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篇》桃花君

2、第一章

　　一

　　春雨淅淅沥沥的下。
　　城隍庙一带，因了这阴湿的天气，人并不很多。戏园子前的黄包车夫百无聊赖的靠在车上等生意，旁边大大的板子上，朱笔勾着两个角儿的名字：唐宝生、梅竹筠。说是名角儿，可又算不上，就这么大大的写在门口，进去捧场的人，比平时却是少了一大半。卖报的小孩子缩在街角，眼睛骨碌碌跟着来往的人转。那眼像两颗水汪汪的玻璃弹子，转啊转啊，落在掀起帘子进茶馆的客人身上。
　　那是个高挑的男人。细腰长腿，穿着黑色呢绒的大衣，进去的时候微微低了头，步子慢而悠闲。茶馆小得可怜，后面就连着弄堂。老板与他熟稔，见他在靠里的雅座上坐下，立即泡上一壶碧螺春端上桌去，还不忘殷勤奉上一支纸烟。
　　纸烟是自家卷的，细长雪白。老板的口音很重，笑眯眯道：“白先生，今天怎么来这么早。”
　　他抬起头，水波潋滟的眼笑得弯弯的，“这两天没事啊，出来走走。”
　　右手的手指在烟上摩挲着，信手放进上衣口袋。碧螺春的香气袅袅的散发出来，茶水通透清澈，明前的新茶，叶片柔嫩，在滚水里根根舒展开来。茶馆里开了收音机，越调凄婉：
　　“思今日想从前泪容满面……花样容月样貌空劳挂念——”
　　他吹开浮着的茶叶，喝到嘴里，滚热的茶水顺着喉咙而下，带了点苦涩的香气。老板在一边说道：“隔壁戏园子生意也不见好，想去听出戏，还要拿袁大头——啊哟，这年头，纨绔子弟哪个还出来听戏，人家也要把钱藏得好好的。”
　　他不说话，只是笑。生意越来越不好做，愿意街上消磨时光的人越来越少——瞧那古玩当铺里，全是北边流下来的好东西，价值连城！可是乱世黄金，盛世古董——古董字画，都好像是上辈子的东西，朝夕之间一文不值。
　　收音机里换了女声来唱，似近似远的声音：
　　“总以为是小别离携手重见，又谁知清兵到忽然惨变……”
　　他——白先生——指了指收音机，说：“这电台……桃花扇不好，凄凄惨惨，不如长生殿听着顺耳。”

　　天色渐渐晚下来。
　　白微之是他在上海的名字。百转千回，含义赤裸得能读出他的心。他曾经叫过很多很多的名字。在南京、重庆、哈尔滨。每一个名字都像是一世轮回，轮回到这里，他的记忆早已混杂在一起，不知道今夕何夕。
　　他把纸烟揣好，起身出了茶馆。沿着街道走不多远，就可以拐入一道小巷。巷子尽头，连着普通不过的弄堂，那是他在上海的寓所。有人在房间里等着他。他进了屋，放下所有的窗帘，将那支烟从口袋里拿出来，剥开烟丝，展开双层的纸卷，上面密密麻麻写了极细小的字。
　　“……敌人的方法，与之前不一样了。”
　　等着他的人站起身来，很急切的说，“听说，是毛人凤亲自从重庆调来的，专长密码工作。”
　　他点了点头，仔细的看着那张纸，从头读到尾，又从尾读到头，才用火柴烧掉，只留下一点点灰烬。“无非是……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
　　那人追问了一句：“王先生，你已经知道敌人的情报了？”
　　他又摇头，抬起头来，眼睛里波光潋滟像要滴出水来，笑容温和有如三月春风。王先生这个称呼已经很久没有人叫起过，他一瞬间有点怀念起上一个名字来。他说：“保密局那边的情报不完全，但是这个人来头一定不小，手段老辣，我们要静观其变。”
　　他说得温和而轻巧。那人露出信服的表情，说：“王先生，你在重庆做过工作，有可疑的人员吗？”
　　王一民仔细的把灰烬清理干净，拉开窗帘，让傍晚暮色透进这间老旧的房子。他说，这个可不好说。当年连戴笠都在重庆，那边的人都是军统出身，任何一个人都有可能。

　　徐行良向后靠在椅子上，双腿架在桌上，嘴里还叼着根烟。
　　他的办公室挺大，改造过的，水晶吊灯换了普通的吸顶灯，桌子是乌木的，摆着笔墨纸砚，清朝的青花瓷瓶上龙飞凤舞写着半阕水调歌头。他咬着烟嘴，看手里的一份材料。
　　副官罗玉生站在一旁，微微倾了身：“据情报说，上海□□的地下接线人姓白，基本上全城的□□都由他接头。这人能耐不小，对外的身份我们还不知道。”
　　徐行良挑着嘴角笑。手指在材料挺括的纸上弹了弹：“白微之。这人是个文人啊，唯恐天下不知。”
　　唯恐天下不知，就是要给他知道。他的眼睛在这个名字上逡巡来去，名字下面是长长一串资料——他的年纪，经历，真真假假。
　　徐行良意味深长的笑，抬起头看着罗玉生年轻的面容，说：“他有那本事破解我们的密码，那就让他破。”
　　罗玉生皱着眉：“徐将军……”
　　徐行良把腿放了下来，坐直身子笑：“你发一句话给他，让他去破解。——就说……”他用手指在桌面上写：
　　“巫山之阳，高丘之阻。”
　　罗玉生好看的眉头皱得更紧。他不明白这位性情乖戾的少将为什么要让他发这样奇怪的两句话，但是军人的天职令他不得不并起脚跟，挺直身板服从命令。
　　徐行良把那沓材料扔回桌面上，看着罗玉生大步流星的出了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