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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瑞鹤仙—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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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和州(今安徽和县),谪仙楼。
掌灯时分,也是酒楼上座的鼎沸时节,喧嚷嘈杂虽然多在前院,但长廊相接的楼宇无法阻隔阵阵声浪的飘泻,浮浪谑笑的、肆无忌惮的、借酒撒疯的,不断地搅扰着即将入夜的清静。
沈瞻淇站起身,迳自到窗前推开了窗扇,一阵寒风扑面而来,令人精神一振。放眼望去,浩瀚的江面上,少了白昼船只往返的繁忙,江水与愈来愈昏暗的天色渐渐融为一体,而岸边停泊的大小船只,则次第燃起了昏黄的灯火,星星点点、闪闪烁烁,倒映在粼粼的江面,是这萧索的冬景中唯一温暖的光芒。大江的南岸便是被称为“千古一秀”的采石矶,人道是峭壁嶙峋,突兀江流,风光旖旎,更因为诗仙李白骑鲸捉月的轶事而闻名遐迩,但当沐长风向她征询是否前去一游时,她却蓦地心绪缭乱、兴味索然了。
小丫环晴岚接了晴雪递过来的夹衣,近前为姑娘披上,轻声埋怨道:“这都是什么叫化客栈!看这阵势,还不知几时才得消停呢。”
沈瞻淇笑道:“你呀,少见识便罢了,若教此间小二听了去,还道你不识抬举。若非我们排场足够,怕还进不来这家大门呢。”这种长廊高阁、彩楼锦幡、红杈翠幕、灯火辉煌的正店,气派就是档次,接待的都是官宦富贾、风流纨绔,岂是一般贩夫走卒、穷家小户所能奢望的?
前楼又是一阵醉酒的叫嚣吵嚷,店家陪着小心地安抚,好一阵子方才消停,紧接着一路往后院而来的是低声的威吓和鞭打及女子的哀哭泣求。
沈瞻淇叹了口气,这想必又是一个服侍得客人不满意的驻店娼妓在接受教训了。蓦地听见隔壁的房门砰然开启,有人大踏步地下楼而去。沈瞻淇一凛,立即嘱咐晴雪道:“去!必是官人!且先拦下要紧!”
晴雪应声而去。过了一会儿,跑得气喘吁吁地上楼回道:“姑娘!小婢着实拦他不住,姑爷现正与店家仆役理论呢!”
谅来也是如此,沈瞻淇道:“你且再去,就说我这里有急事相请。”
沐长风自然知道沈瞻淇相请所为何事,进门便解释道:“娘子想来也是知道,那班刁奴平日里便仗势欺人惯了,如今就在你我眼下行凶霸道,搅得人不得清静,我如何能容了他?”
沈瞻淇示意晴雪拉了他就座,缓缓劝道:“便是他如何行凶霸道,总归是他自家家事,你我不过是打尖住店,何必多与是非?”
沐长风站起来,脱口道:“若是人人都不与是非,可有娘子今日安好么?”
沈瞻淇闻言,脸色微变。
沐长风话既出口,便已后悔,抢过来陪不是道:“娘子莫怪!长风一时情急,口无遮拦,胡言乱语。娘子所言甚是!此事我自会好生处置,定不教娘子烦心。”
沈瞻淇抑下不悦,问道:“却不知官人打算如何处置?”
楼外的呵斥与哀哭向后门涌去,听动静,似乎那女子死抱了门框不肯撒手,店家少不得又是一阵鞭打。沐长风再待不住,转身就出门,匆匆甩下话道:“我且去了,娘子不必担心!”
晴雪拉他不住,转眼再来看姑娘,沈瞻淇叹道:“急公好义,路见不平,是为美德,然则不分青红皂白,就要大包大揽,如此不出事端,才是侥幸!”
晴岚问:“如今怎生是好?”
沈瞻淇一面套了夹衣,一面吩咐晴雪道:“有请于管事与我一道下楼。”
沈瞻淇一行到达后门时,只见沐长风护了那女子,正与店家理论。而那女子,偎在沐长风身后,拭泪之外,眼睛仍不失机警地四下巡视,与沈瞻淇目光相会的一霎,微一错愕,便迅速垂眉顺眼,继续嘤嘤低泣。
这边仆从唤道:“夫人来了!”那边众人方才停了争吵,回头来看。
沈瞻淇道:“店家请了!此事我家既已管了,便同到房内讨个商量,如何?”
那店家一怔,很快回道:“这却不必了,我等已与大官人协商妥当了。”见沈瞻淇不信的神色,又忙向沐长风征询:“大官人,可是?”
沐长风恍然正欲应下,只听沈瞻淇道:“我家官人只是先行前来询问一番,如何做价,却要我二人议定之后共同定夺,何况是这等添人进口的大事,更加草率不得。”
沐长风讶然道:“娘子,你……”怎知我这般处置的?见了娘子眼色,立即改口道:“正是,此事不可草率。”
那店家与仆从互看一眼,犹疑起来。
沈瞻淇道:“不知店家还思量什么?此间风寒,我不过是建议进屋去,好订约画押而已,白纸黑字的,大家都好放心。怎么?莫非这女子竟是你拐带来的不成?”
“不是不是!”店家急忙辩道,“夫人切莫如此揣测!小店是正当经营,断不做那昧心勾当!”一面着了仆从去后院打开厢房,一面请了沈瞻淇等过去,“大官人,夫人,房中有请!”
到房中坐定,沈瞻淇先召了那女子过来问话。那女子犹自啜泣不已,听得沈瞻淇冷哼了一声,这才止住了抽噎。又听夫人教抬起头来,便抬起头,却正对上夫人冷利洞悉的目光,不禁瑟缩了一下,先前看见夫人竟那般年轻雅致时升起的几分轻慢之心瞬时化为乌有,急忙又把头垂了下去,佯作拭泪。
沈瞻淇道:“行了,你且先说说,叫的什么?何方人氏?如何沦落到此?”
那女子道:“回夫人,奴家唤做眉妩……”见夫人闻言皱眉,不禁噤了声。
沈瞻淇的第一反应就是,好个妖冶的名字!见她噤声,倒也乖觉,于是道:“这怕不是你的本名吧?接着说。”
眉妩道:“是!夫人明察,确不是奴家本名。奴家原名丽枝,是城西八里庄人氏,姓黄,因父亲久病,家中欠下积年债务,无力偿还,父亲故去后,族叔便将我卖至城中邵家为婢。月前,邵家举家迁往建宁(今福建建瓯),大官人道我契约将满,欲遣我回家。奴家思量家中并无亲人,愿追随大官人同去。大官人应允了。奴家随了众人上船后,夫人却说,这谪仙楼的仙醪酒远近闻名,日后去了他乡,少不得要倍加怀念,便遣了我下船来买几坛带走。谁知进了酒楼却被店家扣下,说是夫人已将我卖与他家了。奴家本是良家女子,做不来这娼妓营生,所以得罪了客官,不想更惊动了大官人和夫人歇息。”
沈瞻淇笑一笑,道:“这却是你想不开了,正为这谪仙楼之大,才不是那奄酒店,不过是教你陪酒伴坐而已,岂不强似你日夜服侍那邵大官人么?”她在将进店门之前已然观察过,酒楼门首的红纱栀子灯上并无箬笠,可见不是那皮肉营生的所在,否则她也不会应允了进这家的门。
“正是正是!”店家忙道,“夫人明察!”
