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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回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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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父亲大人,别断在这里,你们后来成功脱险了吗?”哈里耶两手紧紧交握,俊美的脸庞上有着感同身受的担忧表情。
“笨蛋,当然化险为夷了,否则父亲大人怎么可能坐在这里给我们讲故事呢?”奥尔罕搁下羽毛笔,敲了敲小哈里耶的脑袋。
窗外春光明媚,但凡懂得享受生活的人,都会对这一年中最为翠绿的时光报以欣赏的目光。哈莱却没有注意到这些,繁花似锦的港口和碧蓝如洗的大海,他长久凝视着港口与海的分界处,那里有强烈吸引他的东西。过了很久,他才将专注的视线从窗外调回,望向面前这对双生子。以前他准会对他们孩子气的争执微微一笑。现在,生活不再给他甜美的回报。从他们身上,他只看到另一个人的影子。
他们把这些当故事来听。可不是吗?谁不把那些发生在自己出生之前的事,纯粹当故事来对待呢?如果不是为了完成这本回忆录,让那个人和那个人给予的爱在后世者的记忆中永生,他宁愿将之后沙漠求生的一段经历从心底彻底抹去。现在回想起来,当时遭受的各种折磨和做出的各种抗争,并没有因时间流逝而稀释。记忆任然鲜活。
“应该说,那时很多意外会造成我们彻底的覆灭:海水从神龙之蚀顶上的洞口倒灌而非从下冲入;随海水浮力上升时,黄金大盘因其稍长的直径而卡在洞壁处;甚至随波入海后一个过激的浪头、盘旋的漩涡都可能让我们借用的工具倒翻或者卷入海底……我还能举出很多例子来证明这个过程的凶险。事实上,一切发生得太快,我只感觉到激烈的颠簸和渗进来的海水打湿全身,大盘以极快的速度上升,我害怕地闭上眼睛,当这种让人联想到死亡的颠簸稍微缓和一些时,我发现我们已经看不见小岛的影子,完全漂浮在一望无际的大海中了。”
“我们大难不死,欣喜若狂,但很快陷入窘境。我们在海上盲目地飘,连一支能用来借力的船桨都没有,只有靠太阳落山之地,猜测洋流的方向的确将我们带往东方。我们完全记得来时遭遇的寒冷,但现在大变样了,白天太阳直晒,简直像烤鱼干一样对待我们。但我们不怕,互相打气,并仔细盘点身上带着的所有东西——感谢卡迦的先见之明——我们每个人的包裹里还能找出一小瓶水和几块奶酪面饼。我希望能在这些东西被彻底消耗掉前看到陆地的出现,只有阿克斯乐观地说,绝不至于饿死,海里总有鱼。神龙保佑!当时我丝毫没有感染他的乐观,我问他怎么钓?拿卡迦的弓当渔具?渔具?阿克斯只是笑,说这并不重要。第二天,他确实让我见识到他的勇猛。他咬着匕首一头扎进海里,在我因为担心也快忍不住跳下去找他时,一条足有两米长满身血腥的三眼鱼被抛进黄金大盆。我们嫌恶生食,却不得不吃,于是怀着矛盾的心情,硬着头皮吞下阿克斯简单处理后的小块鱼肉,也顾不上是不是吃得嘴角鲜血淋漓。而这,应该就是那段悲剧的开始。”
