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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7、(何大结局) 第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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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日后回了国,骆林再想起在灾区的那段时间,感觉到的不是后怕,而是一种奇异的平静。
之前的尴尬跟灾后的现实比起来,都显得有种矫情的奢侈。落难中的两个人并没什么消遣,到最后只能缓慢地聊着天。累到了他们这种境界,连想修辞都浪费体力,浮现在脑子里的句子未经修饰地吐出来,让谈话难得地诚恳。
“回去以后,你第一件事做什么?”骆林问。
“……好好洗个澡,睡觉。”
“别的呢?”
“不知道,但是不太想见人。”
骆林想了想,点点头表示同意。应付别人的关心也是很耗费精力的一件事。
“骆林。”
“嗯?”
“之前的事情,对不住了。我一开始就不该跟过来,要是我不在,你现在应该也回国了。”
骆林沉默一会儿,然后说:“不一定。我觉得要是你不在这里,可能我就死了。”
何式微顿了一秒,皱起了眉头:“你胡说什么呢。”
“……真的。当时要不是你背着我,可能我都没体力上山。”
何式微不说话了。骆林没头没脑地想,你这都救了我两次了,是上辈子欠了我很多债吗。
他边这么想着,何式微边把手伸了过来,在他的头顶上很慢地按了按。
那时两个人正躺在体育馆的地上,静静地看着高远的天花板。骆林把眼睛闭了闭,没有拒绝何式微的动作。从对方掌心传来的压力和温度没有什么宠溺的意味——他感受到的是一种更加严肃的,类似于珍重的感情。
就好像是在确认骆林的存在,然后终于安下心来,再说不出什么话。骆林几乎可以感觉到对方疲惫而无声地长出一口气,气息中有种相依为命的寂寥。
骆林忽然觉得愈发的困倦,无意识地缩了缩脖子。何式微放在他头上的手移到额前,确认了他没有发烧,又把手拿开。
何式微的手心里有些汗。他们两个人在这样的环境下待了这么久,总不会有多干净;有的时候甚至连对方颈间的汗味有时也能隐隐闻到,但是这并没有什么问题。比起单单一个人来说,有另外一个人陪着自己,还是好太多了。
……那天晚上忽然降了温,毯子的长度实在盖不住何式微的脚踝,让他的关节隐隐地作痛。骆林坐起来,调换了个方向,头靠着何式微的脚睡下去,然后把胸口的毯子盖在了何式微的踝骨上。
何式微怔了一下,什么也没说,慢慢地也睡着了。
……
救援队再次到来之前的日子过得很慢。明明只是三四天的时间,两个人却几乎聊完了彼此至今为止的人生。
何式微说他小时候长个子长太快,裤子跟不上腿抽长的速度,三个月就要换一遍衣服,一年要淘汰四双鞋。后来他那穷苦出身的爹实在是觉得这样太奢侈,干脆不给他买新衣服了,反而是听任他长个。什么时候长得停了,什么时候再把行头凑齐了。
可怜何式微从一米七不到一路窜到快一米九,先前的裤子挂在腿上,活脱脱的女士窄腿七分裤。
这些故事被何式微讲得很有趣,所以骆林一开始就只是仔细听着,觉得自己之前的生活和这些相比较起来,实在不值得一提。但是何式微坚持要他讲,骆林也就只能硬着头皮和他说那些乡下的家长里短。
那天骆林把腌辣椒的故事讲了一半,觉得自己的发言大概是有点无聊,于是打住:“反正都是没什么大意思的东西,不说这个了……怎么了?”
最后那个问句,是因为何式微在看他的眼睛。不是那种咄咄逼人的注视,更没有什么漫溢的感情,就是很平静地对望。
何式微笑了笑,把眼神不留痕迹的转开来:“我觉得挺有意思的。等回去了我去找找,看你说的那种辣椒酱还有没有人做。”
……
——怎么了?
没有怎么。我就是觉得你很好,真的很好。不过我知道你不想听,那么我就不说而已。
何式微闭了闭眼睛。
所有的不能克制,说穿了都是自私而已。他之前是个自私的人,虽然那些部分被他掩盖得很好,最终却还是把他想要的东西,从他的生活里推走了。
他不是不难过。但是这一切,都是能够忍耐下来的。
……
等最终回国的那天到来,两个人都觉得有些不可置信。从救援飞机上下来,眼前是一片的闪光灯,耳边重复着的也都是已经许久没有听到的中文。这回回国的一行人里骆林算得上是个名人,到达出口也等候着一群的娱记:
“骆林,感觉还好吗?”
“有受伤吗?情绪还稳定吗?”