眉妩不解道:“夫人此言何意?”
“何意?”沈瞻淇缓缓道,“你如今落到这般光景,指望着我家官人相援一手,却还耍着花样不说实话,我却不知你是何居心了。”
眉妩叫道:“奴家所言句句是实……”
沈瞻淇断然喝道:“还嘴硬!你便承认是那邵家侍妾又有何妨?如今矫作这贞烈模样也不嫌无趣!”
眉妩顿时哑口,垂头再不言语。
店家道:“夫人果然明察秋毫!那邵家大夫人将她卖予我时,正说的是他家侍妾。我想这般女子陪客伴酒应是轻车熟路,谁想她成日里使着小性,惹恼客官,着实可恼!”
沈瞻淇哼道:“如此不驯奴婢,我便是买了,也少不得操心调教!此前既是官人与你议过要买,我也不食言,就出钱二十贯,你看如何?”
“啊?”店家叫起来,“夫人差矣!不说别个,只这般姿色,便不下八十贯!我等先前与大官人议定,说好是……”
沈瞻淇扬手打断他,“店家好没见识!你倒是看看我家小婢,哪一个不强她十倍!还跟我谈的什么姿色?不怕应了这里一句话,真是‘鲁班门前弄大斧’了。”
沐长风被逗笑,店家也失笑道:“夫人见笑了!只是先前与大官人议好是百贯的。”
沐长风此时声明道:“你我议时,并未定论,娘子便到了,如何说是议好了?”
店家仍不甘心,“无论如何,二十贯太少,我连本钱都折进去了!定要八十贯,不能再少!”
沈瞻淇笑道:“店家忒煞贪心!那邵家大娘才要了你几贯铜钱?如今一转手便如此漫天要价,当真想借了这小女子发财么?”
店家道:“夫人说笑了!总不成教小店亏了本钱吧。罢了!今日就便依本钱卖了,六十贯,再少不得了!”
沈瞻淇慢条斯理道:“店家出的多少本钱,只消拿了那邵家的契约来一看便知。我不妨再开一个价,你斟酌斟酌是否合适?不管六十贯也好,二十贯也罢,我便照了那契约的三倍付你,如何?你也是熟知的,这奴婢么,本就不同于其他买卖,总要验得来路光明,才好作准。就请店家将那契约取来吧。”
店家支吾起来,“如今只谈的这桩,何必牵扯到上次?”实在是那邵家大娘根本就是半卖半送,巴不得及早将这眼中钉脱了手去。
“怎么?”沈瞻淇正色道,“莫不这女子当真是你拐带的?还好我问得明白,不然倒教你害了。”站起身来,作势便往外走,“你自家留着她吧,我家却不淌这趟浑水!”
“夫人留步!”店家急忙出言留人,“小店确有契约,实不是拐带人口!夫人不信,我这就着人去取。只是夫人出价着实过低,如今便四十贯成交,如何?”
沈瞻淇仍往外走。
“罢了罢了!”店家作出痛下决心状,“三十贯,实在不能再少了!”
沈瞻淇这才返身回座,还道:“店家何必愁眉苦脸?如今平空又入手三十贯,尚嫌不足,还待怎地?你倒是去找来牙婆子相相,看看这来路不明的货色,能教你发的什么利市?”
“夫人说笑了!本店只是酒家,哪敢指望奴婢发利市?”店家苦笑,对沐长风叹道:“大官人好福气,娶得这般精明的娘子,何愁家业不发达!”一面吩咐了仆役取笔墨,到前院找来笔帖式,共同契约画押。
沈瞻淇特嘱一式三份,竟教那眉妩自留了一份。
交割完毕,众人散去。沈瞻淇遣了仆从将眉妩领了去仆妇处安顿,请官人先行上楼,自己又与于管事低语交待了一阵,方才回房。
沐长风折服道:“娘子精明,长风自愧不如。”
沈瞻淇相机劝道:“官人行事,每每激于义愤而易于冲动,路见不平是好事,但冲动之下难究表里,则易为人所赚,殊非明智。”
沐长风惊道:“莫非今日我已落入他局中?”
沈瞻淇道:“这倒也算不上。今日之事,出于偶然,我想那店家也未料到竟会如此收场。实则他不过是教训一个不驯的酒娘而已,在这种酒家本是家常便饭、司空见惯的,谁家没有几套家法管教刁奴?只不过落入官人眼中看来不顺罢了。”
沐长风不甚赞同,“可他确实是斤斤计较与我论价的呀。”
沈瞻淇笑道:“有官人这般慷慨的买主,生意人家何乐不为?这偌大一个谪仙楼,多少个把酒娘子,算得什么?不过这后门的戏码,倒是全然做给官人看的。”
晴雪也在一旁笑道:“他只未料到姑娘会插手其中。谁教他贪心不足,都谈到百贯了还要讨价不休,这回够他痛心一阵子了。”
沐长风陪笑将尴尬带过,“也确是娘子提醒了长风,我还真没想过那眉妩是否店家拐带的,若是贸然买下,当真难保不出事端。”
沈瞻淇点头,“以方才情形看,当不是拐带的。眉妩先前恁能狡辩,却并未在契约一事上提出异议,可知那邵家卖契当是实有其事,她也曾亲见的。我看那邵家大娘是存心要撇下了她,根本就不计较几贯铜钱。”
“这么看来,她果然是邵家侍妾了,否则大娘也不致如此厌憎她。”沐长风道,“却不知娘子是如何早知她侍妾身份的?”
