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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折】 ...

  •   “长安么,三月景色才是最好,多一分则太过浓艳,减一分又素淡些。之前太过清冷,往后越发浮躁,这样温温和和舒舒坦坦的,可不是最佳的时节?”

      有人微微一笑。

      往后再不会有这样的机会。

      有些东西因为太珍贵,若掺了杂质,还不如,狠下心肠,将其亲手斩杀。

      【第七折】

      素青的帷帐,亮金的纹饰。

      帷帐后的人这回沉默得格外久,帷帐前一群红衣人低着头,耐心地等候着。

      都是心高气傲的英才,真正在江湖或朝廷上拿出出名号都是震人心胆的人物,此刻却都极恭敬地跪着,只因为,帷帐后不知面容不知男女不知年岁的那人,是他们的主上,圣明的主上。他们来自各处,唯一的共同点是都曾于危难时刻被主上救下,从此自愿为之忠心竭力。

      平日里,这些人互不相识各不相干,可是在某个特定的夜晚,被召集起来的他们便是神秘的杀手组织——一个没有名号亦不求利益的杀手组织。

      多年来,他们的手上沾满鲜血,可杀的却都是恶贯满盈的贪官污吏、地主恶少——皆是当杀之人。

      心上更加佩服,对主上的命令是无条件地服从。

      没有人能猜透主上的心思,连容貌也未曾瞥见过——只除去了一个人,但那人也被抹去了那段记忆。

      而这些杀手被主上救回时,都只看到了那双黑得邪异、黑得让人胆寒的眼眸。

      其余,一无所见,一无所知。

      烛火将尽时,才听到那熟悉的声音。

      “今日无事。音杀留下,其余人等,都……走吧。”帷帐后的人缓缓道,语气中竟抑着惊涛骇浪。“或许从今往后……也都不必来了。且各自候着令罢。”

      ——主上从未说过这样的话!

      难道说,主上一直执着的那个人,终于杀掉了?

      在他们心里,没有主上做不了的事。无所不能的主上近些年来却突然有了一个奇怪的目标——风越。

      他们不清楚风越和主上有什么过节,也不清楚风越是什么来历,但他们坚定地相信,既然主上要杀他,他必有该死之处。

      ——只是,这个算不上大的任务,却始终没有人能完成。

      如今主上这样讲,莫非是心愿达成,再无牵挂地要抛下他们了?

      微微地起了一阵骚动,几近狂热的崇拜早充斥了他们的心思,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地离开?

      而帷帐后那人声音沉了沉,不怒而威的气势隔着这么远都迫得人心胆欲裂。

      “不肯服从么?”

      下一刻,所有红衣人都已不见,只剩下一个孤独的影子,傲然地立定了。

      “死了么?”帷帐后那人啜了口茶水,语气复杂。

      “是。”没有废话,果断而又肯定的回答。只有他自己知道,长袖遮掩下的手心是怎样地汗涔涔,而一向镇定的心思纷乱得自己几乎用尽全力才能克制住不露破绽。

      “还是说……音杀你——使了诈?回答我。——楚良音!”

      楚良音心里惊骇,声线却强自稳定:“主上何意?良音不知。”

      “不必掩饰,你未使用我予你的毒药,却用了一种使人短暂死去的药,真是聪明啊……同样的色泽与气味,堪堪骗过了我派出的女子。”惟帐后的人语气平静,隐约听见有轻啜一口茶的声音。“可惜——骗不过我。”

      “主上,良音愿以命谢罪——但求主上放过风越这一回,良音可以杀很多人,唯独不能杀了他。”

      “呵,”笑意渐起,却达不到眼底,萧索而空洞。“音杀,聪明如你必然明白,这么多年,我最终的目的便是杀了风越。”

      “而你——我最信任的长安第一杀手,竟然为了所谓的情义,救了这个人。你说,该当何罪?”

      红烛的泪终于流尽,跳跃了一下,完全地熄灭了。浓重的杀气凝滞了这个夜,层层压迫着血肉之躯。

      但他不惧。

      “主上这又是何苦?以主上的功力,自是可以杀了风越,易如反掌。云家三小姐云梦汐,这么多年,你一直不以真面示人,一直用假声,这样活着不会太累么?”

