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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昔恋 ...

  •   夜里,玉离禅飞鸽传书香泠阁,告知司空夜的近况。寒征隆见他神色如常,知无大碍,隔日清晨告辞下山。

      待到他走的第三日,司空夜才又苏醒了过来,第十日能够活动四肢,过了一个月,腹部的伤口愈合,这才终于能够下床走路。自打能不需搀扶就可以走出十步之远,西厢的小床上就再也看不到她的影子。白日里总是什么也不做,在向阳处寻块草垫,与院子里的草药一起,晒啊晒,直晒到月亮上山。

      蝶音谷口有五行奇阵把守,寻常人倒也进不来,终日里只有她与玉离禅两看无言,不用摆出平常一林之主的架子,整日披头散发,罩一身黑袍,倒也逍遥。

      “夜儿,你不听话。”

      正靠在草庐前的木架子上晒得昏昏欲睡的时候,玉离禅温和的声音的自耳边响起。司空夜将两眼掀起一道缝隙,却见玉离禅手提两只青瓷酒坛,笑吟吟的站在她身前。扯出一个无赖的笑,她慵懒的开口: “师伯好兴致,拿了美酒来找阿夜共饮的么?”

      “本是有这打算的,无奈美酒被贪杯的鼠儿偷喝了,只能酒不迷人人自醉。”他在她身边坐下,微微侧头看着她,不若平常的温和无害,似饶有兴致,看那架势,不痛痛快快地招了,怕是不得安生了。

      “若是被师父知道师伯说阿夜是小老鼠,不知会是什么样的表情了。”她颇好笑的看了他一眼。在玉离禅的面前,她不掩饰自己的表情,她的一举手一投足,泰半源自于他,那微笑,那疏离,连骨子里的那种要命的自残倾向,也是如出一辙。

      “夜儿,你嫌身上的伤不够重么?”

      “除了这杯中之物,阿夜在这世上便再无可恋了。许久不碰它,可难受呢。”这句是实话,自她十五岁那年碰过这令人迷醉的芬芳液体之后,就上瘾了。世人怎样也料想不到,这天仙似的女子,其实是个不折不扣的酒鬼。

      “你这孩子,小小年纪也学老人家沧桑么?若真是活得腻了,师伯便替你解了这痛苦如何?”玉离禅的微笑仍是不变,语气仍是轻缓,可双眸却不似之前的空茫,隐隐显现出的,缺是怒意。十六年来,日日诵经,压下心中郁结怒炎,断了绝望痴恋,修得这六根清净,八方不动,此刻,却为这小女子动了气。

      司空夜仍是好笑的看看他,以玉离禅的功力,江湖上无人能够与之抗衡,饶是她相思林主司空夜,他的怒意,仍不是她一个后生小辈可以承受得起的。

      可她,偏不怕他。

      “你又不舍得,何必说这些个话。”与他对视了半晌,悻悻的转过脸将头埋在膝盖间,闷闷的出声。

      听了这挑衅的话,玉离禅愣了一会儿,报以一笑。“我不舍得,你不也不忍心么?”

      目光落在她光洁的左手,此刻在山中,她并没有带着手套,一道诡异的黑色花纹从袖中蜿蜒而出,似灵动蛇影,游过她手背,妖异的盘踞在她的中指。

      “你练这蛊王,若只是为了给她施忘情咒,便太辱没你的十年时间。”

      “她是这世上最后记得你的女子,做晚辈的,怎么可以这般不孝?”抬起头,她笑得放肆,那瞬间,阴郁的脸都灿烂起来。一人竟痴情至此,连她也动容了。玉离禅是她的魔,她的劫,忘记他,阿那飞琼还有半辈子可以过,她虽为楼兰国教的女子,却仍值得她耗费浑身真气,为她洗去她的痴念,还她一个清静的世界。

      “我本以为,你会选择简单的方法。”阿那飞琼虽贵为楼兰国教护法,自小修习武艺,却仍比不上相思林嫡传的剑术,司空夜有月刹在手,要杀她断不是难事。

      “本来是的,可是见了她,我终究不忍。”

      阿那飞琼本是楼兰王的女儿,自出生便入国教,侍奉上主,早在二十年前,已是楼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国教神女的不二人选。她经年不踏出神殿一步,终日礼佛练武,不知世故。忽一日,在去法华寺祈福途中,救了在大漠中迷途师去知觉的玉离禅,一颗心就此掉了,再也没有找回来。