“这也简单。”沈瞻淇微微一笑,“愚鲁女子只知‘眉妩’之名好听,却不省得其中冶媚的典故涉于闺房之私。也可见那邵大官人腹中倒也有那几分文墨。”
“店家说得不错,”沐长风感慨道,“我沐某人确实是娶的好娘子啊。”
迎上他含笑深望的眸子,沈瞻淇霎时浑身不自在起来,“呃……时辰不早,官人……还是回房及早歇息吧。”她当然清楚,与他越来越亲近势在必然,而且这种清醒的认知随着庐州渐近越来越令她紧张无措。平常的言谈笑语她都可以坦然,而一碰到他柔情款款的眼睛,她便无以应对。
“也好!明日陆路颠簸,比不得水路平稳,娘子也该歇下了。”沐长风起身,心中悔意不觉又浓一分。其实,出了苏州城他就开始后悔了。在择吉下定时,庄家就曾征询过他,是否在苏州将亲事做完再返回庐州,而他则遵从了母亲的意愿,决定回庐州完婚,于是这一路便尝尽了面对佳人苦害相思的滋味。念及此,不免苦笑自嘲了一番。
* * *
次日辰巳之交,沈瞻淇整装完毕,出门登车。
行了一段,沐长风策马趋近车旁,晴雪为姑娘撩起了车帘。
沐长风疑惑地问道:“娘子可知那眉妩何处去了?我方才巡视一圈,都未见她人影。”
沈瞻淇淡然道:“哦,我昨日嘱了于管事,今日一早便送她回乡去了。”
沐长风一愕,他只道于管事一早出去是往前路打点的,没想到还有这份差遣,“这样不太好吧?她家中已无亲人,如此送她回去,难保又被那族叔卖了。她既已是我家奴婢,便带了她同行也不妨。”
沈瞻淇懒懒说道:“她家有无亲人,官人如何得知?此女奸狡不实,她的话岂能尽信?再者说了,既是我家奴婢,我用不着便辞了,有何不可?”
“可是……”沐长风终觉不忍,若是她家中真无亲人,教她一个弱女子如何生存?
“怎么?”沈瞻淇道,“莫非官人舍她不下么?”
“哪里!”沐长风急忙辩白,“我有什么舍她不下的?”
沈瞻淇笑道:“我知官人无那恶俗陋癖,家中也并无侍妾。若非深知官人品格,乍见你如此,还道是官人想以此妾首开先河,日后好依样画葫芦、陆续添进门呢。”
“娘子说笑了。”沐长风讪然,“长风有娘子已然足够,断不致有其他非份之想。”
沈瞻淇一笑置之,“官人放心,我并未教她空手而归,放了她十贯青钱,足够她打点家里了。”
出了城西不久,便在路旁小店内会合了于管事。
沈瞻淇询问道:“那眉妩家中如何?”
于管事回道:“姑娘放心,她家中还有亲娘弟妹、叔伯兄弟,并非无靠。我已对那老妇说明,主母已经放了她女儿自由,那老妇接了十贯钱,大喜过望,千恩万谢的,定要教我替她拜谢姑娘,也还懂得礼数。”
沈瞻淇向沐长风道:“官人这回可放心了?”
沐长风一笑,再无话说。
一路行到午时将近,远远地邸店在望,众人不免饥肠辘辘起来。等到邸店门前栓好车马,沐长风正扶了沈瞻淇下车的当口,一名女子呼唤着“大官人!”扑奔到车马前,众人定睛一看,正是那眉妩。
沈瞻淇向沐长风笑道:“找你的!”顾自由晴雪、晴岚簇拥了,绕开他二人走进店去。
沐长风满面通红,还好及时醒悟过来,抢到娘子身前,道:“娘子是一家主母,家务分内之事,怎能撒手不管?”然后转身便进店招呼小二打点酒饭去了。
眉妩见大官人不理睬自己,只得期期艾艾地蹭到沈瞻淇座前来,与夫人见礼。
沈瞻淇打量着她的小包袱,佯作不知,道:“好巧啊,又碰见了!黄姑娘也出远门么?”
眉妩尴尬地笑道:“小妾不是出远门,只是一路追随夫人而来。夫人莫非忘了?小妾如今是夫人家中奴婢,自当追随左右服侍。”
沈瞻淇悠然啜了好几口茶水,才道:“不是我忘了,倒是你忘得快!当真可惜了我家官人急公好义的本意!更枉费了我四十贯青钱,竟买不来你几个时辰的记性!如今你可是要说你不曾得到那十吊钱啊?”
“小妾确实不曾得到啊!”见夫人闻言勃然变色,眉妩双腿一软,跪倒在地,解释道:“我家那些叔伯兄弟如狼似虎,管事伯伯一走,便一哄而上,早将钱财分光抢尽,哪得分毫落到小妾手中!”
“是吗?”沈瞻淇锐利的目光扫过去,眉妩不敢与她对视,垂下眼帘。沈瞻淇轻哼一声,道:“这也好办,我便再破费些,也不是什么大事,你且藏好了,回去好生安顿家里。行了,跟于管事走吧!”
晴雪过来拉她,她却不起,一味求道:“夫人!便有再多钱财,日后教我那些叔伯兄弟知道,仍是无用啊!夫人!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小妾已是夫人奴婢了,情愿追随夫人而去,不要回去再受叔伯兄弟欺压,但等他们钱财使尽,必然又是要将小妾贱卖的啊!”
沈瞻淇冷然讽道:“照你这么说来,这些年你母亲弟妹还有命在,倒真是侥幸!我看你是安逸日子过得久了,全忘了自己本分!”
晴雪继续拉她,轻声劝道:“夫人已着恼了,你再这般泼赖厮缠,小心有你好看!”
那眉妩却不管不顾,“夫人!只求夫人带上小妾,小妾已经卖身你家了啊!我若回去,不久又将被叔伯卖了,夫人不能见死不救啊!小妾为大官人、夫人所救,如今知恩图报,追随服侍,天经地义,便是做牛做马,我也甘愿!夫人不能撇下我!小妾家中还有老母弟妹,都仰仗小妾一人,如今生活无着,大官人、夫人于心何忍?”
倒拿大官人要挟起来!沈瞻淇眯了眼,充耳不闻。歪缠聒噪、装疯撒泼她自小看得多了,至今还尚未见过有出她那两个婶子之右的。夫人既未发话,众人也只有隐忍,奈何那眉妩挤眉弄眼地干嚎着实令人心烦气躁,有人不由得皱眉塞耳,以求清静。眉妩见有奏效,哭求得更加动容,又觑着沐长风,爬过去想抓了他衣摆,却教他轻灵闪过。沐长风心中不禁大呼庆幸,好在如今有娘子坐镇,不然自己还真不知该如何脱身,万没料到,昨夜一时义愤招惹到的,竟是这样一个棘手货色,难怪那店家也是急于脱手了。
沈瞻淇等她演练得够了,眼见着沐长风也是满腹恼火,方才发话道:“好吧!你过来!”
