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2、执念抗因果 ...
-
邬祉跪在爹娘的面前磕了三个头,额头抵着冰凉的地面,声音带着未散的沙哑:“爹娘,儿子不孝。”
起身时,邬祉脊背挺得笔直,提着剑往北方去,长鸣山的方向,风里似乎还飘着雪的气息。
茶家山门拦着人,茶见山负手站在石阶上,依旧是那副目中无人的模样,眼角的皱纹里都透着傲慢:“我能让艾玙葬进茶家祖坟,已是天大的恩赐,你还想干什么?”
邬祉站在阶下,雪水沾湿了他的衣摆,声音却异常平静:“我想带艾玙走。”
“凭什么?”茶见山笑了,笑声里满是嘲讽,“艾玙是茶家人,你与他纠缠不清,算半个茶家人。茶家祖训,同族不得自残,你要忤逆祖辈的规矩?”
邬祉低头,鸦九剑的剑柄在掌心硌出红痕:“不敢。”
茶见山眯起眼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老的死了,小的也死了,本以为能高枕无忧,偏这小的还带来个难缠的。
“想带走他?”
邬祉点头,没有丝毫犹豫。
邬祉当年可是最出挑的弟子,是与林熙和并肩齐名的天才。他那一手剑术,茶见山早也有所耳闻,深知其厉害。
“可以,”茶见山拖长了调子,享受着掌控他人的快感,“断剑以证你对茶家的忠心,我便让你去见他。”
邬祉看了眼手中的鸦九剑,下一瞬,他反手握住剑身,灵力骤然爆发,“咔嚓”一声,剑身在他掌心断成两截。
茶见山笑得更得意了,挥了挥手:“带他去祖坟。”
邬祉跟着引路的人走进茶家祖坟,这里依山而建,一层高过一层,墓碑林立,透着肃穆。
世世代代的茶家人,从落地啼哭到垂垂老矣,都绕不开这片土地。出生时,长辈会取一抔这里的土裹在襁褓里,说是能护佑平安,临终前,总要望着祖坟的方向,交代一句葬回老地方。
坟茔一层叠着一层,好似被时光垒起的台阶,每一块墓碑都刻着名字,有的模糊,有的清晰,却都连着同一片根系。他们在这里生息、修行、争斗,最后又归于这片泥土,连骨血都化作了养分,滋养着坟头的野草与松柏。
对茶家人而言,这里不是阴森的墓园,是真正的家。
至亲离世,生死相隔,哭声震天,肝肠寸断。
至交诀别,山高水远,执手相看,泪眼婆娑。
其思也,如蔓草滋生,绵绵不绝,似寒泉暗涌,汩汩不休,纵时光流转,亦难消半分。
脚下的土地记得他们的笑骂、他们的执念、他们未说完的话,无论走多远,最终都要被这片土接住,安安稳稳地睡在祖辈身旁。
直到走到最偏僻的角落,邬祉才看见三座孤零零的坟,杂草疯长,连碑上的名字都快被风雨磨平,中间是阿离,旁边是茶岫,最外侧的,是艾玙。
引路的人走后,邬祉蹲下身,轻轻拨开坟头的草。
邬祉站在那三座简陋的坟前,对着茶岫的墓碑深深磕了三个头,额头与冰凉的地面相触,许久才抬起头,声音带着压抑的颤抖:“前辈,我来带艾玙走了。”
“他没死,他不能呆在这里。”
视线落在旁边艾玙的墓碑上,那上面只刻着一个潦草的“艾”字,像是随手划下的。
“你放心,”邬祉一字一顿地说,指尖因用力而泛白,“我一定会好好对他,护着他。我们……会生死不离,永生永世都在一起。”说完,他又对着艾玙的墓碑磕了三个头,响声在寂静的坟地格外清晰。
起身时,邬祉望着那块冰冷的石头,眼里没有丝毫对死亡的敬畏,只有执拗的不信。
邬祉伸手按住墓碑,灵力缓缓注入,只听“轰隆”一声,那块压了许久的石板被他硬生生推开,滚落在一旁的草丛里。
没有丝毫犹豫,邬祉半跪在地,徒手挖开上面的泥土。指甲被磨破,渗出血珠,混着湿土粘在指缝里,他却像毫无所觉,一下下刨着,直到那口水晶棺的边角一点点显露出来,棺身剔透,隐约能看见里面那个熟悉的身影。
风穿过坟地的松柏,发出呜咽般的声响,仿佛是在劝阻,可邬祉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眼里只有一个念头:他要带艾玙走,带他离开这冰冷的石碑,去一个只有他们的地方。
邬祉挖开泥土,露出里面的水晶棺,艾玙躺在里面,面容安详,似乎只是睡着了。
邬祉笑了,眼眶却湿了。
邬祉用衣角将手擦得干干净净,目光落在艾玙紧闭的脸上,凝了好一会儿。才发现,这时候的艾玙,还蹙着眉。
是在怪他吗?