      帷帐后的人微妙地叹息:“音杀,你一直以为我是云梦汐?”

      他嗤笑不语。

      ——早晚躲不过一死,但求死也死个明白,才不枉痛快走这一遭。

      青色的帷帐第一次缓缓地拉开。

      心下抱着必死的坦然,楚良音抬起头,镇定地望向帷帐后的那人。

      夜,还很长。

      那黑暗寂然的空间里,不长不短的距离,对视对峙着的两个人。

      谁的手瞬间错愕到软弱无力,剑柄都握不住,叮当落地,搅了那一湾死水,变却此生。

      那一眼,他宁可相信,只是错觉。

      淡薄的月色下,白衫的男子端坐于桌边,轻轻把玩手中的瓷杯,一双黑漆漆的眼却是似笑非笑看着他。

      “风越!……”

      那一声中的震惊,错愕,愤怒,犹疑,种种情绪一闪而过,始终是难以置信。

      叹息声低回婉转,带了些尽在把握和微微遗憾。“良音,你那么聪明,为何却猜不出是我呢?”

      “知道么,我多么希望你能杀了我。——我甚而以为已经死在你手里。”

      “可是,终究你不肯下狠手。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找一个能杀死自己的人,我网罗天下杀手,让他们伪装成各种身份,用尽各种手段,只是为了杀一个名为风越的人,只是,没人能办到。”

      “会觉得……很可笑么?”

      “为什么?”楚良音不堪重负似的向后跌了一步,神色茫然无助,脆弱得不堪一击,“居然会——是你!为什么?为什么!”

      他不断地质问为什么,满满的颓然。

      “自小……我便过着你们想象不出的生活——我的娘亲,呵,我的娘亲。”风越仰头,讥讽地笑了笑,“她不配让我这么称呼——她暴躁多疑,每每发泄不得便把愤怒转加于我,我好几次……都以为睡去后就再也不会醒来了。”

      “可是,每次,我还是会在长久的昏迷后,重新睁开双眼,回到这个血腥的世间。——是幸运还是不幸呢。”

      楚良音看着他,心里是揪紧般的疼痛。他看着风越,面上的悲悯流泻出来,张口欲言,却吐不出一个字。

      那是怎样惨然的经历,来自至亲之人无尽的阴影,会造成多大的恶果。自幼家中和睦的他虽然明白,却不能真实地碰触。

      “……不用觉得我可怜——在云风杀死我娘的时候,我眼睁睁看着,却未加以阻拦。就从那一刻起,我发觉自己看着人渐渐死亡的样子会特别兴奋,看着鲜血慢慢冷却凝固住,心里才会满足。后来灭了云家,那也只是用着报仇的借口,我只是想着他们挣扎地死亡。……顺手救下云梦汐,不过是为了更有趣的折磨。”

      楚良音按住胸口,喃喃地,“……他人何其无辜。”

      “我怜世人,谁来怜我?”风越挑眉,眼中透出狠绝之色,“……惊恐着,慌乱着,凄喊着,呻吟着。看着他人步向死亡,是多么有趣的事啊。开始时我只是胡乱地下手,渐渐地发现,恶人死去时那万般表情更为精彩,于是后来专挑这类人等下手——居然因此被你们认定是惩恶,也叫人无奈。”

      “乐此不疲了很长的时间,终于也倦了。这一生太无趣,总想有些更为刺激新奇的花样——比如,找人,杀了自己。想到自己会面临死亡,我兴奋异常。”

      “会有人能杀掉我么?然而太失望,历经这些年,居然就没有一个人能做到这一点——就连满怀仇恨的云家三小姐都没能做到。我自是不甘心死于与自己相比太过拙劣的招数,那简直是侮辱。”

      “——我决定给你一个机会。因为惟有你,是不一样的。死于你手我会甘心……你爱风越,对吗?”