眉妩顿时收了眼泪,过来垂首跪在夫人跟前,只听夫人和颜悦色地问道:“我听你口口声声,像是坚持仍要作我家奴婢,可是如此?”眉妩抬头,截然道:“正是正是!夫人肯认我了?”见夫人点头,立即喜形于色。
“好了,既是我家奴婢,那便一切好说。今日倒乐得教你见识了,”沈瞻淇招招手,唤来仆妇,众人不知所以地望着主母,只见主母前一刻还和悦的颜色陡然一变,朗声道:“现下你便可尽情领会何谓我家规矩!忤逆家主、撒泼强辩,刁奴不惩,章法何在!”眉妩一听不妙,就要起身,早教身边仆妇按住。沈瞻淇一声大喝:“掌嘴二十!给我打!”众人早被这泼妇的聒噪吵得不胜其烦,此时得了令,七手八脚摁牢了她,一个仆妇扯了头发,另一个仆妇甩开巴掌奋力打了下去。
沐长风看不下去,走过来欲劝,见娘子横他一眼,只好闭嘴。
轻脆的巴掌声中,眼见着眉妩的双颊红肿了起来,直打了十来下,听得沈瞻淇一声“罢了!”众人方才住手。眉妩已然头眼昏花,此时才真正泣不成声。
沈瞻淇一面吩咐了于管事书写,一面悠闲地饮茶,若无其事地劝眉妩道:“你看我家有哪点好啊?大官人只不睬你,我也不是好相与的,你若是乖觉些,何至闹到这步田地!如今呢,我也不妨再说一遍,我家奴婢已然足够,不需要再添人进口,你若再纠缠不放,我也不妨陪你去见见官府,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接过于管事写就的文书,看过一遍,又扬给眉妩过眼,道:“这是我家放奴文书,这回白纸黑字,再无错讹之处。我也不妨再放你一贯青钱,并百钱延医敷药的花费,你好自回家养亲友弟,或是寻个人家嫁了,一切随你,概与我家无涉!”起身再不理她,将文书递还于管事,嘱道:“便烦劳于管事辛苦,再跑一趟,送了她回去。这回必要当了乡人之面,将这文书交待了,然后该说些什么,你也知道。”于管事应下正要离去,沈瞻淇又道:“也不急于一时,你先用了膳再去不迟。”
* * *
巢湖,庐州东南,因湖呈鸟巢状,故名。
沐家所在的屏山圩西倚蓬山、东临溪水、南达巢湖,山水相依,动静相宜。镇上人家皆为白墙黑瓦,积年雨水的侵蚀,使得白墙上无不斑驳着深深浅浅绿色的苔痕,一路行来,麻石阶面崎岖不齐,高墙夹巷幽深转折。
沐家的老宅,自然远远比不得望岳园的规模,而只是一座三进的小小庭园而已,与镇中的其他人家并无二致。今日别有不同之处就是门楣檐上张挂的彩缎红绸,平静中洋溢出喜色,门口早早便聚集了不少兴高采烈的村人与孩童。八字排开的乐人,一俟喜娘远远地跑进视野,便开始鼓吹,顿时,院中等候的众人立即动作起来,徐夫人激动地从座中站起,乔二娘赶紧过来搀扶,二人相看一眼,来了!
花车队伍迤逦而来。越来越喧嚣的鼓乐,直轰得车中的沈瞻淇头昏脑重。
为赶今日的吉时,车队在邸店休整了半日。
晴雪扶了姑娘在榻上靠好,沈瞻淇附耳对她低语了几句。晴雪有一刻的愕然,将信将疑去翻找箱笼。等取来衣物,一面为姑娘打理替换,一面低声道:“这倒赶巧了,今日正是吉期呢!”
沈瞻淇漫声应道:“大概一路颠簸累了。”七日来的舟车劳顿点点积累着,似乎今日才开始向外迸发,她觉得肩酸背痛,尤其腰腹的隐痛就像不祥之兆一般,总在她想要忘却时又发作一阵。
晴雪停手,“不对呀,出门前明明才……可要请个郎中来瞧瞧?”
沈瞻淇摆摆手,顾自闭目养神。似有似无的不适令她感慨,自己原本操劳忙碌而练就的强健身骨,竟由于这一年多来优渥生涯的浸渍而陷入了迅速的衰朽之中。
花车一停顿,沈瞻淇睁开眼,眼前一片红光,只一会儿便全成了绿色。晴雪近前搀了她下车,低问:“还好么?”她打起精神:“还好。”
两个喜娘过来,扶了新人站定,阴阳先生开始撒谷豆,孩童们欢声争抢着。然后,喜娘扶持着新人,踏青毡、跨马鞍、秤上过、坐虚帐,直到引入房中坐富贵,新娘的礼数才暂告一段落,可以稍事休息了。下面的环节是新郎为亲朋敬酒的仪式,围观众人又涌向中堂。等新郎敬完酒回来,新房门额的彩缎便被观礼者一抢而尽,争缴利市。接着,喜娘将同心结教新人牵了,在唱礼声中新人又被引到中堂,挑盖巾、拜高堂、认宗祖,然后再回房,交拜之后坐在床上,喜娘一边唱着撒帐词,一边向帷幕各方抛撒金钱喜果:
“撒帐东,帘幕深围烛影红,佳气葱茏长不散,画堂日日醉春风。
撒帐西,锦带流苏四角低,龙虎榜中标第一,鸳鸯谱里稳双栖。
撒帐南,琴瑟和鸣乐且耽,碧月团圆人似玉,双双绣带佩宜男。
撒帐北,新添喜气眉间塞,芙蓉并蒂本来双,广寒仙子蟾宫客。
……”
一整套烦杂的礼仪下来,沈瞻淇已经浑身酸软,力不能支,头脑中轰轰然群蜂乱舞,眼前金光浮动、半边昏黑,想必内衫已然湿透,只觉脊背冰凉。勉力强撑着木然的笑脸,她昏昏沉沉地想:婚仪原来如此,难怪一生一次!
喜娘还在忙碌着:
“……
撒帐中,一双云里玉芙蓉,锦衾洗就湘波绿,绣枕移就琥珀红。
撒帐毕,诸位亲朋齐请出,夫夫妇妇咸有家,子子孙孙乐无极!”
撒帐结束,两个喜娘过来,在新人头上各剪了一绺头发,绾在一起“合髻”,絮絮叨叨地又撺掇了新人饮交杯酒,饮完,再催促新人将酒盏掷于床下,自己探头去察看,然后笑逐颜开,高声宣告:“一仰一复、天翻地覆;阴阳谐和、大吉大利!”
众人闻言,纷纷向两位老夫人道贺,徐夫人心满意足,笑吟吟地请了亲朋再入酒筵欢饮。新郎也被拉了再去陪酒。散去的人们自然不会留意身后,喜帐中的新娘突然身形一软,瘫倒下去。
晴雪、晴岚不敢高声,匆匆奔到床前,脱了姑娘绣履,移上床去,却蓦然见到姑娘座下洇湿一片,晴岚不禁讶然出声。两人慌慌张张地将姑娘安顿好,由晴雪使力狠掐姑娘人中,好一会儿才见沈瞻淇幽然醒转。
晴雪担忧道:“姑娘,还是请了郎中来吧,我看这情形不同寻常。”
晴岚也道:“是啊是啊,酒席间应当就有郎中在的。”
“大喜的日子,莫找晦气。”沈瞻淇淡然道,“不同寻常情形,又岂是寻常郎中医得?旧疾复发罢了,不必大惊小怪。”
晴岚望向晴雪,“旧疾复发?”
晴雪脑中一闪,“坏了坏了!我道为何,定亲以来,忙忙碌碌的,竟不记得何时便停了每日汤药了!我真是该死了!姑娘!你怨我吧!都是婢子该死!”