邬祉喃喃自语,像个失了魂的疯子般摇着头。
不会的。艾玙说过,无论他做什么,都不会怪他的。
邬祉一遍遍在心里重复这句话,指尖悬在半空,他小心翼翼地将艾玙从棺中抱出来,背在身后,转身往外走。
阳光穿过祖坟的松柏,在邬祉身上投下斑驳的影,断剑的残骸被他留在了坟前。
邬祉解下身上的披风,仔细盖住艾玙的脸和身子,只露出一小截苍白的下颌。
艾玙垂着头,安安稳稳地把下巴搭在他肩头上,发丝随着他的脚步轻轻晃动,一如从前无数次那样,温顺得仿佛从未变过。
从前,邬祉也常这样背着艾玙,穿过喧闹的街市,走过寂静的巷弄。
茶见山难得收敛了那副出言不逊的架势,在邬祉身后沉声道:“他已经死了,你难道真要守着一个死人过一辈子?邬祉,你是疯了。”
邬祉目光直直望着前方,没回头,声音却清晰得足够让茶见山听见:“我爱他。他留在这里不会开心,我要带他回家。”
茶见山冷哼一声:“这里才是艾玙该待的家,至少茶岫还埋在这儿。虽说他俩的缘分,早被艾玙亲手碾得粉碎。艾玙本就不是什么良善之辈,欺师灭祖的事他干得利落,如今死在这里,不过是因果轮回,死得其所。你若有胆子,倒不如去问问活着的艾玙,敢认这些事吗?”
“不是的。”邬祉缓缓摇头,“你们都太自私了。我敢肯定,若是肯给他选择,他一定会跟我走。”
茶见山的声音里带着几分难以置信的沉郁:“你的将来、还有无情门,就都不管了?”
邬祉往前走去,声音冷静却字字凿凿:“都不要了。”
茶家的人远远跟在后面,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沉默地看着他一步步走出祖坟,走过层层石阶。
下山的路很长,邬祉走得很稳,披风下的重量熟悉得让人心头发紧。
邬祉抬头望了望,山间的枫叶红了,风里沁着清冽的凉意。
又是一年秋天。
邬祉忽然记起他们初见的那天,也是这样冷,这样凉,天地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凄凉。那时谁也没想到,这一眼,竟会牵绊出往后这么多生死纠缠。
风卷起落叶,打着旋儿掠过脚边,邬祉紧了紧背上的披风,脚步没停。这一次,邬祉要带艾玙走,走到一个没有寒冷,没有分离的地方去。
邬祉活着,但生命已死,灵魂彻底干涸、荒芜。他成了一个被自己的行为彻底异化的存在。他不再是他,也不再拥有他。他只是一个被永恒的悔恨、绝望和无法言说的恐怖所占据的躯壳。
爱变成了最深的恨,联结变成了最彻底的隔离。
邬祉与艾玙相伴的第一个四季,终于要迈着轻缓的步子,撞进彼此的岁月里了。
邬祉把院子扫得干干净净,落叶堆在墙角,露出青石板原本的纹路。他找了些木料,又做了个秋千,绳结打得紧实,木板打磨得光滑,和从前那个几乎一模一样。
随着艾玙的沉睡,琥珀也一并抽走了所有生气。
邬祉愣神了片刻,转身又劈了些细木条,动手给它搭了个小小的窝。
窝旁还钉了个巴掌大的秋千,绳头处系着两枚亮闪闪的铜板,晃晃悠悠的。
邬祉走到床边,艾玙安静地躺着,手肘上那道红色纹路依旧盘旋,手腕上,蓝色的星河纹路如枷锁般缠绕。可它们终究成了皮肤上的纹身,再无半分活气。却又像是有了执念似的,静静伏在那里等,一等再等,只为等艾玙睁开眼的那一刻。
邬祉伸手握住那截手腕,指尖触到的是一片冰凉,没有丝毫温度。
邬祉每天按时打扫院子,坐在新做的秋千上待一会儿,有时会对着空气说几句话。
院墙把外面的喧嚣都挡在了外面,街市的热闹、四季的更迭、旁人的议论,似乎都与这方小院无关。
这里的时间过得很慢,慢到仿佛能一直停留在这一刻,停在邬祉与艾玙还未真正分别的时候。
手边放着邬祉从前的札记,里面记满了他游历途中的见闻,或是遇上的新奇趣事。
先前在邬宅时,艾玙就极爱翻这些本子看。
邬祉写故事的本事极好,能把寻常事讲得跌宕起伏,勾着人往下读。
他记得自己写了厚厚一摞,艾玙却没能全部看完。
这些年空下来的日子里,邬祉不知抱着艾玙,把那些故事重复讲了多少遍。
书页早已磨得发旧,边角卷了毛,连他自己都在反复翻看间,发现了不少当初写下的错别字。
异闻录里还记着另一个故事,通篇只讲了两个人。
那故事里连半只鬼祟都没有,却写尽了他们兜兜转转、历经重重波折才终于走到一起的模样。
可结局偏不如故事开头般向好。
那男人终究是变了心。
姑娘腹中的孩子本无半分病痛,可在降生时,被自己的脐带缠上脖颈,没了气息,姑娘也跟着去了,一尸两命。
后来那负心的男人,终日沉溺酒中,最后醉酒失足,从高处摔落,落得个横死的下场。
书页旁空白处,有艾玙添上去的一首小词,字迹有些歪扭,在邬祉自己工整的字迹旁边,反倒显得格外可爱,像颗歪歪扭扭却透着憨气的小石子,落在平整的桌面上。
孤馆灯青,摇碎一窗冷月霜。
夜漏迢迢,谁共我、数尽凄凉?
此身如寄,飘似断蓬无定处,
望断千峰,烟雨锁、旧征航。
最是那、年年秋月朗,
清辉不改,照我眉间愁绪,
岁岁如常,浓似酒、漫心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