“我想,对此卡迦是有预感的,因为他叫我们别把吃剩的鱼骨和带血的鱼皮扔进海里。可无济于事,血腥味太重。当我们发现不对劲时,周围的水波下已经出现黑色的鲨鳍。刚开始只是几条虎视眈眈跟着我们,后来越聚越多。整整一个下午,我们眼睁睁看着源源不断的黑背鲨从四面八方游来,围着我们的黄金船。卡迦甚至不让我探头张望,怕一不小心被那些破浪而出的鲨鱼们一口咬掉脑袋。三天后,我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这片海域里所有的鲨鱼估计都在我们周围了。如果它们有足够的智慧,完全可以合力将黄金船顶翻,可谢天谢地!事情没糟糕到那一步!最危险一次,也不过将它顶到倾斜,让我从这一头滚到另一头而已。当然,阿克斯的捕鱼技巧再也用不上。那条唯一被捕上来的鱼,我们只干掉小半条,大部分由于炎热的天气而变质,发出一种刺鼻的腥酸。阿克斯将所有的鱼皮鱼骨鱼肉卷成团,狠狠扔向天际,似乎只有看到远处浪花四起,上演一场残酷的争抢,才算解了一点气。我们饿着肚子和这些畜生们比拼耐力,说实话,我虽然不算一个凡事乐观的人,可对现实还有点不服输的气势:我和他们两个打赌,这些鲨鱼到底支撑几天才会离去,而输的人可以得到所有的食物,活着回到费鲁兹帝国,并且把另外两个人带回去。可后来我后悔了,因为这些鲨鱼比我们三个说出的数字坚持得更久,所以我们都成了输家,而我却让他们看到自己不经意间流露的胆怯。可是这种胆怯并非毫无道理,因为从第七天开始——我想应该是第七天,如果记错了,请原谅我——我们后知后觉地发现黄金船几乎原地不动。鲨鱼们不够齐心协力搞翻我们的交通工具,但足够把它顶在原地,让它违背洋流的力量,再也无法前进。于是,我们像被挤在鱼群里的罐头般,在这朝涨夜落的大海中,在星辰与太阳的坐标下,硬生生就地‘坐’了两天。我们不再开口说话,不是因为失去信心,而是因为说话成了一种额外的消耗。我们只是呆滞地盯着远处的海面,从日升到日落,从日落到日升,把全部希望寄托在那些时刻出现的海中蜃景上,既要不断否认它们的真实性,还要不忘怀揣希望,可真地摆脱幻觉,我们就只能面对无边无际孤独的海水了。卡迦闭着眼的时间越来越长,他的虚弱从骨子里透出来,硬撑也从骨子里透出来。鸡毛和他很少亲近,这时一反常态,守护在旁不时舔舐他的额头。有时望着他憔悴地昏迷过去,我会忍不住想,如果真地过不了这一关,第一个蒙神召唤的肯定是他……可我只想用世上最恶毒的言辞来诅咒这种残忍的想法,恨不能代替他遭受这些痛苦……。”
“父亲大人,我听不下去了,求求您直接告诉我们,后来你们是怎么得救的吧?”哈里耶的表情几乎快哭出来。
“笨蛋,父亲大人亲身经历这些,他都没哭,你哭什么?”奥尔罕又忍不住去敲小哈里耶的脑袋。
哈莱顿了顿,才缓缓开口道:“……我也觉得跳过这一段比较好。说说自己受过的苦,真是最无所谓的;要说起自己的爱人遭过什么罪,可就痛上一百倍了。”
他以玩笑的口吻说话,哈里耶和奥尔罕对视一眼,都没有搭话。
“好吧,说说后来。后来……别问我是第几天,大海让人对时间的概念再也清晰不起来……究竟因为饿到极限,还是因为单调到让人再也睁不开眼,反正我想我们都有点神志不清……我记得在那个雾蒙蒙的清晨,我应该是被卡迦打醒的,以当时的状态来说,他不狠狠扇我两下,我根本不可能醒过来。可是我一醒过来,就在卡迦的指示下看到远处海面上横亘着一条模模糊糊的黑色边界,我确定又疑惑,竭力否认又不甘错过。最终,随着距离越来越近,阿克斯紧紧握住我的手,非常肯定地动了动嘴,我知道,虽然干渴让他只能发出两声意义不明的哼哼,但他说的是,陆地!