姑娘却不以为意对她一笑,“怨不得你,我自己也不记得。”
晴岚着急道:“那方子呢?给了我赶紧抓药去!”
晴雪无奈道:“药方早便给了厨下了。”是望岳园的厨下,如今即便方子还在,也是远水不解近渴。
“啊!”晴岚叫道:“不行!此事必须告知姑爷定夺!”不待说完,已跑了出去。
沈瞻淇也不阻拦。
第十六章
晴雪小心地将汤药摆放到书案上,催促皱着眉头的姑娘:“姑娘,该喝药了。”这些日子,她再不敢大意,每日里必要定时到厨下去督促煎药,再不允许出现松懈废弛之事。虽然姑娘并不追究,但她觉得自己职责有失,内疚不已。
沈瞻淇锁着眉头喝了两口,又提起笔,边写边道:“都这般光景了,于管事如何还未到?你替我去前院看看,到底来了没有?”
晴雪方踏出院门,想起姑娘先前明明已遣了晴岚去催了,于是便返回院来,却见姑娘正取了茶水泼向檐外的暗沟中,恍然有悟,问道:“这便是姑娘汤药的去向么?”
沈瞻淇被拆穿,一笑道:“哪里!每日被你看着,何曾得手过?仅此一次而已,不过服得久了,实难下咽。再者,我觉得此方燥补嫌过,服后燥热不适,只怕有害无益。”
晴雪疑道:“姑娘是懂方的?那一定记得原先的方子了?何不早说?”
“我哪里记得?”沈瞻淇否认,“方中十数味药材,名目繁杂,且需辨证施治,用量各异,我若一一记得,岂不早成了医家?”
晴雪将信将疑,可姑娘不认,也无可奈何,只好道:“姑娘既不是医家,却又不肯照方服药,这病如何能好得彻底?难为姑爷日日来探,却每每失望而归,姑娘心中到底思量着什么?只令姑爷这般,娶了亲仍浑似未娶!”
沈瞻淇谑道:“怎么?小妮子心疼了么?”
“姑娘!”晴雪急道,“小婢说正经的,姑娘偏要调笑!”
沈瞻淇收了笑容,正色道:“我也是说正经的,前次药方,乃是三哥带了我到卞神医处求来的,高妙之处,自不是一般医家揣摩得到的。便是三哥之前开的方子,也是谨慎斟酌,唯恐误入歧途。”
“那我们何不遣了人回去,重求了方子回来?”晴雪道。
沈瞻淇摇头道:“不过身子小恙,如今也大致见好了,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若是兴师动众的,反倒闹得家人担心牵挂,娘亲怕不又要病上一场,实在不必。再者,当时卞神医言道,此病首重养心,心病不除,便有仙方也无济于事。我如今心中了无挂碍,又得在此山水清嘉之地休养,只消建议郎中开些个平和养心之方,也便无事。”
“可是……”晴雪还欲再劝,被姑娘摆手制止。
沈瞻淇道:“好了,我自家病情,心中有数,性命是自己的,岂有不惜之理?至于其他么,只能归之于天意,强求不来的。”
晴雪暗自撇了撇嘴,什么“天意”,我看是算计更多些!姑娘不爱姑爷,正好借了这生病的由头,只不想教它好透了,以便拖延着不与姑爷圆房罢了。
沈瞻淇看她情形,笑道:“你心中又在嘀咕什么呢?”
“我知道姑娘到底是什么心思!”晴雪轻声嘟囔。
“哦?你倒说说看。”
“那我可实说了啊!”晴雪确认道,见姑娘点头,才斟酌遣词道:“姑娘心中并非毫无挂碍,只不过这挂碍偏生又说不得。可是姑娘,既然连说都说不得,便痛下决心放下了吧!如今姑娘既已嫁到沐家,姑爷对你又是如此倾心眷顾,这世间的福分也就无非如此啊,姑娘还有什么不能舍弃的呢?”
沈瞻淇默然不语,她自己心中又何尝不知道这些道理,能顺服地嫁到沐家来,便已是痛下决心的结果了,她已经决定承受一切。谁知偏巧就出了这么一件意外,教她如何能不归之于“天意”呢?
“姑娘?”晴雪轻唤。
沈瞻淇敷衍道:“你说得对!”
晴岚进门禀道:“姑娘,于管事来了。”
沈瞻淇精神一振,起身绕开晴雪,到厅堂去与于管事议事。
于管事来回禀的是关于购买田产事宜。如今时节腊月将至,买卖田地司空见惯。究其原因,天下税赋不均之故,也是古来皆然。宋时,品官之家即所谓官户,依品位高下,可在一定范围内减免赋税,到州县催理时,官户胥吏之家往往不输纳或少输纳,而一般编户小民却频年差充保役。小民不得已,则献其产于巨室,以规免役,因而土地弱肉强食,兼并浸盛,农民则成为佃户。
沈瞻淇一边翻看着帐簿,一边听于管事回禀:“……牛老圩十八亩、凤凰岭三十四亩、曹甸二十七亩,包括水田、梯田、圩田、桑田、麻田、林地,重新丈量,总计是二百三十四亩。”
“于管事辛苦了,”沈瞻淇嘉许道,“办的很好!”
于管事小心禀道:“玉溪一带夏种时节涨水,田苗尽毁,今年田谷只收得六成;另外,桐林山地春上时曾滑坡塌方,姑娘看……”
“我知道了。”沈瞻淇点头道,“这样,就从后日起,你便与我一道去各处察看,经灾受损的,自当酌情善加抚恤。此外,也正好一并查堪田地肥瘠、地势如何,以定来年作物。对了,苏湖稻种明日该到了,仓房可都安置好了?”
“回姑娘,沐家仓房已照姑娘吩咐清理好了。”于管事回道。这个姑娘,确与望岳园中的其他姑娘大有不同,仅就陪嫁嫁妆一项,即别出心裁,可见其持家精明的端倪,她不点金珠宝玉、绫罗绸缎,却点着名要农桑杂工的书籍,以及苏湖稻谷的良种,令裴夫人啧啧称赞。更在送亲的旅途中,也不闲着,但有空暇,便手不释卷。从途中处置眉妩的情形看,治家训奴的手段当也不在裴夫人之下。
* * *
腊月天气,寒意逼人。
晴雪搓着手,往炭火盆中又加了几块新炭。虽然院内并没有肆虐的寒风,门窗也关得严实,可仍是挡不住寒意的渗透。
沈瞻淇放下手中的《农书》,向练习筹算的两个侍女再出一题道:“现田庄共有圩田三十亩,梯田二十亩,水田二十五亩,均种以稻谷,若亩产以圩田三石,梯田二石半,水田三石半计,秋粮共可得稻谷若干?”
