,舒舒服服地窝回他的雪狐披风里,拿起话本,心不在焉地翻了一页,心想归根结底,梁晏这厮是想省钱啊,如果省钱失败,还能顺便除了自己这个祸水,哼,想除掉老子,没听过祸害遗千年?
      那他就帮帮他,省下这笔——买命钱。
      他翻过一页话本,指尖捻着耳垂上冰凉的赤金环,心想,梁晏此刻怕是又在御书房里转磨了吧?啧,光想想那张俊脸气到扭曲的样子,今晚的宵夜就能多加一碗桂花粳米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Chapter 4 隔空对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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