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阶》王胤陟

182、骤雨残阳

　　正式当选县长的周砥，如同上紧了发条的机器，以更大的激情和责任感投入到工作中。他深知，权力意味着责任，每一份文件签字，每一次会议决策，都关乎梨安县的发展和民生福祉。他白天奔波于各个乡镇和项目现场，晚上则伏案处理政务，常常工作到深夜。家，成了一个短暂歇脚的驿站。

　　母亲和妻子李雯理解他的忙碌，也心疼他的辛劳。她们默默承担起家庭的一切，尽力为他营造一个温暖的港湾。李雯学校工作之余，将更多精力放在照顾婆婆和家庭上；母亲则时常念叨着让周砥注意身体，偶尔也会说起周家坳老家的琐事，言语间透着对往昔平静生活的怀念。

　　这天是周末，难得周砥没有安排公务。李雯提议：“好久没回柳湾乡看看了，妈最近老是念叨老家的山山水水，天气也不错，我们开车带妈回去转转吧？你也顺便放松一下。”

　　周砥看着母亲期待的眼神，心中涌起一丝愧疚，确实很久没有好好陪伴家人了。他欣然同意：“好，今天就给自己放半天假，回柳湾乡看看。”

　　阳光正好，微风不燥。周砥亲自开车，载着母亲和李雯，驶向柳湾乡。母亲显得格外高兴，看着车窗外熟悉的田野和山峦，话也多了起来，不停地指着窗外说哪里以前是什么样子，哪里又变了模样。李雯坐在副驾驶，微笑着听着，偶尔插几句话，车内洋溢着温馨的气氛。

　　周砥的心情也难得的放松，享受着这片刻的天伦之乐。他甚至想着，等梨安的局面彻底稳定下来，一定要多抽出时间陪陪家人。

　　车子驶过一段盘山公路，一边是山壁，一边是深涧。这段路比较险峻，但周砥常来常往，很是熟悉。他放慢了车速，谨慎驾驶。

　　然而，灾难总是在最意想不到的时刻降临。

　　就在车子即将驶出一个弯道时，对面一辆满载石料的重型货车突然失控，如同脱缰的野马，越过道路中心线，朝着他们的轿车猛冲过来！

　　一切发生得太快，电光火石之间！

　　周砥瞳孔骤缩，猛打方向盘试图避让，同时拼命踩下刹车！

　　但一切都太晚了。

　　“轰！！！”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撕裂了山间的宁静！

　　失控的货车以巨大的冲击力狠狠地撞上了轿车侧面，几乎将轿车挤压变形，然后推着它撞破路边简易的防护栏，翻滚着坠向深涧！

　　剧烈的撞击和翻滚中，周砥只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剧痛袭来，瞬间失去了意识。

　　不知过了多久，周砥在剧烈的疼痛和刺耳的消防车、救护车鸣笛声中艰难地苏醒过来。他发现自己被变形的方向盘和座椅卡在驾驶位上，浑身是血，动弹不得。安全气囊已经弹出，上面沾满了血迹。

　　“妈……雯雯……”他虚弱地呼喊，挣扎着扭过头。

　　副驾驶位上的李雯，早已没有了声息，苍白的脸上血迹斑斑，身体以不自然的姿势扭曲着。后座上的母亲，同样悄无声息，花白的头发被鲜血染红……

　　巨大的悲痛和绝望瞬间吞噬了周砥！他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嘶吼，眼前一黑，再次昏死过去。

　　当他再次在医院醒来时，已经是一天之后。他躺在病床上，浑身缠满绷带，多处骨折和内伤带来的剧痛，远不及心中万分之一的痛楚。

　　秘书小赵和县委办的几位同志守在一旁，眼睛红肿。县公安局局长和省公安厅专案组的雷队长也面色沉重地站在床边。

　　“县长，您醒了……”小赵的声音哽咽。

　　“我妈……李雯……”周砥的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见，眼中是一片死寂的灰败。

　　小赵的眼泪掉了下来，低下头，不忍回答。

　　雷队长深吸一口气，沉痛地开口：“周县长……请节哀……事发后我们和交警部门全力救援，但……伯母和李老师……当场就……走了……”

　　尽管早已猜到结果，但亲耳听到确认，周砥还是感到心脏像被一只巨手狠狠攥住，痛得无法呼吸。他闭上眼，泪水无声地从眼角滑落，浸湿了纱布。整个世界仿佛都失去了颜色和声音，只剩下无边的黑暗和冰冷。

