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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戏(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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唱了一辈子角,才明白人生不过是场戏。
董世昌十七岁生日那日,施红衣喝醉了。他整个人软在世昌怀里,已经三十五岁的体态却不减风流。
红衣醉醺醺地反复念叨,不过是这句:“唱了一辈子角,才明白人生不过是场戏。”
世昌淡淡帮他整了整头发,脱下长袍裹在红衣身上,然后俯身把他抱起来。
施红衣却不老实,挣扎下来,跌坐在地上,媚笑着抓着董世昌的手往自己的心口上放:“董哥,你且摸摸,我这心窝可还是热的?”
世昌抽回自己的手,再次俯身把红衣抱起来,送到床上,又帮他盖被子。
施红衣却一个翻身压住了董世昌,他虽然身形单薄,却终究是个唱戏的,再加上世昌也有几分醉意,竟一时挣扎不脱。
施红衣笑着解世昌的扣子,被身下人一把抓住,笑得更艳,说出来的话却如诉如泣:“董哥……董哥我的心都碎了……你就不疼红衣吗?你不疼红衣了吗?”
董世昌垂了眼帘,松开了阻止的手。
董世昌没法回答,因为全城的人都知道,董家三爷是个哑巴。
董世昌也不用回答,因为他跟施红衣都知道,红衣口中的“董哥”,根本不是他。
一夜春宵。
1
施红衣在董世昌七岁那年捡到了他。
施红衣是双喜戏班的台柱子,唱旦角,是角。双喜班位于巷子西头,路过门口,就能听到小孩子的练功声。
董世昌是大贾董家的三少爷,二房出的,是哑巴。董家位于巷子东头,人来人往,门庭若市。
董世昌的娘跟董老爷的年岁久,奈何是个命贱的,好不容易生出儿子还是哑巴,彻底没了地位。二姨娘自顾不暇,便没投多少精力在儿子身上,还常常埋怨世昌是个废物,不让他到董老爷面前碍眼。
双喜班的班主是施红衣的大师兄,武生,人还算厚道。他是老班主的儿子,知道红衣从小着实吃了不少苦,也是个有心上进的,所以尽心尽力把他捧成了角,处处都照顾得十分周到。
董老爷二十五岁做喜寿,办了场堂会,把双喜班也请来热闹。
三少爷董世昌当然没有上桌进厅的资格,进了东厢房,又被自己的两个哥哥打骂了出来,最后傻愣愣蹲在后院,饿得吧嗒吧嗒掉眼泪,却不省得去伙房寻点吃食。
恰好施红衣唱完了戏,赶着往后院卸妆。
那董世昌虽然已经七岁,但因为他娘不教养,他爹几乎不知道他的存在,所以教化未开。饿得慌了,见一个衣衫繁复的美人走过来,便伸出汗津津的小手抓住了红衣的衣摆,把红衣骇了一跳,就一脚把他踹开:“做什么!”
小世昌被红衣踹得滚了两滚,哭得更厉害了。哆哆嗦嗦爬起来,找了个最黑的角落就要躲进去。
幸而董府富贵,灯火明亮,就那么一个晃眼,让施红衣看清楚了他的脸。
施红衣一把抓住世昌的胳膊,失态叫到:“楚哥?”
董世昌已经被他那一脚踹怕了,挣扎不脱,便张嘴咬了红衣的手。
谁料施红衣不怒反笑,低声嘟囔:“果然是一个德行……”轻拍世昌的脸让他松了口,拿着戏服仔仔细细把小孩的脸擦干净,换了副祥和的脸,柔声问:“叫什么?多大了?你是董梦东的……咳咳,董家的少爷?”
