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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6、生死契同归 ...

  •   昨晚,艾玙眼前模糊,意识飘忽在脑外,耳边嗡嗡作响,心跳声在胸腔里咚咚撞着肋骨。

      为了让艾玙活下去,他贫瘠的人生插进来了许多人,茶岫、墨魆、林熙和、九方子墨……数不胜数,仿佛艾玙走下去、活下去就足够了,然后在他停止的十七岁这一年,被献祭。

      但同玙共生上千年的祉,心里空落落的,他一直都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做什么,在同样的时间里,不同的人强行推着他们走到了一起,那颗软烂的心脏好像终于跳到了极致,两个人终于走到了一起。

      祉往前走,玙却被困在了十七岁。又是一个十七岁,他们再次重逢,这一次,比以往任何一刻两个人都要靠得近,他们都害怕对方会离开自己,这种心态折磨的永远不只是一个人。

      当阶梯尽数湮灭,你必须在虚空中迈出第一步,用自己的足迹,印证存在的意义。

      破碎的世界被人一点一点地重组,而重组的人从来都是我们自己。

      ——

      邬祉感受到艾玙的气息一点一点地变得温和、规律,艾玙累了一晚上,又听了一早上的早课,早就撑不住了,在邬祉不算宽阔却有力的背上打盹,一个没注意就睡着了。

      但是邬祉并没有让艾玙睡很久,白天睡多了,头会更疼,正常的作息会被打乱。

      九方来找艾玙,艾玙睡眼朦胧,头刚要掉下去,邬祉立马凑上去吵他,艾玙什么也没说,只是那道英挺的眉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随即迅速展开。

      “来下盘棋吧,赢了你随便提一个要求。”九方在棋盘旁坐下。

      艾玙抬眼瞥了九方一眼,继续犯懒。

      “皇家知道的,可不比他们少。”九方波澜不惊道。

      艾玙思索了一番,然后在九方对面坐下。

      好像整个房间的空气被抽干了。

      艾玙久久凝视着棋盘,时间已然凝固。最终,那枚在指尖捻了许久的棋子,带着千钧重量沉沉落下。

      那不是一步棋,是一柄刺入僵局的匕首。

      此刻,棋盘化作了深渊,对坐的二人,谁都能听见对方思维在寂静中燃烧的爆裂声。

      ——

      不过,心理年龄只有十七的艾玙显然不是三十多岁老狐狸的对手。艾玙不想输,忽地,脑海中有一种奇异的异物感,大脑还没得出结果,手就已经知道要把棋放在哪里了。

      后来,艾玙记不得他是怎么赢的,怎么用他那双如两汪深不见底的黑色寒潭的眼眸看九方子墨。

      当光线落入其中,折射出并非人类应有的、碎金般的微光,那双眼睛的眼尾天然晕着一抹秾丽的红,好似无月之夜骤然燃起的业火,或是神佛脸上那道悲悯又诡艳的血泪。

      那个神情,熟悉到令他恍惚。时间的壁垒在这一刻被轻易击穿,十七年光阴倒灌而入。眼前分明是今时之人,却与记忆里海棠花下言笑晏晏的少年身影严丝合缝地重叠。

      九方子墨怔住,所有被时光尘封的情绪汹涌而至,最终化作一阵难以自抑的眼眶酸热。

      艾玙歪头,邬祉看见那总是紧抿的唇角,生硬地、程序化地向上牵动了一下。依旧是记忆里那个清浅的弧度,熟悉得让他心头一刺,可那动作里毫无生机,如同冰雕被强行扯出的裂痕,美得惊心,也假得让人心痛。

      艾玙似是不太理解两个人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情绪,他低头看着这残局,脑海中演练了所有的步骤,不一例外,都是他赢。

      “我早赢了。”艾玙说完后,没有人接话,这让他有点不爽,他撇了下嘴角,秀气的眉头一皱。

      九方子墨的意识海以不可阻挡之势轰然燃遍,像一道迟来的潮水,缓慢却有力地漫过认知的沙滩,将所有疑惑的沟壑一一抚平、填满。

      “嗯,你赢了,你要提什么条件。”