“啊?”晴岚听得头大,叫起苦来,“这也太难了吧?姑娘,我还是认罚吧!便罚了我做双倍的针黹,也强似这算帐练字。”
沈瞻淇拿起她满纸的涂鸦,无奈地摇头,再回头看看正对照着《盘珠集》一下一下拨着算珠的晴雪,免不得数落两句:“你呀!什么时候学得晴雪的勤力,便是真的懂事了!罢了,也不在此一时,你且到厨下煎些热茶来吧。”
晴岚如释重负地起身,等打开房门,不禁欢声叫了起来:“下雪了!下雪了!”
屋内的二人被她叫到门廊来看雪,雪下得并不大,轻薄的雪花旋舞着缓缓飘落,积在地面仿如白霜,院中树木凋零,寂然不动,显得了无生机。
沈瞻淇幽然道:“此时梅苑该是暗香飘逸了吧?”
“是啊,”晴雪道,“我们梅苑便是冬日里最香最美。各种梅树,次第开花,夫人姑娘们闲暇都相约前来赏梅,可也有得我们忙的。更别说下雪之后,便是老爷少爷们,也都有了那踏雪寻梅的雅兴。”
沈瞻淇叹道:“可惜我在梅苑多时,竟没有机会领略这等美景。如今便是想,也看不到了。”
晴岚道:“姑娘不妨也在这院中植它几株梅树,待来年不就可以领略了么?”
沈瞻淇一笑置之。便是在此植遍了梅树,到底也不是梅苑。她返身进房,招呼晴雪道:“焚起香来。”自己便到箱笼壁柜中找寻。
晴雪燃好香,过来道:“我来。”了然地自箱底取出一个长箧,打开,绢绸围裹中,正赫然是“白石流泉”。
沈瞻淇欣然抱了琴,安放在几案上,取出绢帕轻拭,琴身黑色的髹漆光可鉴人,丝丝冰弦横贯其上,轮指一过,铮然轻响,似乎倏尔便将人带入那松风林气之间,白石流泉之畔。
沐长风进门时见到的,便是幽香飘逸、琴声缥缈中,两个侍女悄然肃立凝听,奏琴者双目微垂、全神贯注的一幕。不便搅扰,他轻手轻脚地踱到桌边,轻轻筛了盏茶,一边啜饮,一边聆听。直到渺渺余音消散之后,他才起身走过来。
“姑爷回来了!”两个侍女连忙施礼。
沈瞻淇道:“官人辛苦了,桐林山道,一路可好走?”这些时日以来,她常与于管事一起去查勘新置的田产,沐长风闻讯,左右劝阻不住,于是坚持陪同前往。好在天气虽寒,却也晴天朗日,偶尔下轿安步当车,权作在暖阳下舒活筋骨了。今日原本是要去桐林的,可一早便见天色阴沉,寒气更甚,沈瞻淇只得从了众人留在家中。
沐长风随意道:“我筋骨强健,山道也算不得什么。”近前俯首察看“白石流泉”,赞道:“好琴!”
“官人也懂琴么?”沈瞻淇有一丝诧异。
沐长风摇摇头,“我只见这琴身漆黑如墨,却又光滑可鉴,的确漆工了得。母亲处还有一描金堆雕的黑漆妆奁盒子,我看二者工艺便不相伯仲。至于其他,我却不知了,大概性情相关,实难领悟琴曲之中妙韵真谛。平日里也学诗词,却只觉得听关西大汉铜琵琶、铁绰板,唱‘大江东去’更爽心快意!”
沈瞻淇道:“官人任侠豪迈,自然属意那浩气磅礴之作,想来官人文风,定也如此。”自己也不喜欢那裁花剪叶、拍案香檀的花间格调,只是一味地慷慨奔放又易流于轻狂不羁,故想借学琴养性修心。
沐长风笑道:“文风却谈不上,至今未能有令自己满意之作。教娘子见笑了。”为转移话题,又关注到琴器上,小心地将琴身翻转,只见琴底铭文道:
“风雨初歇,听清音泠泠过白石上;
竹月从容,随鹤梦翩翩入水云乡。”
区区数字,油然引人入境,那言语中宁静恬和、心在世外的竹月禅风,空明澄净、幽雅超逸,令沐长风在领悟之余,自叹弗如,蓦然又见到铭文落款“云飞”,心下顿时涌上浓重的酸意,放下琴,默然不语,离开琴案。
晴雪见状,忙想上前撤了琴,却教沈瞻淇及时拦住,使了个眼色,会意停下。
沈瞻淇随了沐长风走向厅中桌旁,问道:“桐林山地,据说今年春上曾滑坡塌方,不知如今情形如何?”
沐长风平复了情绪,回答道:“滑坡塌方确有人家受灾,其中三户,房舍或埋或毁,家人或伤或亡,便是如今,也是元气难复,光景堪怜。不过娘子放心,于管事已按娘子吩咐善加抚恤,安置妥当了。”
沈瞻淇问:“官人可知如何抚恤安置的么?”
沐长风一笑,道:“娘子既有吩咐,自然已是思量得周全,我并未多问。”
沈瞻淇打量他神色,又问:“官人不介意么?”