      大漠女子多刚烈,爱上了,便奋不顾身了。执著的要嫁予他,便要脱离国教,恢复自由身。因此,她受教中重责,廷杖三日,等玉离禅见到她,她已奄奄一息,身上的鲜血染红她亲手织就的彩色嫁衣,她苦撑着,只为对他说一句话:禅郎,我可以嫁给你了。

      然而,这如海般深情不是普通人能够承受的,至少,对于一个不爱她的男子来说,只是负累。
      尔后,玉离禅诈死,就此离开红尘。

      阿那飞琼无处可去,幸而楼兰国教仍将她收归教中,但她终究是失了神女尊贵的位置,发誓终身侍奉上主,成为国教护法。

      本以为这世间的人会随着时间,将他遗忘,可阿那飞琼,终究是阿那飞琼。可看来,这深情,她终是不悔。

      “这本是相思林欠了她的,由我来还,不是很好么。”司空夜低喃,喉头又一阵骚动,忍不住咳了出来。

      玉离禅从袖中掏出个白瓷瓶子,拔了盖喂到她嘴前。“这咳一定要忍着,决不能咳出来。”

      司空夜吸了几口浓稠的黑色浆液,将其含在喉咙口,深吸几口气,但觉一丝清凉自咽喉缓缓向肺部流淌,胸中的骚动这才渐渐平息下来。

      幼年时的那碗毒汤,没能取走她的性命,却毁了她半边的肺,自此,今后她的人生总是伴随着呼吸的哽咽,咳出的血,同时,她也因此获得一个全新的人生。每当想起这件事情,她总是自嘲,想要有所得,必先有所失,舍得舍得,大抵如此。

      “本来寰情锁能压制你胸中的湿瘴,你令你与常人无疑,居然被你震碎了。”玉离禅摇摇头。寰情锁可算当世奇珍,相传前人自昆仑山山脉之间无意所得,玉温润,隐有荧光,其质地坚硬,一时间无能工巧匠琢之。尔后,百年前的名匠相毅将其琢磨成鸳鸯玉佩,寓意天长地久,这才真正流传于世了。

      “我也没想到忘情蛊的波动如此之巨,会连它也给震碎了,早知道,我一定卸下来再打。”司空夜皱皱眉头。戴上寰情锁,她便能如常人一般不咳不喘,比仙丹还灵。初侬细心的替她将所有碎片收集在一个绸布袋让她贴身带着,但碎了毕竟是碎了,没有办法完全镇住她的咳。

      “既已碎了,便不要执念了。你带来的丝雨莲可将你病根除,但需要一年时间准备药引。这一年里你需清心寡欲。尤其这杯中之物,沾不得。”

      “阿夜原以为,师伯会为阿夜去寻那另一块寰情锁呢。”随手摸出袋子,扯开丝结,里面是一堆玉的残骸。那是片浅绯色的美玉,正面的下角,用阴文刻着一个狂放的“绽”字。随手翻出那片碎屑,却见那字已被拦腰断开。以掌心摩挲着那处,她笑着开口:“这玉本不是一对的么。”

      玉离禅的笑意,终于暗淡下去一些。他伸手接过那片残玉,目光温柔的抚触过玉身。“夜儿,你什么都知道。”

      一时间,她的笑又加深了,放肆的绽放在略显苍白的双颊。“师伯,师伯,若我不知道了,我怎能练成你的醉花雨。”

      怎能?

      剑由心生,醉花雨,剑摄人心,若心似一潭静水,又怎能舞出这般温柔缠绵,黯然神伤的剑?情是缘或是劫?只有那有情人自己才说得明白,可是那悱恻的情事却生生的成就了她的剑。或许她是真的有些天赋罢,玉离禅梦断情伤,悲痛欲绝,无意间成就了名动天下的醉花雨,而她,因着前辈的过往,居然也练成了。

      那一瞬间,玉离禅的表情是赤裸的哀痛。

      他嚯的起身,闭起眼睛,深吸一口气。“你再坐会儿罢。”

      他向斜前方缓缓走去,那背影绝尘脱俗,只因为,长久的寂寞,那种莫可名状的哀痛已经渗入他的骨血。他的世界,只剩下一个人,空着的位置,永远都没有办法填补了。

      用脚尖逗弄那两个空酒坛,司空夜仍是微微笑着,可眼里,盛着满满都是哀伤,几近呜咽的声音轻轻叹息。

      “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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