“那些鲨鱼何时消失我们根本不知,也许正因为跟了那么长时间还没闻到腐尸的味道,所以它们最终放弃了这场绞力。我们扑倒在海滩上,任碎石扎进腿里,生疼的感觉让人振奋,十条腿毕竟再次有了用武之地。我们在不远处发现几颗孤零的仙人掌,用刀切开后,把肉全部嚼进嘴里。我想阿克斯、卡迦肯定和我一样,从没尝过这么涩又这么清脾的东西。我们让黄金大盘搁浅在海滩上,顾不上休息,启程沿着太阳升起的方向前进。我们每走一步都自以为充满活力,完全没意识到,那不过是又一轮透支的开始。”
“我们不指望原路返回,可是在这片和大海接壤的滚滚沙漠里走了两天,我们才真正信服卡迦的猜测……没有白雾森林,没有食人莽原,那些景象不过是一场幻觉,也许面前茫茫起伏的沙海,才是通向神龙巢穴的真实道路,也或这才是幻觉,谁知道呢?我们很快发现,苦难没有到头,不过换一种方式更加严酷地袭来。白天气温太高,没有生物能在沙面上坚持走一个时辰而不倒地。我们只好躲在高耸的沙堆后,用衣服和弓撑起简陋的伞,勉强抵挡毒辣的阳光。傍晚才起行。这里地形桀骜,有时勉力爬上一座沙丘,因为头晕目眩,不留心就顺着软沙滑下去,一切变得徒劳。有时风沙一起,找遮蔽的时间都没有,我们只好紧抱成团,祈祷呼啸停止后,鼻孔还没被埋入沙下。刚开始我对身边的人还有印象,走到后来,完全不知在和谁同行。我们像三匹骨瘦如柴的老马,任还未散去余热的沙子烫穿鞋底,一步又一步,拖着沉重的步伐前行。有一次,我想我是因为脱水昏厥过去,卡迦用他瓶里最后一口水把我救醒。我死命拉住他的衣袖,几乎怨恨地瞪着他……为什么不用魔法……为什么……明明可以变出水来,我们就不用受苦。难道还是为了隐瞒身份?见鬼去吧!死人可没有身份和秘密!但我的嗓子已像千年树皮般干枯,哼出一点声音都如钝刀在刮着喉咙。卡迦什么都没表示,只是不顾阿克斯想要代替的举动,直接把我背到背上,蹒跚前进。”
“当然,我们也有路过沙漠中不知源头的小溪,遇见沿溪生长的植被,否则我们不会活那么久。每次这种如得神佑的眷顾出现在面前,我们都忍不住跪倒在地,以最虔诚的心扑进浑浊的溪水里,喝饱洗净,不至于让自己在对方眼里看起来太过可怕。这种奇迹并不多见,所以绝大多数时候,我们饱受考验。第四次躺在某条浅显的溪水旁时,我不想再动一动,我想如果就此放下一切,似乎也是不错的选择。可能是眼神透露出太深的绝望,阿克斯毫不客气地威胁说,如果我真地做出让自己后悔的事,那他也决定让自己后悔一次,只是千万别在冥界相遇,否则他一定把我揍到满地找牙。我脸上脱皮严重,做不出额外表情,所以无法给他笑容或者愤怒,但我以极慢的速度坐起身,穿上刚洗过已经蒸干的衣服,再次跨出第一步。”
“生命都有尽头,苦难怎会没有?这次长途跋涉我们遇到太多困境,可是也教会我这个道理。我们不断创造奇迹,直到被康堪萨斯麾下的巨人们在沙漠里找到。我想申明的是,当我们获救的那一刻,我们没有完全失去意识,还都睁着眼睛,这应该比什么都重要。”
哈莱停下叙述,喝了一口茶。他看出哈里耶有话想问,于是鼓励他说出口。
哈里耶羞涩道:“父亲大人,我从不知道,原来除了爸爸,您还爱过别人……。”
到了这个年纪,心智的容量足以让哈莱不必忌讳任何真实发生过的事:“或许你们觉得不可思议,但的确如此。当时我还年轻,总以为一个承诺就是永远,可笑的是,‘永远’到底是什么东西,那时的我可能一点都不明白。”
他微微叹口气:“我为此对你们的爸爸怀有愧疚,但从不后悔那段感情。如果不是因为阿克斯,我想我不会爱上同性。他教会我什么是恋爱的幸福,是他为我开启一段非同寻常的爱情之旅,这是所有苦难积淀后最下面的底蕴。是的,虽然当时我不懂什么叫‘永远’,但好歹知道什么叫‘幸福’。这段旅程成就了我们绝无仅有的幸福时光。我现在能平静地回忆这些,也是因为感激他曾经给予的一切。”
哈莱坦然地说完这些,再次将目光调向窗外,繁花似锦的港口和碧蓝如洗的大海,他长久凝视着港口与海的分界处。
关于他们的旅程,至此告一段落。但故事并没有完,如果你愿意相信,那么一切只是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