      薄凉的嘴唇勾勒出淡淡的笑意,他神色似笑非笑,看着已经听得木然的红衣男子,半垂下眼睑,轻声地引诱。“那么,杀了我吧。——还你一个干干净净的风越。”

      那个你引以为知己的人,他不存在。

      那个光风霁月坦荡潇洒的男子,他只是个幻象。

      可是,只要你杀了我,用剑贯穿我的胸膛,那些见不得人的阴暗便会消散,血液的流失会带走罪恶的本源。

      而后,你才会相信,那些美好的时日,是确实存在过的。

      ……就算只是轻淡的回忆,也好过于虚妄。

      楚良音不说话,慢慢抽出长剑。

      春风引,引君行,行者素缟伤逝音。

      凛冽的剑气刺破烛火的雾光,疯狂地向前奔去。

      那一瞬,风声止息,万籁俱寂。

      那一瞬,惊涛骇浪,轰然作鸣。

      “砰!”

      尖锐的呼啸闪过,剑气晃花了人眼,有人猝然倒地。。

      长剑直直地贯穿了地上之人的胸膛,鲜血激射出来。新鲜温热的血花弥漫,不待完全绽放,又无力坠地。

      “——良音!”

      风越几乎反应不过来,一派的惊痛,手脚却比头脑反应更快,直奔到地上之人的身边。

      他急切地蹲下去,探出手似乎想要扶起倒下的人,却在看到那胸前快速涌出的鲜红血液时僵住不敢动。像是被抽走全身力气,忽而跪倒下来,手指拂过楚良音的脸颊,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喃喃地,“良音,你——”

      忍住四肢百骸的剧痛,拼着力气睁开渐渐模糊的双眼,长睫微颤,用力地记住他的脸,一开口便忍不住咳嗽,嘴角溢出猩红的血沫。

      声音断断续续低微无力,“我说过的……不会害你。”

      我不忍心。

      只要是你,都不忍心。

      ……可是听了这些话后,我无法坦然面对你。

      意识涣散的一刻,楚良音笑了,他想起某个三月的一天,天气那么好,两骑白马驰骋于茫茫的草原上,马上少年,白衣胜雪,青衣如画,一阵风吹过,年少轻狂,俯瞰世间突然心中感慨无限,青衣少年轻声地嘀咕。

      ——喂,永远在一起吧。

      ——……你方才可是同我说话了?说什么了?

      ——没什么,天气这么好,咱比赛,看谁的马跑得快!

      ——好!

      急行并驰的马匹,马上欢畅肆意的少年。

      当时怎么就没想到,那原来已是摇摇欲坠的春暮。

      有些话,错过了,便再也无法重说。它们被遗落在路边,被风吹散,再也找不回。

      风越看着楚良音慢慢合上双眼,一时间除了跪着,什么都无法去想。

      ——他死了。

      他想。

      楚良音死了。

      那个一直在风越旁嬉笑怒骂没个正经却始终鼎力相助的楚良音,死了。

      看过太多人死去,却从不曾像现在一样,束手无策。

      好像做出什么反应都不对,眼前的路那么多,可是指间一片虚无,什么都抓不住。

      他明明享受着目睹死亡的快乐,这一刻没有丝毫满足感,微微吸气都觉得胸口撕裂般的疼痛。

      “良音……你真傻。”

      “……虽然知道你从此大概不会理我,可是,我不想你像我那样寂寞。”

      “莫怪我……我只是不放心。”

      抽出那柄春风引,剑身上还沾着温热的新鲜血液。反手用力地向自己的胸膛刺下,血从白色的衣衫内喷薄而出,妖艳而诡异。

      ……死亡,并不是很痛苦的事。也没有想象中的狂热激动。等待在前方的,只是终于可以拥有的宁静。

      他慢慢地躺下,握住了楚良音的手,两只手终于握在一起。十指相扣,亲密无间。

      ……你看,这是我们第一次执手相握。

      只是,已阖眼的那个人,已经再也感觉不到了。

      他想起某天,他被问得不耐烦,却又无可奈何。

      ——最喜欢的颜色么……红色,暗一点的那种。

      于是青衣少年褪了青衫,从此换上了红衣。

      面对他的疑惑,红衣的少年只清浅地微笑——只要你喜欢。

      那一瞬间,他错以为,他也能有幸福。

      ——而那终究戛然而止,没有能持续完整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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