“有没有什么想对粉丝们说的话?他们都很担心你!”
骆林根本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有了粉丝团,只能一路的微微颌首过来,一人一句“辛苦了”“谢谢,我很好”。好不容易冲破了人群的包围,有人想领着他们往休休息室走,骆林却轻轻推开安保人员的手,大步往外走过去。
媒体一窝蜂地又想跟过来,可惜捱不住骆林人高腿长走在前面。何式微还纳闷骆林这是怎么了,骆林却猛然在人前蹲了下来,抱住了人群中一个矮小的身影。
“恩妈!”
那是何式微第一次听到骆林说带着方言口音的话。他说话的对象是个极其瘦小的老太太,何式微也曾经见过。
骆林几乎是半蹲半跪在地上。就算这样,他也只需堪堪仰头就能看见母亲的脸。母亲穿着一身深蓝色的衣裳,用一双农人的手,食指点在骆林的脑门上:
“你这小究!怎么这么让人担心!让你回噶!你不回来!出事了吧!……”
……何式微就那么看着骆林被点着脑袋,三十岁的人却好像被当成了五岁小孩对待。骆林也真的像个小孩子般的乖乖挨训,被说多了也只低声会回一句:“恩妈不要生气,我都晓得。”
母子两个人眼睛有点红。然而就算想多说些话,机场却到底不是个能聊天的地方。何式微只能把两个人从人堆里领出来,往张奕杉之前准备好的车里带。司机之前已经被嘱咐过,对于要送人去的地方也都了然。
原定的计划里,先要去是骆林那个上了年纪的公寓。然而一到公寓门口,几个人都傻了眼——冲天的水柱一直飘到了二楼,是当街的水管爆了,正好把骆林的公寓大门给堵着了。巷子口让车往来的只有一条单行线,现在身后的喇叭摁得震天响,司机只能继续往前开,让出道来。
“现在怎么办?”司机是先开口的那个。
“不好意思,最近哪边有酒店?麻烦您送我们过去吧。”骆林对他这么嘱咐道。
何式微这会坐在副驾驶,现在看看后座的骆林母子,沉默了一秒后对司机说:
“直接往我家开吧。”
骆林马上反应过来:“不用了,我们去了给你太添麻烦了。你那边地方也不大,忽然多了两个人……”
“阿姨好不容易过来,住酒店总归不方便。连个厨房都没有,她想给你做顿饭都不容易。我那里好歹像个家,上下也有电梯,怎么着也比酒店好吧。”
“不是,我总觉得……”
“骆林,”何式微缓慢而低声地打断了他。他很少有直呼骆林名字的时候,听上去便有点严肃的意味:“别跟我争了,行么?我们都累了,回家好好休息吧。”
这句话一出来,骆林也不知道回些什么好。何式微看起来很疲惫,现在眼睛都睁不大开,却还是回过头来,对着后座上的骆林母亲微微地笑了:
“阿姨,骆林这回出去可是很辛苦,你记得炖点鸡汤给他补补身体。”
骆林妈忙回应道:“你也辛苦!这伢子风风火火,都是要靠别人照顾,老麻烦你……”
何式微觉得风风火火的样子怎么都跟骆林搭不上边,忽然就来了兴致,起了话头和老太太聊起天来。骆林妈停了方言,用带着口音的普通话认认真真地有一句讲一句,身子都往前探出去,好听清楚何式微的话。
……两个人越聊越投契,反倒是骆林没有开口。
……
骆林曾经认真的思考过,为什么他不能接受何式微。
何式微很好。性格很好,品行很好,其他那些该在乎不该在乎的地方,都很好。
然而骆林是个报恩情节严重的人,何式微步步紧逼着地对他好,反而让他觉得亏欠;长此以往心里总是压着一块东西,沉得难受。他需要太长太长的时间来了解一个人,或者是来给自己一个答案;但是何式微,似乎是等不起的。
有什么东西终究是不太对劲。他想想自己没有为何式微掏心挖肺的疼过哭过,大概是火候没到,也就不好再浪费对方的时间。
现在何式微退回了线内,他终于又能喘上一口气来。他觉得这样多一点点的距离反而更好,让他也能够安心下来,小心翼翼还一些好回去。
这样就可以了,骆琳想。他并不想要别的什么,只要能保持现在这个样子,就可以了。
……因为何式微的邀请,时隔了将近一年,骆林又一次住到了何式微的家里去。
然而这回的住地不是先前挨着段家宅子的别墅,而是何式微常住的市内公寓。
一行人到了地方,何式微先是招呼着骆林母子把行李放下,再领着两个新访客大致参观了一下公寓。之后他又反复地重申了这里没有多少规矩,东西随便取用就可以。老太太不住地道谢,然后回到客房去收拾自己那并不多的行李。
……而现在剩下何式微和骆林两个人站在客厅,脸色都累得发青。面对着静下来的公寓,两个人同时叹了口气。然后他们互相对望一眼,疲惫地失笑一声。
“累死我了。”何式微说着往沙发上一靠,双手摊开了放在靠背上。
骆林看了他一眼,也跟着坐下来,看着头上的天花板:“回来还要给你添麻烦,对不住了。”
何式微无声地又叹了口气:“别这样,行吧?我现在真没力气跟你说这种有的没的。是我让你们住下的,又不是你求我的。”
骆林本来想补一句自己只是暂住一晚,第二天就搬出去。不过何式微已经这么说了,这句话也不能再出口了。他沉默了一会儿,转而说:
“……没看出来你喜欢北欧的家具。”
何式微怔了一下,转而笑了:“很明显吗?”