“介意什么?”沐长风坦然道,“娘子一应置办的田庄、产业,本是你娘家带来的嫁妆,自然悉归娘子处置,我何必越俎代庖?再者,我对经营知之甚少,也处置不了。之前之所以坚持随同娘子前往,只是考虑娘子有病在身,必须确定娘子安然无虞,我才好放心,并非是想插手田庄事务。”与庄家联姻,根本于钱财之上无求。
沈瞻淇笑道:“官人自是光明磊落,倒也无需刻意避让。”
“也是,”沐长风也笑道,“便作你产业经营得再大,终究都是沐家的,娘子到底是沐某之妻。”
呃?沈瞻淇哑口,又是这个敏感问题,每到此时,她就不敢正视他的双眸。
沐长风道:“娘子病情,虽延医用药却总不见大好,母亲也时常问起,近日还打听得陈老圩有位老郎中,善医妇人小儿,隔日等天晴了,你我便前去问诊,可好?”他注视着她的眼睛,柔声轻问。
“好。”她只得看着他的眼睛,柔声回应。
* * *
腊月里虽是农闲,却为了迎春祭灶,家家早早都开始忙碌准备,需要采买新的年历、门神、桃符等祈福驱邪的物什,以及胡桃、松子、柿饼、栗子等各类干果,还需自制猪羊腊肉、屠苏腊药和祭灶必备的饴糖米饵。这是一年之中最重要的大节日,马虎不得。
沈瞻淇原本陪了婆婆正四下察看各院迎新的装饰和摆设,僮仆来请,说是少爷亲自煎了药,教少夫人过去喝过再来察看不迟。
徐夫人含笑道:“去吧去吧,莫教长风等得急了。喝完药便好生歇着,这里有我呢。”这个媳妇不愧是出自富商大家,治家经营都不在话下,可就是身骨太虚弱了些,从入门伊始,便汤药为伴,奈何却总不见大好,圆房一事一拖再拖,儿子着急也是自然。就是她也不免急在心中。欢天喜地娶来媳妇,她的指望是能早日含饴弄孙,再把这家计重担脱卸了,清清静静地贻养天年。这几十年来,老爷的眷顾是早无指望的,他在任所自有如夫人陪伴,家中唯靠自己支撑家计、教养子女,可谓含辛茹苦。漫长的岁月也磨尽了她对老爷所有的期待和怨恨,她最感欣慰的就是儿女孝悌、阖家平安。上回女儿回娘家,说是陈老圩的陈大夫以善医妇人小儿知名,于是她及时地告知了儿子,教他带了媳妇前去问诊,只不知这回陈大夫的药方,可会有什么收效。
沐长风看着娘子将碗中药汁一饮而尽,接了碗,将两个左右不离的侍女打发了出去,自己则扶了娘子到床上,放好靠垫,安顿娘子坐好,再细心地盖上锦被。
沈瞻淇眼见着侍女出门,便有些忐忑,此时又见沐长风在床沿坐下,忐忑更甚。沐长风一笑,试图缓解她的紧张,不想适得其反,她似乎都听见自己心跳如鼓了。饶她过去在对付柴俊杰时如何素称泼辣,那毕竟是心中毫无顾忌,便依了心意任性而为,不计后果。而沐长风则不然,有恩义在先,已然沉重;再有这般深深凝注的柔情款款,更是另一重负荷,无论是哪一种,都是她从来没有领受过的,不知如何应对,更何况是这双重压力同时到来的情形。理智反复地告诫她,既已嫁到沐家就必须抛下往日所有的牵挂,一心一意怜取眼前人,可是心底的挣扎却总是不肯轻易放过了她,一次次权衡不得甘心的结果只能是一次次的逃避和侥幸。怀着无奈的预感,她勉强地回他一笑。
沐长风道:“腊月天气寒冷,娘子身骨单薄,不宜在户外久留,更何况家中杂务也操劳不完,吩咐到了也就是了,实不必势必躬亲。”
沈瞻淇轻声道:“只是我自小的习惯,闲下来反倒不适。病是自然要养的,只是急也无益。郎中不也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么,原是急不得的。”
沐长风道:“是急不得,却也要多多歇息,才好养病,以图早日康复,若不加注意,长此拖延,身子便垮了。”他说着,更坐近一步,迟疑着,终于还是抬起了手,抚上她鬓边。毕竟这种亲昵的动作在他,实在也不曾演练过。
就在他抚上的一刻,沈瞻淇蓦然感觉从心底泛上一阵燥热,霎那间波动到四肢百骸,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却又不能拒绝。
他注意到她颜色丕变,更近一步,关切地问:“哪里不适?”
她有些气喘,断续道:“炭火……炭火太近……”
沐长风疑惑地看了看床前的火盆,确实烧得红旺,再打量娘子额间鬓角,已可见微微沁出的汗珠,于是下了榻,将火盆移到房中央去。又取了手巾回来,一边为娘子擦拭,一边轻声埋怨道:“都这般虚弱了,还要逞强,忙前忙后的,如何禁受得住?”放下手巾,又问:“可还有什么不适么?”
沈瞻淇虚弱地回道:“我只是觉得,似乎这一剂药方较上一剂更为猛烈,每次服完,便不由得身上燥热,频发虚汗,时时困乏,也不知是否该是如此?”
“不会更猛啊,”沐长风诧异道,“陈大夫看过上一剂药方,也道它药性刚猛了些,已然对症调整过,还道困乏虚汗都属正常,旨在排毒安神,娘子不必惊慌。陈大夫善医妇人,乃是这方圆百里的名医,当无差错。”
他坐近来,这一回少了犹疑,伸臂将她轻轻揽近,一手在她颊上轻抚,审视她容颜的目光由柔和转为深沉再越来越热切,最后胶着在微张的小嘴上,他下意识地吞咽着,仿佛在犹疑如何擒住眼前已然诱惑他太久的樱唇。他脑中越来越昏沉,热意在不断地升腾,或者他自己也没有清醒的意识,他的手不知何时已在她身躯上来回揉抚着,寻找着,然后一层层地忙着去解那些似乎总也解不完的衣带。
沈瞻淇没有抗拒,也无力抗拒,只在他越来越近的气息中呼吸更促,一脉强似一脉的燥热由心口迅速扩散,四肢已然麻痹,头脑中蜂群集阵的轰鸣由远及近越来越响,眼前人影边缘的金光急速闪烁着晕向中央,黑影越来越大,终于,就在双唇蓦然被一片柔润的温暖覆盖之时,金光骤闪,然后一片漆黑。
错愕的沐长风只觉得身下的佳人身形一僵便瘫软如绵,不由大惊失色。
* * *
卧房中寂无声息。
沐长风紧张地注视着床前为娘子把脉的干瘦老者。老者把脉凝思之后,一边查看着沈瞻淇神情、舌质、指甲各种症状,一边轻声询问,交谈了一阵,方才缓缓起身,踱出房门,一路捻须思索着。
沐长风紧随着出来,等在厅中的徐夫人、乔二娘也围了过来,用眼神询问着老先生。
陈大夫锁眉道:“少夫人旧疾未已,又起新疾。不过以老朽看,这心痹之症,也恐非一日,乃为风邪入心。如今少夫人气血两虚,当以补血养心,益气安神为上。补而不宜燥,平日饮食也当以清淡为主,多食汤粥,忌生冷辛辣。”
老先生到桌前,不仅开了汤药方剂,还留了一份药膳配方,嘱以食疗。
沐长风一路送陈大夫出门,回来时一脸的凝重。但见了母亲,却换了轻快的神情,相互说些宽慰的话。徐夫人坐不多时便离去了,以便将空间留与小夫妻亲近。
沐长风将娘子的锦被再掖得严实些,叹了口气,方才陈大夫问到少夫人昏厥的情形,他支吾其词,老先生便猜到大半,一个是芳华少艾,一个是血气方刚,还能为什么事?于是叹道:“心痹之症,最忌情绪起伏,若是激动过甚,昏厥过去,恐有性命之忧啊!加之先前漏下之症,调理不当,最易反复,是故……这房中之事么,务必谨慎,未愈之前,还是禁绝为好。”沐长风心中叫苦,老先生哪里知道,娘子自从娶进门来,他就一天都不曾近身过,今日本想亲近一步,谁知就……望着虚弱的娘子,他自责道:“都怨我一时情急,竟不顾娘子病况……唉!”
沈瞻淇愧疚道:“不怨官人,都是瞻淇有负官人深情!想官人不惜迂回曲折,到庄家求娶,其中深意,瞻淇岂有不知?奈何如今病体难支,竟不能尽郎君一日之欢,辜负了郎君一片柔情,只怕是……终究要将恩作仇了!”
沐长风苦涩道:“娘子这又是说的哪里话来?便是你如此说法,才真正是辜负了我一片苦心!一应过往,还请娘子尽数忘了吧!我只是你的夫婿,仅此而已!”
