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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雪榭吻残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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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把树影吹得晃,像老电影里没对好的焦。
所谓命运,或许就是接受自己,然后慢慢走,慢慢等,等风来,等花开,等某个下午,忽然想通:活着,本就是件不必着急的事。
艾玙的一生,都带着一身洗不干净的泥。风里雨里沾了不少灰,可他从没怨过,这泥是他的来处,是他的记号,愿意扛着,也甘心守着。
山风卷着寒气往领口里钻,邬祉才察觉背上的人轻得有些不真实。艾玙的头歪在他颈窝,呼吸细弱如游丝,额前碎发被冷汗浸得黏在皮肤上。
脚下的石子路硌得脚掌生疼,邬祉却半分不敢慢下来,身后是浓得化不开的夜色,身前只有一点微弱的光,他得把这个人稳稳当当护到亮处去。
临下山前,邬祉按住阮星遥几人要追上来的脚步,声音压得极低,说艾玙正在和过去拉扯,人多了反而会让他紧绷着不肯放松,他一个人陪着就够,让他们不必挂心。
说这话时,指尖还留着艾玙昏迷前攥紧邬祉手腕的力道,那里面裹着的绝望与依赖,让他不敢有丝毫疏忽。
屋子里的灯光是暖的,那些难捱的夜晚,艾玙蜷缩着身子,喉间滚出压抑的哽咽,似有东西堵在胸口,邬祉就坐过去,让他埋进自己怀里,听他断断续续讲起从前没提过的事,小时候漏雨的屋顶,藏在柴垛里的冷馒头,还有那些被岁月磨平的委屈。
艾玙的声音渐渐轻下去,最后只剩温热的呼吸落在他胸口,人已昏昏沉沉睡去,邬祉摸着他汗湿的后背,轻声问了句“然后呢”,回应他的只有均匀的呼吸声。
邬祉替艾玙换湿透的衣衫,一勺一勺喂温水前,总要先自己试好温度。
从前,偶尔有人想提起艾玙的过去,都被邬祉用眼神拦了回去,不是从艾玙嘴里说出来的事,于他而言都算不得真。他愿意等,等这个人彻底敞开心扉的那天,等他能笑着说起那些苦,而不是在深夜里,把所有哽咽都咽回肚子里。
窗外的山风还在刮,邬祉握着艾玙微凉的手,陪伴就是陪着一个人走完最黑的夜,等他心里的雨慢慢停了,再把那些藏了太久的话,一句一句,说给他听。
然而现实是,艾玙对那些剖白死不承认,连吃饭都要背过身去。
可邬祉毫不在意,就贴在他身后,手臂圈着那纤细的腰,时不时凑过去讨一口饭吃。
这家客栈早被邬祉包了下来,看着自己精心打扮的艾玙,他笑得合不拢嘴。
艾玙的衣衫上缀着不少珍珠,因他没有耳洞,邬祉特意寻来耳夹,一对红色细长的耳坠涟漪在颊边,看着珠光宝气。可配上艾玙那张面无表情的脸,说不出的可爱。
两人基本恢复常态后,吵架是在所难免的。
吵架?艾玙是断断不认的。尽管他心里清楚自己没理,遇事习惯性回避,千载之前如此,今朝依旧未改。可面上的气势怎能弱了去?于是索性敛了声息,摆出一副拒人千里的沉默模样。
邬祉望着眼前垂首不语的身影,暗自琢磨着哄人的法子。
未等他思谋妥当,艾玙忽然抬眼,飞快地在他唇上印下一吻。邬祉的话头瞬时噎在喉间,刚倾身想追讨一个深吻,艾玙却已灵巧退开。
“我没有错。”语气依然硬气。
邬祉接下艾玙的话:“我错了。”
艾玙反问:“你错哪了?”
邬祉凝视着他,沉默片刻,那些涌上来的记忆碎片与心绪交织在一起,他缓缓开口:“我不该当初转身就走。那时总以为我们还有大把时光,直到你真的离开,我才惊觉自己有多愚蠢。艾玙,我们本就命中相惜,我对你的爱,是从‘祉玙’二字落在我们身上时,就刻在骨血里的。你别再有离开我的念头,我看得出来。”
记忆向来奇妙,亲眼所见是一回事,真正沉下心去感受那些藏在细节里的情愫,又是另一番滋味。
邬祉敏锐捕捉到艾玙眼神的松动,那眼神像牵了根细而韧的丝,一端系在对方身上,一端缠在自己心上,轻轻扯着,带着点旧日子里晒过的暖,松不开,也舍不得,缠缠绵绵的,还飘着点说不清的、关于从前的温柔。
艾玙望着近在咫尺的邬祉,也察觉到了他的变化,只不过那变化在别处。
艾玙警告:“邬祉,我还没成年。”
邬祉:“你现在成年了,我也是。”
艾玙寸步不让:“心理年龄也算。”
邬祉:“不算。”
“算。”
“不算。”
……
客栈里本就没什么客人,邬祉毫不在意脸上的巴掌印和淤痕,径直走到掌柜跟前,丢下一袋银子:“把这里清了。”
掌柜没再接钱,他已经收过不少了,是个有原则的人!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邬少爷,要不要报官?”
