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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chapter 19 回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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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瀛州。
乍暖还寒,细雨半缱半绻,连续不断地黏着人,灰蒙蒙盖住天地。
子夜的洛阳街,没有什么行人,空留三两灯笼风中来回摇摆。俱寂中一架马车飞驰而过,溅起寥落水花,掀起橘黄的帘幔飞扬,待没看清里面的人与物,重又厚厚盖落。
华丽的马车疾驰,拐弯消失在洛阳街的尽头。
尽头那最深处,红墙金瓦,木椽飞檐,庭闱深深,笑颜如媚。
马车在大司皇宫的正门口停下。
守夜的禁卫挡了下来,两个卫兵走上前来。
车帘里伸出一只玉手,手里握着块金牌。守夜的禁卫一见那令牌,徒地变色,立刻齐刷刷无声下跪。
马车畅通无阻地驶入大司宫。
略略有些颠簸,车里的人轻轻掀开幕帘,深夜的皇宫,楼台水榭,花池游鱼,一情一景仍分外熟悉,长明灯昏暗地衬着曲道小径,各处宫殿都亮的通透,高贵而寂寞,仿佛黑夜里一座又一座与世隔绝的牢笼。
马车在紫鸾殿前停驻。
我跳下马车,匆忙踩着汉白石阶往上走,椎水撑起一顶油伞在我上方,紧紧跟着我。金碧辉煌的紫鸾殿前守卫重重,走过之处,两边宫女太监如接龙般连绵下跪。
“见过小王爷。”
“见过小王爷。”
“见过小王爷……”
我挥了挥衣袖,匆匆无暇顾及。上了台阶,正见到一批官员和彭皇叔从偏门里往外走,那一批官员里有几个很眼生,那些人见得我也是惊了一惊,隔了些距离,纷纷朝我作了作揖算是行礼。
我点点头,正犹豫着想上前去跟彭亲王打个招呼。一把把纸伞展开,彭亲王却已转身离开。黑暗中他回过头唾弃地看了我一眼,低声和旁人道:“哼!玩到现在才知道回来,分明是冲着皇位来的。”
那些声音掺合着破碎的雨丝,飘飘荡荡吹到我的耳边。
我在殿门外呆得一呆,听着那些说话,无声地吸了口气,抬脚迈进殿门。
殿外丝雨翻飞。殿内清雅素净。
一缕紫炉暖烟,宫女垂手静立。大红的地毯厚实无声,金色的帷幔层层叠叠,仿佛谢却万世忧扰。
我放轻脚步走进去,御医抬头见了我,自觉地从床头退开几步,宫女纷纷俯身请安,我止了。袖口一动,腰间的玉佩发出些许叮当声响。
“寻儿……?”床榻上的人侧过头,微声道。
我心中一酸,快步走上前去,榻上的父亲比一年之前又清瘦了很多,昔日的英朗俊美早已被病魔消耗殆尽,鬓角的发髯斑白一片。他艰难地挪动着身子,我赶忙伸手握住他颤巍巍的手:“父皇,正是寻儿……寻儿回来了。”
“好。好……”父亲喃喃。他的脸庞很安详,无神的眸子看着我轻颤了颤,泛出些许水雾星光,又疲倦地半阖起来。
御医在一旁躬身道:“小王爷,皇上现在身子很虚,极度需要休息,一切不如等明日再计。”
我点点头,跪在床头,将他的双手放回到暖塌上,拉过棉被细细盖好,看着父亲:“父皇,夜深了,父皇好好休息,明日一早寻儿再来看您。”
“嗯。”父皇的声音弱不可辩,只看见一团白气从口中腾起,他昏昏睡去。
我看着父皇渐渐安睡,这才起身,对御医做了个“请”的手势,细细声道:“借一步说话。”悄然移出卧室。
到得外厅,那种压迫感才稍稍减退一些:“御医,父皇的病情到底如何了?”我问。
御医躬身答道:“回小王爷,皇上患的是肺疾,己经积了很长一段时间,恕老臣束手无策,恐怕……”他摇摇头,欲言又止。
“先生但说无妨。”我看出他的不安,心中七八分了然,“父皇还有多久日子?”
御医叹了一口气,深深地低下了头:“顶多三日。”
我颓然闭上了眼睛,极力控制着内心的波动,哪怕做好了心理准备,听到最后的宣判,依然如同奋力拉住的救命稻草猝然崩断。我深吸了一口气:“只有三天了吗?”声音不觉哀伤不堪。
整个房间里鸦雀无声,仿佛没有人听见我说什么。
“知道了。你出去吧。”我挥了挥手,只觉得脑中一片凌乱,拉了张椅子坐下来,提了茶壶倒茶喝。
“老臣告退。”御医像是得到了赦令,倒着退了出去。
门在外面合拢。我垂着眼,满脑子还回荡着刚才的话。三天,三天……为什么我从不知道父皇的病已那么严重?为何我竟到此时才回宫?