世昌哪明白这些,只是满眼惊恐戒备地瞪着施红衣。
红衣咂咂嘴,直接把小孩揽进怀里,也不管世昌身上的脏污:“怎么,被我吓着了?这耗子胆。”
浓浓的脂粉香扑面而来,塞得世昌满鼻腔都是,并不舒服,却莫名让他心安,人就渐渐放松下来——人一放松肚子也忍不住,咕噜咕噜乱叫。
施红衣失笑,直接把小世昌抱起来,吩咐找过来的戏班学徒:“给这位小爷拿点点心,”眼珠一转又加了句,“顺便打听一下,这是哪一房的孩子。”
2
施红衣曾经挑着董世昌的小脸评价过:“长了张唱旦角的脸,可惜是个哑巴。”
彼时世昌年纪小,只觉得红衣的语气怪,却没多想。长大了才明白,施红衣这话有多尖酸越矩。
虽说董家经商,落得是士农工商里的最下乘,但怎么都比下九流的戏子强。董世昌好说歹说也是董家的三少爷,唱戏,那才是滑天下之大稽!
但不知道董家人是怎么想的,也不知道施红衣是怎么想的,小世昌就在七岁这年,被送进双喜班学戏了。
双喜班班主不晓得他家施老板抽的是哪阵风,但这么多年宠着捧着成了习惯,再加上董家人都没说什么,索性没拦着,只说让这位登不了台的小爷贴身跟着施老板,能学得多少,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而这施红衣呢,对董世昌也是真上心,不但教戏活,还教读书认字。“董世昌”这个名字是不能叫了,就给他起了个名字叫“东官”。
学戏是苦的,所有角都是被打出来的,正所谓是“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施红衣每次打东官都是往死里打,东官没法求饶也从来不求饶,总是默默受着。有次被打得实在受不住,跳起来就往门口跑。红衣追到门口,破口大骂:“出去啊!你家就在巷子那头,你回去了,就别想再进这个门!”
东官的脚步一下子顿住,他抹抹脸上的眼泪,回头可怜兮兮地望着施红衣。
“滚啊!”
东官攥了攥自己的衣摆,磨磨蹭蹭地回到了红衣身边。
红衣暗暗松了口气,扬手又要打——东官的眼圈已经红了——却一下子软了,把孩子抱在怀里,轻轻叹了声:“还不是个忘恩负义的……”
这并不是说施红衣对东官不好。
实际上,东官已经被其他学戏的孩子嫉妒了。他可以穿还算体面的衣服,数九寒天也不用在大通铺上冻着,吃的也比照红衣的标准,除了学戏,没吃什么口头。
东官本身也争气,学东西很快,眼睛日渐有神。虽然不能说话不爱笑,却温文有礼,一举一动不落下乘,让人看了就舒心。
尤其是一手楷书,写得更是有颜公风骨。从十岁开始,戏班子里抄戏文的活计,就交到了他手里。
3
董老爷来双喜班找施红衣这天,东官正留在红衣房里抄戏文,西厢记的第三折。
董老爷一路闯进来,戏班子的人自然是各种拦着,吵嚷声越来越近,红衣就皱起了眉,让东官出去。
可是董老爷的嚷嚷已经到了门口:“怎么?不过是个戏子,好大的面儿!今天你们双喜班爷还包下来了,就按分堂会的算!”
红衣立刻打开了衣柜,拉住要出门的东官:“进去,别出声。”
东官刚躲好,董老爷董梦东就踹门进来了:“红衣,不愿见爷是怎么的?”班主在后面一脸焦急,见红衣朝他使了个眼色,才咬咬牙退了出去:“那董老爷,就让红衣伺候你了。”
董梦东一脚踹翻一个矮凳:“怎么,屋里藏人了,不让爷进来!”
红衣坐在桌边,慢条斯理喝口茶:“董老爷好大的排场,红衣虽然是个戏子,也不算出来卖的,更不是谁家的。不过您的大架,咱可伺候不起。”
董老爷醉醺醺,见他有些恼,忙陪着笑脸凑到红衣面前:“还不是前面那些孙子拦我的路,我一着急口不择言了?红衣宝贝,想死爷了~”
红衣顾及东官还在——若是旁的人还好些,但东官是董梦东的三儿子董世昌——便一把推开董梦东:“猴急猴急的。今儿爷身上不爽利,不乐意伺候。”话毕起身,斜到了榻上。
可董梦东是真的喝多了,多到连他那张温文尔雅的皮都顾不得了,直接凑上去扯榻上人的衣服:“还真以为你是娘们,快陪爷乐呵乐呵!”