邬祉抹了把嘴角的血迹,艾玙下手向来重,他摇了摇头:“家事。”
掌柜恍然大悟,干笑了两声。先前邬少爷带回来的那位,总在天暗时出门,又总低着头,他一直没看清模样,如今才知是位厉害主儿。心里暗自给邬少爷捏了把汗,又忍不住默默为他加油。
邬祉转身往楼上走,俨然是准备继续挨打的模样。楼下的掌柜动作也快,没一会儿就将客栈清空了。
至于邬祉为何又要挨打?其实是艾玙在跟自己较劲,恨自己的无力,更气邬祉的固执。邬祉为什么要等自己这么多年?万一他真的再也醒不过来,邬祉该怎么办?
邬祉做好了挨巴掌的准备,等来的却是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这是艾玙主动抱他,一个迟来了十多年的拥抱。面对这份突如其来的温柔,邬祉压抑许久的情绪终于再也按捺不住。
艾玙刚穿上的衣服,转瞬间就被邬祉一把扒了下来。
艾玙又气又恼地暗忖:真是给邬祉脸了!!
十日后,长鸣山下。
邬祉带着艾玙,一路快步甩开了身后几个紧追不舍的狗皮膏药。
艾玙费力地抬手指了指右边:“茶家?”又转向左边:“玉酌?”
邬祉连忙把他的手攥回来,温声道:“都行。”
“没主见。”艾玙低骂一句,随即歪着头盯着邬祉,“我们玩异口同声吧。”
邬祉往他身前站了站,替他挡住迎面而来的风。
“三、二、一。”
邬祉:“玉酌。”
艾玙:“茶家。”
邬祉略感意外:“怎么想去茶家?”
艾玙语气冷淡:“杀人。”
邬祉心下了然:“茶见山?”
“错误的人和错误的规矩都得改。”艾玙沉声道,“从前我以为守着那些破规矩,就能成为真正的茶家人,能像师父一样。现在才知道自己多傻,不管我是谁,都是师父带大的,这份情谊,谁也别想让我忘。”
邬祉立刻应道:“好,我陪你。”
艾玙上下打量他一番,突然问:“鸦九呢?”
邬祉眼神有些闪躲,语气心虚:“不重要,先不说这个了,我们上山吧……”
艾玙抬腿就踹了过去,狠狠瞪了他一眼。
邬祉顺势弯腰,艾玙又补了一脚,才跳上他的背。
邬祉看见被芙叶吓得身形佝偻、尽显老态的茶见山,第一反应是这老东西居然还没死。他倚在门口,狂妄道:“八卦一位,有何手段,尽管施为。”
符纸才触到茶家弟子的指尖,一股无名狂风已呼啸而至,将符纸卷得漫天飞舞,不过眨眼工夫,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内堂里,茶见山惊恐的叫喊声仍在漫天飞雪中回荡。
人群里一个还算年轻的弟子忍不住冲里面怒喝:“放肆!艾玙,茶家祖训你都抛到脑后了吗?”
话音刚落,房门缓缓被拉开,外面的风雪愈发猛烈。
一束光不偏不倚地打在艾玙脸上,颊边的血渍与落雪融在一起,晕开斑驳的红,他垂手收剑。
“百年陈规,如无形之桎梏,不知拘困多少鲜活之命。”艾玙开口,声线沉而有力。身旁之人闻声侧目,他却未移目光,只望着远处天际,续道:“世人崇神敬佛,焚香叩拜,以为神明能庇佑周全。然神者,从非代人跋涉之役,不过于迷雾中引一途向,举足与否,择何而往,终究在己。”
艾玙稍顿,似在回味那叩拜声里的虚妄:“我们求神,非求神真能降福,不过借那泥塑金身,为自己寻个活下去的盼头,攒些撑过难日的底气罢了。”
话锋忽转,语气添了几分冷厉:“可茶家?茶见山?偏要逆道而行,做那恨天怨地、与世道为敌的蠢事。搅得众生不宁,徒增无穷纷扰,又有何益?世间哪有恒常不变的规矩,哪有不可匡正的错谬?错了的人,该破的陈规,今日,便一并了断!”
