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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楚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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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人不在音犹在,万里长风血未消。
最是挥鞭驰霸业,或当煮酒论英豪。
仰天难笑哀残夜,横剑疾呼告碧霄。
不恨鸿门当日遁,等闲得志若前朝。
霸王就屹立在风中,那如铁塔般的身躯消融在无边的夜色里,而那如电的目光正望向前方——汉营。汉营中有数十万兵马,但对于他来说,也许只有一个人。那个他原本的兄弟,一个一心想要他命的仆从。
对于刘邦,我实在不知道能不能划为一个“小人”。我是指虚伪,狡诈,多变的那种。但霸王不许我这样讲。霸王说他是个英雄,说他这兄弟是个英雄。我委实不知道是他鸿门逃宴像个英雄,还是弃自己夫人于不顾像个英雄,大约是他要他爸的肉粥喝更像个英雄吧!他本明知道霸王不会那样做的。如果说他是个英雄,那他跨下的马想必也是个英雄,每每楚汉战后,总可在离我军最远的地方,找到这两个“英雄”,真的“英雄”!
然这些话我却不敢说给霸王的,虽说我也替霸王捧剑五年之久了。霸王可以让我睡他的床,喝他的酒,却不让我说说他那一心让他死的兄弟。不过,若不如此,霸王也倒不像霸王了。
霸王在风中忽然转过头笑了,冲着我。我也笑了,笑完后我才听到营前营后的空气里弥散着楚歌,那久违了的曲调。多少年了,我都不记得了。当时我们八千人从项王西进时,我还是普通一卒呢!如今都成了捧剑侍卫。这许多年来,除却虞夫人席间唱过这种调子,我还未听过,而今却又听到了。营前的士兵们愈来愈多,都是从梦中被这乡音惊醒的。他们疑惑地看着霸王,不明白汉营为什么会唱出楚歌。
霸王望着众将士,也唱了起来。嘴一张一合的,送出一阵阵回肠荡气的声响。这才是楚歌呢!他唱什么呢?噢,听清楚了,他在唱:“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他还是怪时不利呢!其实他岂败在时上呢?他是败在人上啊!不!霸王是不会败的。亚父离去时,便言定霸王会吃亏在人上的。他说天下已不再有能胜霸王的英雄了,然而胜英雄却未必需要英雄。他言中了!
战鼓和着项王的曲调,一下一下地响着。一下下的鼓声中,霸王还在高歌。鼓在霸王身后,可霸王却不想回头。霸王既已决定转过头来,又怎么会再转回去呢?不过,既便不回头,霸王也知道是虞姬在击鼓。能击出金石之音的战鼓里,透露出女性的柔弱。霸王想笑的,泪水却先下来了。在千军万马中无所畏惧的他本不应会哭的,即有泪,也是笑出来的,一定是这样。“黯然消魂者,唯别而已!”霸王不知道,不!他必定知道,对生死都可以从容笑对的他只有一点点放心不下了。
霸王流泪了,虞姬却没有,泪流干了就不会哭了,心都碎了又哪里有泪呢?她停下鼓,福了半福,笑了。“项王给奴婢写歌了,奴婢先谢过项王。”她说。项王点点头,也笑了。他曾经是霸王,雄霸西楚,雄霸天下,然而如今,连明日是否再能写出歌来都不知道,不该好好笑笑吗?笑笑这万里的河山吧!
“奴婢不明白,什么是‘虞兮虞兮奈若何’呢?”虞姬脸上还是那如水的神情,把霸王的心都融化了。霸王没有回答,虞姬也没有问。她是聪明的,到了一种悲伤的程度。她的眼中显出一种凄然的无奈与惨淡的纯真。
“项王!”虞姬从身后抱住了霸王,“多多保重,早回江东吧!”说完就唱起了歌,唱的就是项王刚刚唱过的那首,那首“虞兮虞兮奈若何!”连唱了几遍,声音愈小了。项王急回转身,能看到的却只是虞夫人那苍白的脸和嘴角黑色的血丝。“项王!我好恨……” 她笑着对项王说了最后一句话,唱过了最后一曲歌。“虞姬,虞姬……”没人回答,霸王大笑。凄厉的笑声在空旷的天地间不绝于耳 。
“突围!”霸王手抱着虞夫人,说出了今夜第一个命令。八百位不怕死的汉子,骑着最好的马,纵马南奔。刀光,血光,便在楚营南,汉营北闪烁飞溅。霸王骁勇,横着死去的虞夫人于马上,如入无人。“直夜溃围南出,驰走。”
身边的战友越少了,人总会死的,霸王渡过了淮河,再查人数,已仅百余人了。霸王让我们散了吧! 说这样都会死的,死在疆场上,不值得。于是真的有人走了,走的都是平日霸王最信任的人。霸王胜,他们从霸王;霸王败,他们弃霸王。好道良禽择木而栖。他们也配作良禽么?我要追去杀了他们,霸王却不许我这样。霸王说人本应是这样的。霸王还让我走,霸王笑说他不要殉葬的。我走?霸王错看我了,跟从霸王以来,我就未想过要活着离开,从来没有。