骆林抬手指了指沙发旁边的矮猎户椅:“Borge Mogensen,”然后是电视墙前的双色木架,“Greta Grossman,”最后是何式微卧室的方向:“刚刚我好像还看见一把Hans Wegner。你把他们的签名设计都搬回家了,这还不明显?”
何式微似乎是被逗乐了,精神头也上来了些:“你这都是从哪儿知道的?别告诉我你当人家管家的时候连这个都学。”
“在麻省总医院的最后几天,我视力恢复得差不多了,又没什么事情做,就让人帮我带些书进来看。他们怕我看文字伤眼睛,带过来的都是画册什么的……所以你现在要是问我英国的猫头鹰种类,二战的时候每个国家的制服特色,包括北欧那里的设计,我都能说点东西上来……”然而骆林也不是平白无故提起这个话题来的,他接着说:“不过这些家具,我妈她都不懂。她没怎么在老家之外的地方待过,要是有什么做的不对的,麻烦你多担待些。”
何式微看了他一眼,摇摇头,表情有些感慨:
“……有的时候我真的想问自己,让你做模特,是不是浪费了。”
骆林笑了笑,低下头来:“我觉得挺好的,真的。一直忘了说谢谢你,带我入行。”
何式微没有回答,只是转过头来,看着骆林现在的脸。
然后他低下头,笑了笑,说了一句:
“不用客气。”
……
在何式微看着骆琳的几秒钟里,他的脑海里浮现了许多的想法和感慨。然后他迅速而又强制地将那些东西抹消下去——现在想这些又有什么用呢?反正他都已经放弃了。
对吧。
……
两个人没再多说什么话,之后便先后去洗了澡。骆林从浴室里出来之后换上了何式微的居家服,因为两个人的体型没差多少,倒也挺合身。
“何……”骆林的头发还有些湿着,想问何式微他家的吹风机放在哪里。然而何式微站在卧室的窗前,背对着门口,是在打电话。
“……就想告诉你一声。没别的意思。”何式微的声音听起来很累。
电话那头的人似乎说了些什么,而何式微像是有些隐隐地火了:“这不是重点吧?我只是觉得于情于理都应该……”
手机听筒里的音量骤而拔高,打断了何式微接下来的话。连骆林都听得见对方的声音,想来这必定不是一场愉快的谈话。
“随便你怎么想吧,反正都是我的错。”何式微沉默地站了很久,最后以这句话做了结,迅速地挂断收了线。
骆林看他转过身来,忙解释说:“抱歉,我就是想问一下吹风机在……”
“客卫洗手台的抽屉里。我不常用,应该之前就拿出来的。”何式微回答的有些快,一边说话一边侧身从骆林身边出了门,像是要给骆林去拿吹风机。骆林很少看见何式微现在这样面无表情的时候,想斟酌着开口,何式微却转过身来问他:“晚上想吃什么?我等下下楼去买。”
这句话说出来,大概就是不想让他提起电话的事情了。骆林便当做之前什么都没听见,笑了笑说你歇着就好。
……这天的晚饭是骆林妈妈做的。清炒的四样小菜配上虾皮冬瓜汤,都是好入口的东西。之前他们去了一趟超市,是何式微执意开车载着两个人过去。骆林看着他等红灯时几次用手抹着脸,就知道对方是累极了,总觉得心里不太好过。之后回了家何式微还抢着给骆林妈妈打下手,被老太太推出去之后这才坐在沙发上等着。等骆林把汤水饭菜端上桌的时候,他发现何式微已经在沙发上睡着了。
“这是累了呀……没有爹妈媳妇照顾,发生这么大事,辛苦咧。”
骆林听到这句话转过身,便看见自家恩妈一脸心疼的表情站在一旁。老太太看看骆林,问他:“现在叫起来?还是等一等?”