　　“事故原因……”周砥的声音颤抖着，带着一丝渺茫的、连他自己都不相信的期待，“查清楚了吗？”

　　雷队长脸色凝重：“初步勘查，是货车刹车系统突然失灵导致失控。货车司机也重伤，还在抢救。从现场痕迹和车辆检查来看……目前没有发现明显的人为破坏证据。但是……”

　　他顿了顿，看了一眼周围，压低声音：“但是，考虑到您目前的身份和正在查办的案件，这起事故太过‘巧合’。我们已经将其列为重点可疑事件进行深入调查，绝不会放过任何蛛丝马迹！省厅已经派出了最好的刑侦和技术专家过来。”

　　周砥躺在病床上，一动不动，只有紧握的拳头，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微微颤抖。没有证据……巧合？他不敢相信，也无法接受！母亲和妻子灿烂的笑容还在眼前，那温馨的车内时光仿佛就在上一秒，转眼间却已天人永隔！

　　巨大的悲伤和愤怒几乎要将他撕裂！但他强行压抑着，理智告诉他，此刻他不能崩溃，更不能被情绪左右。如果这真的不是意外，那对方的手段何其狠毒卑劣！其目的，就是为了打击他，阻挠调查！

　　他必须活下去，必须更坚强地走下去！为了梨安，也为了告慰母亲和妻子的在天之灵！

　　“调查……保密进行。”周砥的声音异常沙哑，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冷静，“对外……统一口径，就是意外交通事故。”

　　雷队长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周砥的深意——麻痹对手，便于暗中调查。他郑重地点了点头：“明白！”

　　消息传出，梨安县上下震动。谁能想到，刚刚当选、正值壮年的周县长，竟会遭遇如此惨祸，痛失至亲！无数干部群众自发前往医院探望，却被委婉劝回。县政府大院被一种悲恸和压抑的气氛笼罩。

　　沈清荷是在事故发生后第二天傍晚来到医院的。她穿着一身黑色的便装，表情一如既往的冷静，但仔细看，能发现她眼底深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波澜和痛惜。

　　她让其他人都暂时离开病房，独自走到周砥床边。

　　周砥看着她，眼神空洞，没有说话。

　　沈清荷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默默地陪着他。空气中弥漫着沉重的悲伤。

　　许久，沈清荷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节哀。这个时候，任何安慰的话都是苍白的。但你必须挺住。梨安需要你，案子也需要你。倒下去，就正中了某些人的下怀。”

　　周砥的嘴唇动了动，发出极其微弱的声音：“我知道……谢谢。”

　　“事故调查，雷队长已经向我汇报了。”沈清荷继续道，“我会亲自盯着，一查到底。如果真是人为，不管涉及到谁，绝不姑息！”

　　她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股冰冷的杀气。这一刻，她不再是那个冷静克制的纪检干部，更像是一个誓要为战友讨回公道的战士。

　　周砥的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有感激，有悲愤，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在绝境中感受到的微弱支撑。他艰难地点了点头。

　　沈清荷看着他苍白而憔悴的脸，缠满绷带的身体，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心疼。她犹豫了一下，从口袋里拿出一个东西，轻轻放在周砥的床头柜上。

　　那是一枚小小的、光滑的黑色鹅卵石，看起来普通无奇。

　　“这是我父亲以前压力最大的时候，习惯放在手里摩挲的东西。”沈清荷的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他说，石头最硬，能砥碎一切磨难。你……留着吧。”

　　说完，她不再停留，转身离开了病房，背影依旧挺拔，却似乎比平时多了一丝柔和。

　　周砥的目光落在那枚小小的鹅卵石上，冰冷光滑的触感，似乎真的传递来一丝奇异的力量。他艰难地伸出手，将石头紧紧握在手心，冰冷的触感让他混乱痛苦的思绪稍稍清晰了一些。

　　窗外，残阳如血，染红了半边天空。

　　一场突如其来的骤雨，摧毁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温暖港湾。

　　而前方的路，注定更加孤寂，也更加凶险。

　　但握着那枚冰冷的石头，感受着其中蕴含的某种无声的慰藉和力量，周砥眼中死寂的灰败深处，一点点燃起了更加坚韧、也更加冰冷的火焰。

　　痛失至亲的悲恸，化作了更沉重的责任和无畏的勇气。

　　他知道，自己绝不能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