该走的人都走光了,不该走得也走了些,霸王就带着这余下的数十人再上征途。路,是通向“黄泉”的。一路上又碰了几处汉兵,都未能挡住霸王。“天下英雄莫能当!”霸王毕竟是霸王。
路终于走到自己都不知道在哪里的时候,山间忽然转出一位壮年。瞧打扮约么是个农民,可我却觉得此人异常。觉得而已,没有实证。
霸王已走上前去问路了,那人问他是谁,他说我是项籍。那人就说从这山向左绕吧,马上就可以出去了。后来我才知道,那人仅多用了一个“出”字而已。霸王没有再问,引了我们向左绕行。我说那人是个骗子,霸王却不信。“我没有负过他,他哪里会负我?”我说是了,不会。霸王就笑了,我也笑了,笑得无可奈何。
左行不几里就是一处大泽,项王才愣住了。这已不是他第一次被人骗,然而他却从来不改那种对人的信任。或也无需改什么的,他一定到死也不明白,人为什么只有在欺诈中才能生活。汉兵追了上来,霸王大喝一声反向突围。两军一交,人马就“散乱”了,我们这数十个不要命的人一散开来,他们军就乱了。乱军之中我看到了那个壮年农民,骑在马上,颇有副官模样。我冲他喊,你不该骗项王的。他什么也没说,就把剑横在自己颈上。看样子他都没想到霸王会想也不想就信了他的话,他这功立得太容易了,只是立错了对象。他的剑砍下去了,死前他说,汉王说项王为人狡诈,残忍,只能以诈止诈。至这时我才知道做一个英雄是多么痛苦,而做英雄的兄弟却是个美差呢!特别是想置英雄于死地的那一类“兄弟”。
许是因为有将领死了,或是项王英勇,竟真有些弟兄冲了出来,和霸王一起。我指的是弟兄,不是“兄弟”!但同霸王一起出来的已只有二十八骑了。我曾做过个梦,梦见刘邦建了个朝代中有个凌烟阁,里面的位置便有这么多个,却不知是不是留给我们的。不过想必不是了!
霸王一路上也还会笑,但更多的是冲着怀中死去的虞夫人低喃,重复着那首自己写的楚歌。从他脸上,可以找到明显的死亡的气息。霸王不再那么自信了,不是不自信自己的天生神勇,自己的军事才华,只是不信他对人的态度。“也许只有向汉王那样,才是个真的英雄!”路上他不止一次地这样说,而此前最低限度,他说天下有两个英雄。
行至东城,霸王不走了。望着这二十八个同他一起舍生忘死的勇士,他鞠了一躬。我们忙跪下,霸王已走来扶起了我们。“八年前我起兵,经七十余战,不败!”他说话时目向远山,山间的树叶在日下一片涩涩的青绿,柔美,遥远,似有似无。霸王也像在梦中一样:“今天战败,不是我不能,是天不许啊!”他脸上忽成了一种庄严的神态,背着日辉,仿佛他就是山,是神,是太阳。他许诺要突围,斩将,折旗,然后分二十八骑为四队,向四方冲去。而他则只身冲入汉军,跨下还有那乌骓,怀中还有那虞美人!霸王大声呼喝着,手中剑飞舞着,有人惨叫,然而叫的绝非霸王!汉将都躲到兵后面了,很好,这是刘邦的风格,有这样的主子,便应有这样的将领呢!而霸王的许诺便在来往的兵士,飞溅的血光,交错的金属声中达到了,成了事实。
冲杀了两次,会于山的东面,我们仅损二人。项王仰天长叹,而后又笑了。他说我还像个霸王么。我们说你就是霸王。他就不说话了。这时江中划来一叶小舟,当小舟还在风中摇曳时,舟中已有人喊出话了,喊的是个老者!他是让霸王渡江呢!霸王让他划船过来了。我们都高兴地看着项王,我想他回江东后,还可再起东山的,而船来了,他却将马送了上去,将乌骓送了上去,将虞姬送了上去,唯有自己没有上去。船上已没有地方了。“回去吧!如果还想着我是霸王,帮我看好乌骓,葬好虞姬便是了!”他最后向江东望了一眼,望了一眼那随自己征战八年的乌骓,却不敢再看虞姬了。他的心忽地刺痛了,如果还没有碎的话。“力拔山兮气盖世……”他竟唱起了歌——楚歌,荡气回肠的楚歌。
歌声中我们冲了上去,他也冲了上去。战事他从来都不肯落后的,这样才配过霸王这不朽之名!不像那刘邦……
刀剑无情地砍在我身上,我已觉不出痛了。离我丈余的霸王也身受十余处伤,血染战袍。他面前有两名汉将和他对视着。我意识已模糊了,影影绰绰认为那两个汉将中有一个便是淮河边离开霸王的逃兵。汉军也就这种将领了,我当时以为。
我笑了,看得出霸王也笑了。笑着把剑横在了脖子上,对这那楚降汉将说要送他个好处。然后剑就挥下去了。我也倒下了,遗憾的是挥剑的手却不是我的。倒下的刹那我看到一个人从马上摔了下来,摔下来时手中有剑横于颈上。我知这必是楚人,汉将大都像韩信一样主张“能屈能伸”的,能屈能伸哪里会为“义”而死呢?也就无所谓为情所困了!那么:
霸王,楚人必不负您的,您瞑目吧!
霸王,天下人会记住您的,您瞑目吧!
霸王……您一路走好!
霸王——霸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