忽然轻轻“啊”地一声,低头,茶杯早满,热茶不知不觉洒出大半,烫着了手。
我放了茶壶。怔怔地看着倒翻的茶水,渐渐蔓延到整张桌布,一点一点,吞噬所有。
面前的热茶冒着氤氲白气。
我坐了良久。
然后一声不吭地离开了外厅,剩那一杯茶,原封不动的留在原地,已然冷透。
走出紫鸾殿,丝雨初停,冷风一吹,脑子清醒了很多。
椎水迎上来,白色的衣服被雨淋湿不少,他关切地问:“公子,您的脸色怎么这么苍白?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我摆摆手:“没事。”沿着汉白石阶一级级往下走,广场浸没在黑夜里,马车还在原地等候,我问:“恭亲王呢?”
“恭亲王先回府了。墨弯护送他回去的。”椎水说。
“嗯。”我漫不经心地应着。
椎水跟在我身后,小心翼翼地道:“公子,是不是还在为刚才彭亲王的事不开心?”
“啊?”我没反应过来。
椎水说:“刚才我听紫鸾殿的守卫说,之前彭亲王和一批官员在里面,和皇上几乎吵了起来,后来气呼呼地走了。”
我的黑眸一闪,心中跟着一沉。父皇的身体已经憔悴到这个地步了,还要硬撑着抵挡这些无谓的疲劳轰炸,难怪连抬手的力气都没了……我沉默不言,走下台阶,却没有走向马车。
“公子,您不回寝宫?”椎水问。
“不了。”我摇摇头,我现在想好好理一理思绪,抬头,望着不远处同样灯火通明的宫殿,我转头,“你也累了,先回去吧,我想去探一下母后。”广场的冷风肆虐,吹起水兰的锦袍尾端,腰间的玉佩悉嗦作响,我想了想:“对了,椎水你帮我查一下刚才跟着彭皇叔的几个官员,有些人我似乎没有见到过。”
“是。”椎水领命而去。
我叹口气,苦笑,望向远处幽长的甬道,雄伟的高墙,仿佛砌起一道界限,红墙之外,昨日恍若隔世浮花,时光不再……
百凤殿。
母后果然尚未歇下,在我跨入宫门的一刻,就仿佛知道我的心思似的,一直等待着我。
“寻儿给母后请安。”我走进去,毕恭毕敬地下跪请安。
“母子两不需要这么多礼数。”母亲走过来轻轻扶起我,一年未见,面前的她依然如从前一般清素淡然,庄重的妆颜永远带着浅浅的笑容,丝毫不见苍老,他看着我落寂的神情,轻问,“是不是见过你父皇了?”
“嗯。”我点点头,内疚地想哭,“父皇的身体状况很不好。”
“我知道。”她平静地说,眼睛在我身上扫过,轻柔地抬起我的手:“你的手怎么了?”
“啊?”我低头去看,这才发现手背上一片红,“哦,不小心烫伤了,小事情。”
“这么冷热相差,很容易生冻疮的。”她道,牵着我的手走向暖炕,“来,坐下,我帮你用药敷一下。”她一抬手,立刻有宫女去拿药箱递过来。
我坐到暖炕上,依然很自责:“要是我一早知道父皇身染那么重的病,我根本就不会出宫去玩什么闯江湖。”
母后看看我,微笑了一下,低头倒了药酒,在我手背上涂抹晕开:“出宫游玩是你父皇首肯的,他不会怪你。”
“可是,母后你没见到彭皇叔他们,仗着父皇重病,百般刁难,一点亲情都不顾。”
母后没搭话,伸手拿起一块白色的薄纱布,一圈一圈裹上我的手背,仔细地封好最后一块胶布,“寻儿,我知道现在宫中是非很多,凡事都有两面。就像你出宫走了一圈江湖,对你看人看事未必没有好处。无论发生什么事,心平气和地去看待去处理,一定会走出迷津的。”她放了胶布,拍拍我的脸颊,“别绷得那么紧了,笑个。”
我扭动肌肉,非常难看地笑起来。
“这样才好。”母后看了一眼窗外,“快四更了,你赶了整天的路,一定累了,赶快回去休息吧。”
“嗯。”我点点头,起身告退,“母后你也早些安歇。”
青竹紫藤,绿栏回廊,一夜风雨停歇时,露水正香,静动如珠。
我走出百凤殿,浮云飘散、凉风无形。黎明尚未到来,我站在黑夜里,一袭薄衣,双目炯炯地眺望着面前巨大的皇宫一座座宫殿,通亮的、晦暗的,仿佛正要诉说着什么故事。
万空之中,一丝星光若隐若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