那人问:“你不要茶家的身份了?”
“我是茶家人,我师父亦是,血脉刻骨难改,这份决断更如磐石岿然。”
艾玙抬手行了一礼,语气沉而恳切:“如今的茶家虽无百年前的盛景,可茶道根脉未断,文化薪火便不会熄。望各位此去经年,纵使一别千里,亦能早日幡然醒悟,弃了歧途,重归茶家本该有的清正之道。”
艾玙反手握住邬祉的手,指尖相扣,转向一众年轻弟子时,眼底盛着温和的笑意。他轻轻晃了晃交握的手,声音清朗:“你们正当少年,是茶家最鲜活的血脉,前路纵有跌撞,错了又何妨?人生的容错余地,本就大得超乎想象。我这便告辞了,且祝我们,都有光明前程。”
艾玙拉着邬祉转身离去,邬祉眉眼间噙着笑,可那笑意带着几分毫不掩饰的挑衅。
“把你那小人得志的样子收一收。”艾玙斜他一眼。
邬祉当即得寸进尺,伸手搂住艾玙的腰,整个人几乎挂在他身上。
艾玙无奈地抬手挠了挠他的下巴,语气带了点邀功的意味:“刚才我表现得,帅不帅?”
邬祉乖乖大鸟依人地靠紧了些:“帅。”
“说真的,我刚才都觉得自己像被什么附了身,”艾玙啧了一声,有些不自在地说,“你也知道,我本来没这么会说。”
“我也常有这种感觉。”邬祉顿了顿,又补充道,“而且……总觉得我们的记忆里,藏着点说不上来的违和感。”
“违和感?”艾玙脚步微顿,神色愣了愣。
邬祉却摇了摇头,像只黏人的小狗似的在他怀里蹭了蹭,语气轻快起来:“算了,想不通就不想了,不重要。”
两人一同去了祖坟,这一次,再也无人阻拦艾玙。他第一次牵着邬祉的手,在茶家的地界上随心所欲地走动,这般自在,便是师父在世时也未曾有过。
他们在茶岫的坟前立定,郑重地磕了三个头。
“师父,我和邬祉来看您了。”艾玙微微歪着头,声音轻缓,“阿离,你是已经投了好胎,还是在幽冥府里谋了个称心的差事?”
说着,艾玙缓缓弯腰,额头抵上冰凉的墓碑。寒风卷起他的墨发,将他本就苍白的脸衬得愈发透明,唯有唇色艳得惊人,整个人明明浸在刺骨的寒意里,却透着一股诡异而灼热的兴奋。
“师父,我记起些事了……原来我早病得这么重,如今说后悔,只剩空茫了,你别怨我。”
邬祉看向艾玙,他提过自己生病,可邬祉从不知是何种病。若是心病,哪怕耗尽心神,他也会陪着艾玙慢慢走下去。
艾玙眼帘轻合,气息渐弱:“我想你们了。”
两人踏着风雪裹缠的晚霞,朝另一个方向行去。
玉酌水榭早已颓圮不堪,厚雪层层积压在断壁残垣上,若非艾玙熟稔路径,纵是来过也绝难辨认。他一推虚掩的破门,檐上积雪簌簌落下,沾了两人满头满身。
艾玙勾起红唇,猩红舌尖若有若无地舔过下唇,打趣道:“你像个雪人。”
邬祉望着艾玙这副模样,一时看怔了,随即俯身吻了上去,那抹微微凸起的薄唇被轻轻压陷,他低哑回应:“你也是。”
吻落时,邬祉才发觉艾玙脸颊上还沾着未擦净的血迹。可奇了,这本该违和的俗物,落在他身上浑然天成,仿佛本就该如此。
归尘归尘,原来从头到尾,都是一场逃不开的诅咒。
两人并肩坐在门槛上,邬祉静静听着艾玙絮絮叨叨。
“九阙风惊落玉冠,青锋破厄护方寒。焚身祭罢苍冥阔,独对红烛拜旧欢。祭天与合卺……你说可笑不可笑?”艾玙的目光散落在茫茫白雪里,声音轻得像要被风吹走。
“若是十九还在,这玉酌水榭,定然不会是如今这般颓败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