      邬祉那道视线炽热得能穿透血肉,直接灼伤灵魂。在那样的注视下,艾玙感到自己正被从内部点燃,所有的隐秘都无处躲藏。

      艾玙佯装淡定,想了下:“我们的约定还作数吗?我想把这个机会留着。”

      九方子墨深深吸气,再缓缓吐出,将胸腔里翻涌的惊涛骇浪尽数压回心底。他命令自己冷静,用无形的意志在失控的边缘筑起一道摇摇欲坠的堤坝,最后回答:“一直作数。”

      三人之间维持着一种心照不宣的、危险的平衡,但这轻松薄如蝉翼,其下紧绷的弦,再施加任何一丝压力都会铮然断裂。他们被困在同一艘将沉之船上,彬彬有礼地,等待着第一个尖叫的人。

      艾玙:“我也看到了,谢谢你,这么多年还麻烦你记得。”

      十七年的时光非但没能将思念风化,反而将它淬炼成最锋利的刃。这把刃从内部凿穿了九方子墨,痛楚与甜蜜交织着奔涌而出。他构筑了十七年的、名为遗忘的平静湖面,在瞬间被倾泻而出的往事彻底淹没,连残骸都无迹可寻。

      艾玙又道:“可我还是要走。”

      九方子墨:“和邬祉?这个臭奸商?”

      艾玙笑出了声:“奸商确实能看出来。”

      九方子墨试图挽留:“官比商更值钱。”

      艾玙摇头:“官比商值钱?可我不打算做官,我脑子坏了,怕给你惹麻烦。”

      九方子墨失态了,他着急道:“我根本就不怕麻烦,我要是怕麻烦我就不会……”声音戛然而止。

      艾玙身体往前倾,握住了九方子墨紧抓着桌角的手,温声细语:“我怕,我没有再来一次的精力和勇气了,这样的代价我承受不起。陛下,子墨,原谅我好吗?”

      艾玙等了良久,九方子墨酸涩应下:“好。”

      室内的光渐渐软了,从凌厉变得温柔。最后一抹余晖犹如手指,恋恋不舍地拂过冰冷的棋子,在其上溅开一点温润的芒。

      随即,那光晕游移着,漫上墙壁,悄然镀亮了壁画中佛陀低垂的眉眼。于是,在这满室碎光里,佛陀便以那般千秋不变的慈悲,静静地注视着地上那两个凝固了时间的身影。

      ——

      艾玙走后,迦衍说白玛内心杀心太重,在这里禅坐,让佛祖好好地洗涤她心中的肮脏。

      “我行医治人,救过的没有上千,也有成百了,我内心肮脏?”白玛睁眼,“迦衍住持,你恐怕是活得太久,连如何看人都不记得了。”

      迦衍:“我如何看人自然有我的准则,总比那种喜欢看人落入苦难却袖手旁观的人要好。”

      迦衍转头,毫不避讳地撞进白玛的眼睛里,所有杂音褪去,只余下两道视线在死寂中凶狠地绞杀,试图压过对方,那激荡的敌意要引燃空气。

      白玛声音柔和依旧,清晰地响彻在寂静的殿中。她陈述一个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却无人敢于捅破的困局:“我救不了这世间因果,正如你渡不了心中执念。迦衍,你连自身都难渡,又何谈渡人?”

      迦衍猛地偏头,一句未言。

      “思极生扰,念极生苦。情极生痴,爱极生执。你比我明白,那条路别再走了。”话毕,白玛也没有走,就陪着迦衍坐在佛陀下一整天。

      忽然想到什么,白玛忍不住笑出来。

      迦衍皱眉:“专心。”

      白玛:“我只是觉得应该让艾玙再在这儿坐坐,他的杀心,可比我的重。从小到大,艾玙干过的坏事可不少啊。”