他力气大得惊人,红衣拼命挣扎,却在你推我挡的间隙里,看到衣柜门开了一条小缝,一只亮晶晶的眼睛正认真地看着他。就这一个慌神,他的衣服就被董梦东甩到了地上。
施红衣闭了闭眼,还是放弃了挣扎。
十岁的东官,也就是董世昌,就躲在柜子里,眼睁睁地看着他爹跟红衣在踏上乱来一通,颠鸾倒凤。
他小小的身子不断颤抖,拳头紧紧握了起来,眼睛直勾勾盯着外面两人的动作,耳中满是污言秽语:
“慢……慢点……”
“小骚蹄子,想爷不想!”
“疼……你……慢点……”
“慢点,你舍得?”
“……嗯……好……啊啊……小,小落!”
董梦东的表情一下子变得狰狞起来,他停下腰部的动作,紧紧掐住红衣的脖子:“不准叫那个名字!施小落死了,早在十一年前就死了!那个下贱坯子死了!”
衣柜里的董世昌一把抄起旁边的玉如意,准备扑出去给他爹一下,却听得施红衣挣扎地唤了声:“东官……”
董世昌愣了一下。而董梦东也松开了掐着红衣的手。
红衣脸涨得通红,用力呛咳了两下,泪水涟涟,却还是抱住了董梦东的脖颈:“东官……东官……董,董哥……”
董世昌手里的玉如意滑落下来。他突然觉得透骨的寒冷。
——原来他,并不是施红衣的东官。
董老爷毕竟被坏了兴致,草草了事,甩袖子走了。
施红衣有些呆滞地缩在踏上,衣襟大敞地望着门口,直到董世昌用衣袖,轻轻帮他擦掉眼泪,才猛地回神,才发现孩子已经把洗澡水都弄好了。
他头脑一片混沌,只知道按着世昌的引导泡进浴桶,疲惫地闭上眼睛。
世昌拿着水瓢,慢慢湿了红衣的头发,打了皂角慢慢揉。他的动作很灵巧,也很轻,竟让红衣瞌睡了一会。
直到世昌在红衣的手心上写字,他才清楚过来。
世昌问:你跟董老爷一直是这种关系?
“嗯。”
那你之前堂会,总比别人回的晚些?
“……嗯。”
跟叶老爷,也有,这档子事?
“对。”
跟黄老爷呢?
“也是。”
施红衣索性闭起眼睛,可世昌已经停止在他手上写那些横平竖直的字。他不知道为什么怒火中烧,冷哼:“你不如问我没被哪家老爷占过便宜!”
世昌松开了拉着他的手。
红衣的舌头毒得能杀人:“怎么,董少爷这是看不上咱们下九流的人了!想来也是啊,您是谁!我们呢,不过是婊……!”
世昌的手轻轻按上了红衣的肩膀,力道恰好地揉捏。
施红衣的火气一下子烟消云散了。他忍着笑,故作姿态地哼了一声:“哟,想不到咱们少爷还干下等人的活计?”欺负世昌不能说话,又加了句:“你倒是哼一声啊!”
下一刻,他的左手被轻轻拉住。红衣睁眼,看看拉着他手的小小少年,俊秀的轮廓已经有点硬朗的痕迹,目光里却满是温和与柔软。
他忍不住笑了,拉低董世昌的头,轻轻扫过他的唇角。
那天施红衣一夜好眠,竟然无梦。早上睁开眼,却见戏班老板一脸为难地立在跟前,手里拿着张纸,上面是很有风骨的楷书:
红衣,我回董家去了。世昌字
那天,施红衣拿着那张纸,几次用力,却都没能狠下心来将它撕碎。最后还是平平整整地收好,搁在衣袋里,然后望着窗外的枯树呆坐了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