一番话说得沈瞻淇泪水再收不住,潸然滑落,哽咽道:“官人!瞻淇对不住你!”至少是在望岳园时,她就已经错了,头一回例行的汤药未到,她便有所察觉却未出言提醒,尽管她的理智已经下定了决心,可是她下意识里还是在抗拒,只是她不曾料到原只想着的拖延竟会迁延成如今禁忌的局面。她是有常识的,自然知道老先生口中的“心痹之症”需要怎样的休养。如今才悔悟到,自己的私心与沐长风的坦荡相比,竟是如此的渺小与卑微。
沐长风忙为她拭泪,安慰道:“莫哭莫哭!好好的,不说这些有的没的。你看看,你这般模样,倒把我想成什么人了?好了,不想太多,啊。郎中吩咐,切忌激动,但安心休养,总会好的。你我终归年轻,来日方长嘛。”
在他柔声的劝抚中,沈瞻淇终于恍恍惚惚地睡去,他默然凝视良久,心中感慨万千,原本一切遂顺的婚姻,谁想竟生出这等变故,只教他娶来娇妻,却左右亲近不得。他虽不能说,心中已然懊悔了千遍,后悔当初没有听从庄家的建议,而执意要回乡完婚。唉,如今便是再如何后悔也晚了!他无奈地站起身来,心中长叹一声,罢了罢了!与其每日里对面相思,强抑渴念,不如躲得远些,不见便也不想了。但等这新年过完,便随了乡邻韩生游学去吧,他已经邀过他好几次了。
* * *
春三月,嫩叶抽芽,芳草吐绿,野泉融融桃花水,吹面不寒杨柳风。
沈瞻淇缓步行在竹傍小径上,从左手望去,绵绵起伏的小山峦上的沐家茶园,满眼欲滴的绿意,沁入心脾的清香,昭示着茶树的生机,却未必昭示着茶园的前景。
有仆从从后面追来,报道:“少夫人,董福春已找到,正在品茶堂候着。”
沈瞻淇点点头,示意随行众人原路回去。
董福春正站在品茶堂前张望,见到少夫人一行过来,立即垂了头,躬身等候传唤。
沈瞻淇到堂上坐稳,将以往徐夫人照例要询问的话一一问过了茶园总管白老祥,这才提到董福春,“前次我便说要尝尝那散茶,现下便可教那董福春上来了。”
“少夫人!”白老祥还想阻止,“老夫人前次已然说过,如今行市,还是片茶(即团茶、饼茶)天下,何况沐家茶园也并非大茶园,还是稳妥些为好。”他一边说着,一旁他的浑家陈氏察看着少夫人神色,暗暗地拉了他的衣袖两次,但是他固执不听。陈氏气也无可奈何,这个老头子,着实没有眼色,无论如何,少夫人可是未来的主子!任凭老夫人身骨再强健,也毕竟大不如前了。而且,老夫人的心思也向众人表露得明明白白,否则一个小小的“落枕”竟至于不能走动,而非得少夫人代劳前来察视茶园吗?
沈瞻淇笑一笑,道:“多谢白总管提醒,老夫人吩咐,我还记得。我如今不过就是教那董福春为我煎茶而已,并无他意。”迳自挥挥手示意晴雪出门去唤。
董福春上堂,仍是小心翼翼地见过了少夫人。
沈瞻淇问道:“据说你家原本不是种茶的?”
董福春躬身回道:“回少夫人,确实如此。不过,自家父时到沐家茶园入佃,小人也算种了十余年的茶了。”
沈瞻淇道:“这么说来,倒也不是个生手。你便简略说说,这片茶的做法如何,而你那散茶的做法又如何吧。”
“是。”董福春道,“若说这片茶法,前后共有六事:蒸茶、榨茶、研茶、造茶、过黄、烘茶。茶芽采回后,需先浸泡水中,挑选匀整芽叶进行蒸青,蒸后冷水清洗,然后小榨去水,大榨去茶汁,去汁后置瓦盆内兑水研细,再入模压饼、烘干。”
沈瞻淇向白老祥探询,白老祥点头表示确实如此。沈瞻淇示意董福春继续。
董福春点头,接着道:“片茶六事中,冷水快冲可保茶色深绿,提高茶质;但小人以为,水浸和榨汁的做法,则夺走茶之真味,有损茶香,而且,水浸、榨汁耗时费工还不得其利……”
白老祥站起来张口欲辩,却被沈瞻淇扬手制止,只得忿忿然重又坐下。
董福春继续道:“……因此,小人便想,不如在蒸茶之后少揉少压,甚至不揉不压,直接烘干,这样,既可保留茶香,又可省工省时,两全其美。于是,小人便自行试制了一些散茶。”
董福春将散茶呈上少夫人细看,晴雪近前回报,一式两套的茶瓶、泉水俱已备好,水也快烧开,可以煮茶了。
“好,如今就请二位前去烹茶吧。”沈瞻淇环顾着白老祥和董福春,笑道:“今日只我一人品评,既非斗茶,二位便也不必紧张。”但即便她如此解释,二人心中也不轻松,尤其是董福春,深知自己的散茶的弱点,胜算是根本谈不上的,只求在茶香上略赢一筹。
整个烹茶的过程,沈瞻淇都在一旁仔细观察,并不置评。从时下斗茶的标准来看,决定胜负的因素有二:为汤色;为汤花。汤色以纯白如乳为上,其他等而下之。汤花是汤面泛起的泡沫,色泽和汤色要求一致。汤花泛起后,匀细而久聚不散者,谓之“咬盏”。评定时,以汤花先散、出现水痕者为负。
斗茶三次,散茶皆以汤花告负。白老祥喜形于色。
沈瞻淇细细地比较着二者的茶汤,主要分别在香味上,片茶苦味难除,显得香味不正,相对来说,散茶茶香更胜一筹。但如果烹茶时另加入其他调料,只怕这点优势也将淡化。
众人都等着少夫人发话,沈瞻淇道:“从汤色而言,片茶、散茶难分上下;但以汤花论,散茶差之远甚,虽茶香稍胜,终究难以取胜。所以,五月的斗茶会,还需将片茶去比试。”
打发走白老祥,沈瞻淇对董福春道:“你也不必气馁,斗茶之法,本就是以片茶而定,他日若散茶盛行,必会有另一斗法。仅就茶汤之自然清香而言,我看散茶日后必将取片茶而代之。只是现下还言之尚早。其实唐时已有散茶,但至今并未广泛流传者,想来一是时人口味使然;再则便是做法上到底有所欠缺了。”
董福春听得频频点头,“少夫人所言甚是。”
“嗯,”沈瞻淇道,“今日斗茶,你也看到,散茶胜在清香,而汤花为其短处,但既为新式茶,便不必拘泥于片茶的鉴赏之法,而更当突出其香,这就叫扬长避短。你可再行试制。他日再有改进,不妨知会我一声。”
董福春欣然谢道:“多谢少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