      迦衍不屑。

      白玛抢过迦衍手中的佛珠,不顾迦衍震惊的眼神,自顾自地念了会清心咒。

      ——

      艾玙不打算多留,邬祉在几步之外等着他,看起来很大度。

      九方子墨对于这种分别场景都要应激了,还好艾玙这次不骑马。

      艾玙自己也没有想说的,他多看了眼九方子墨,转身要走被子墨踉跄地拽进了怀里。

      邬祉眉骨猛地一跳。

      半晌,九方子墨轻吻艾玙修长白皙的侧颈,道:“你一定要知道,我爱你,情如山海,不可断绝,不可转移,一如从前。”

      “那根红绳,你可以剪断了。”

      然后,九方子墨把艾玙往前轻轻一推:“后会有期。”

      艾玙知道他们不会再有相逢的机会了,他也知道那根红绳根本就不是妈妈说算命的给的,而是被诅咒过,跟着他过了千年。

      艾玙一字没说,他转身向差点要冲上去抢人的邬祉扬了扬下巴,邬祉立马松懈亦步亦趋地跟上去。

      就在那一刻,所有的喧嚣都瞬间褪去,宇宙的洪流精准地冲刷过九方子墨的灵魂。一种疼痛的明悟击中了他,就是这个人,如同迷失的航船终于望见了命定的灯塔,除了向光而去,别无他路。

      但好像,他已经无路可走了。

      倾心自初时,至今犹未已。
      爱意如星悬,亘古照长夜。

      ——

      邬祉还是不爽,艾玙好笑地看着邬祉别扭的表情,水亮的黑色眼睛微微弯起,似乎艾玙又变回那个看着温柔好说话的艾公子。

      “邬少爷,你又在生什么气?”

      邬祉别扭地盯着艾玙的眼睛:“你的过去还真是丰富多彩。”

      艾玙忍俊不禁,他倒着走,让邬祉吓了一跳,在邬祉上前扶他时,缓缓开口:“不知道啊,和过去的人好好告别后,我才感觉自己是轻松地、完整地走向你。”

      “我可是难得清醒,邬少爷,我们回到现代后,我要不要去看一下精神科的医生?”

      邬祉目光落在艾玙身上,却又仿佛穿过了艾玙,看向更遥远的什么。

      那是人在回忆或遐想时特有的眼神——身体在此处,灵魂在别处。

      艾玙脚下没注意,身体一歪,邬祉飞步搂住艾玙的腰。

      艾玙仰着头,整张脸暴露在阳光下,他的眼睛还难以适应,只好微微眯起,问:“邬少爷,为什么不理我,喜新厌旧了吗?这么快。”

      邬祉难以自持地笑得像个痴汉:“又冤枉我,我只是在想,我们回去后这份记忆会不会消失。”

      艾玙:“你爱我吗?”

      邬祉没有犹豫:“爱。”

      艾玙:“如果你忘记我了,你会再次爱上我吗?”

      邬祉的心脏由内而外地塌陷、软烂,渗出黏腻的汁水,那股酸意缓慢地弥漫开来,腐蚀着胸腔里的每一寸空隙,连呼吸都带着一种熟过头的甜腻与酸楚。

      “我会爱上你,我比所有人都要爱你,艾玙……”

      艾玙弯起眼睛,露出一个极其标准的笑。可那双眼睛太黑了,像两口深井,笑意落进去,听不见一点回音。

      “爱是没有办法被比较的,这要考虑的太多,并不完美。邬祉,你爱我,足够了。”

      邬祉:“那你呢?”

      那你呢?你爱不爱我。

      艾玙沉静得让人觉得自己的任何欲念都是一种亵渎:“或许吧。”

      邬祉眼底的碎光一片一片,倒映出无数个艾玙,他们无一例外,都深深陷入邬祉的眼睛里。

      艾玙真的怕邬祉哭了,它改口:“爱。”