“先让他睡吧。”
何式微睡得迷迷糊糊,觉得有人往他身上盖了条毯子。鼻端有饭菜的香气,背景里有人放低声音悄悄地说话。
好暖和。何式微下意识地往毯子里埋了埋下巴,睡得愈发沉了。
……等他再惊醒的时候已经快到了午夜——落地窗外是一片的黑,客厅里也没亮灯,他醒来时猛一动作,毯子就要从他身上滑下去,发出轻微地窸窣声。
“醒了?”
何式微还有点迷糊,现在听到对面有个带些哑的声音问他。借着餐厅处小灯的光亮,他看见骆林抱臂坐在对面的沙发上,似乎刚刚也是在打盹。
“饭做好了,热在烤箱里,我去给你拿。”骆林揉了揉眼睛,从沙发上起来,往厨房里走。何式微还没睡明白,就那么一脸怔怔地看着骆林穿着自己的衣服从身旁走过去。餐厅橙色的灯光照在骆林的头发上,成了一片温暖的褐色。
何式微摸到自己的手机,看了看时间。之后他撑着沙发站起来,脚下却看起来不太稳。
“过来吃吧。”骆林这么说着,正把放在低温烤箱里的碗盘拿到餐厅来。他的声音有些低,现在指指客卧:“不好意思,我妈等了一会儿,后来先去睡了,你不介意吧?”
怎么可能介意。何式微这么想着,重重地在餐桌旁边坐下来,也没说话。骆林知道这个人不管什么时候睡起来都很难马上清醒,也没多嘴,只是放下汤碗之后异常认真的嘱咐了一句“当心烫”,是怕何式微直接拿起来灌下去搞个三度烫伤。
“……你要不别走了。”何式微拿了个勺子——不是筷子——往米饭里插下去。他的动作有点僵,明显是还没睡醒。
“反正都跟你说好了,今晚会住下来的。”骆林把烤箱手套放在一边去,也跟着落座。
何式微横拿着勺子,去盛面前的蒜蓉豆角。他看着自己的碗,木木地想,我又不是这个意思。
我是想,你要是能这么一直住下来就好了。
这么过了几秒钟,察觉到自己究竟想了点什么,何式微终于清醒过来。他把勺子放下,直了直脊背,换了双筷子拿在手上。
……何式微,你这个废物。
“这菜挺好吃的,阿姨手艺不错,真麻烦她了。”何式微每个菜都夹了一样,对着骆林露出一个微笑,又是平时那种游刃有余的表情。
看来这回清醒得倒是比之前快。这么想着,骆林跟着笑了笑:“这话你记得再和她说一遍,她肯定爱听。
……
骆林当晚睡在了何式微书房的沙发上。因为是L形的床式设计,给骆林睡也绰绰有余。
不过也不可能一直在别人家待下去就对了。骆林还念着自己的那个小公寓,第二天早上就和何式微打了招呼,带着自己的母亲出了门。说是要在附近转转,其实是想看看公寓门□□开的水管修好了没,要是能搬回去就是最好的了。
出租车七拐八拐地进到了骆林那破公寓的楼下,冲天的水柱没了,总算是能进大门了。然而自己住在这里时没觉得,一想着等下要连累自己的母亲都爬楼梯上下,骆林总觉得有些惭愧。
边这么想着,骆林边打开了自己的信箱。几个月都没有回国,广告和邮件把生了锈的信箱撑得几乎爆开——随着骆林的动作,满满当当的邮件便纷纷落在潮湿的地上。
骆林忙弯腰去捡,他那瘦小的母亲也跟着一起。他还想伸手阻拦,却发现母亲已经拿起了几封邮件,满脸可惜的表情:“这信也湿咧,水管把这也淋了。还是英文字,都化开了,你看得清楚?”
英文手写的字?骆林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把那些信接过来一看,忽然有种头上被打了一锤的感觉。
收件地址是自己的没错,却没有发件人的名字,发件地址则是个曼哈顿下城的邮箱。透过被浸湿后变得透明的信封,他看见里面那些已经被泡糊了的,密密麻麻却原型难辨的汉字。
……段非。
骆林下意识地把那封信攥紧了,然后弯下腰去,在一地的邮件里分检起来。每拣起一封信,他的眉毛便皱得更紧些。
母亲似乎是看到他的表情不太对,凑上来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
“怎么啦?”
“没事。”骆林从地上站起来。
“……这信读不了了。”他深吸了一口气,顿了顿。
“扔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