      爱还是艾,都是艾玙的回答。

      艾玙回忆着那些属于未来的他的故事,有很多他应该看不懂,却又很习惯。最后的分别,爱这个字似乎不管用了。

      总有一天他会走,总有一天他会走向未来。

      艾玙很白,瓷净的白。邬祉也很白,更多的是健康的白。两个人无论站在哪里,都无比般配。

      这样登对的人,就应该永远在一起。

      倘若艾玙回去了,邬祉会努力学着追人,追一辈子也没有关系,他们已经陪伴了对方一次人生,未来不管多少次,这样的结局都不会改变。

      ——

      当晚,也许是对分别有了预感,艾玙睡得很不舒服,在邬祉怀里拱来拱去。
      天亮了,艾玙也走了,只留下一具空壳。

      邬祉俯身从案几最下层翻出那本泛黄的古籍。
      亥时的月光透窗而入,他屈膝蹲在地上,捏着骨钉的手微微发颤,在青砖上画下第一道锁纹,朱砂混着心头血,顺着纹路蜿蜒,在砖面开出妖异的花。

      九道锁纹嵌满骨钉时,邬祉已浑身是汗,抬手抹了把额角的湿意,手腕的血顺着纹路流淌。

      最后一步,邬祉踉跄着扑到床榻边,俯身抓住艾玙的手腕,指腹摩挲着那片温热的皮肤,牙齿狠狠咬下去,力道之大仿佛要连着那块肉一同撕咬下来。

      那不是饥饿,是黑洞。一个吞噬了所有光,所有声音,所有未来的黑洞,盘踞在他胸腔里,一旦触及便迅速包裹缠绕,不顾一切地攀附而上,以爱之名将对方紧紧束缚。

      血腥味在舌尖炸开的瞬间,邬祉另一只手猛地攥紧,腕间的红纹突然爆发出刺目的光,那是血咒成型的最后一道锁链。他垂眸望着艾玙腕上渗出的血珠与自己的血混在一起,忽然低低笑起来,眼泪却砸在交缠的血迹上,抬手胡乱抹了把脸,晕开一片模糊的红。

      霎那间,两股截然不同的气息猛地从两人身上翻涌而出。

      邬祉周身的仙气本是清冽如寒潭,带着玉碎般的剔透锋芒,此刻像被点燃的银河,化作万千缕银丝,簌簌缠绕向艾玙,那仙气不再清冷,反而卷着滚烫的执念,每一丝都带着不死不休的决绝,往艾玙的四肢百骸里钻。而艾玙身上的鬼气,原是沉郁如夜雾,带着魂体游离的虚浮,此刻却被仙气惊扰,骤然化作墨色的流萤,争先恐后地扑向邬祉。

      那鬼气不再阴寒,反而像找到了归处的孤魂,顺着邬祉流血的伤口往里渗,与他的仙气在经脉里撞出细碎的光。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连最细微的气息都分不清彼此。

      当两人的气息终于交融成一片朦胧的白与黑,再也分不出界限时,邬祉低头,看见自己腕间的仙纹与艾玙的鬼纹竟在伤口处缠绕成一个完整的圆,红得像刚凝固的血,亮得像永不熄灭的烛火。

      这不是吞噬,也不是净化,是命定的纠缠。

      从今往后,他的仙里有他的鬼,他的鬼里有他的仙,就算魂飞魄散,也要化作同一片尘埃,再也拆不散了。

      “以吾之血,锁尔之命,九锁连环,生死不离,魂归一处,永不相离”。
      血尽之时,阵法成型。

      受术者的命格会被强行拽入施术者的命盘,两人的气息、运数乃至生死都将缠绕在一起。

      哪怕一方身死,魂魄也会被锁在另一方身边,无法入轮回,直至施术者的血咒之力耗尽,或两人同归于尽,方可解开。

      只是这阵法逆天而行,施术者往往会因失血过多折损阳寿,且强行纠缠的命理终会生出反噬,两人相处的日子里,喜乐会被放大,痛苦也会加倍,看似永不分离,实则是彼此的囚笼。

      “艾玙,再见。”邬祉笑着道。

      因果从不说谎,有过初见的因,便必有重逢的果。
      有过牵绊的念,便躲不开宿命的缠。

      心本无物,何处尘埃,一念起灭,三千世界,穿透因果,照见五蕴,无悲无喜,无执无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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