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0、余韵照山河 ...
-
太虚四极的修士踏碎云霭而来时,天地间似有惊雷滚过。他们身着刻满星纹的法袍,手中法器引动四方灵气,所过之处,阴煞如冰雪消融,鬼怪在金光中化为飞灰。
有人立于山巅,以指为剑划破苍穹,硬生生撕裂鬼怪盘踞的黑雾,有人潜入疫区,指尖凝出清露,滴落处瘟疫之气便如潮水退去,枯槁的面容重焕血色。
有情道的弟子们背着剑匣穿行于街巷,剑穗上的铜铃叮当作响,却成了亡魂的安魂曲。他们扶起倒在血泊中的孩童,用自身灵力温养濒死的老者,剑峰只指向那些噬人的恶鬼,哪怕对方曾是同族修士,只要堕入幽冥成鬼,便绝无姑息。
无情道的传人则如一道冷冽的光,沉默地掠过战场。他们以最快的速度斩断祸根,指尖结印时,方圆十里的阴邪之物皆被震碎,连风都带着斩钉截铁的决绝。
没人见过他们的表情,只知道那身法袍掠过之处,再无鬼怪敢抬头。
而弑神一脉,直到此刻才真正显露獠牙。世人原以为他们只是传说中的莽夫,却见他们徒手捏碎恶鬼的魂魄,赤足踏过怨煞凝聚的沼泽,双目睁开时,眼底翻涌的竟是与天地同息的杀意。
他们从不对同胞拔刀,哪怕对方是仇敌,但对那些披着人皮的恶鬼、心怀歹念祸乱人间的败类,出手便是绝杀,剑光起时,连魂魄都被碾碎,连轮回的机会都不留。
叫地领受命令,专司捕捉食心伪者。此恶鬼以信任为饵,精于拟态伪装,更能将自身鬼气敛至无形。它常潜伏于寻常家宅,静待一家人彻底卸下心防、情感羁绊最浓的刹那,便将他们连血肉带魂魄,一并吞噬殆尽。
按克拉斯的名单清点,叫地已亲手斩杀四只食心伪者,唯余最后一只悬而未决。他跟着叫天穿行至深山,一间孤绝的小屋静立在林间。
叫地上前叩门,指节刚触到门板,屋内突然传来“咚”的一声巨响,是食心伪者察觉异动,想破窗逃窜。叫地反应极快,反手甩出天哥将其死死捆缚,紧接着便推门而入,急步查看屋内是否有幸存者。
叫天见屋内寂静,本以为已无活口,正提步要去将那恶鬼就地正法,眼角余光却扫到院子里积着大片暗红血迹。他心头一紧,俯身翻找片刻无果,最终取出符纸引燃,借着符光的指引,才在隐蔽的地窖中找到了被藏起来的童子。
那童子周身沾满父母的血,那是他父母的血,用来掩盖他的气息。叫天先从行囊里取出干粮与水,一点点喂进童子口中。
待童子缓缓睁开眼,叫天沉默片刻,开口问他:“这食心伪者,你想如何处决?”
童子抬起头,原本还带着怯懦的眼神此刻亮得惊人,没有半分犹豫:“我想亲手解决这恶鬼。”
叫地闻言一怔,眼神里闪过几分意外,随即仰头笑出声来,拍了拍膝盖:“好!就依你!”
那笑声里满是赞许,叫地最喜欢这童子骨子里不怯不逃的胆量与魄力。
事情了结后,叫地没急着离开,而是陪童子一同将父母安葬。这一天,一场大雨从清晨下到黄昏,雨声盖过了低低的啜泣,也把坟前的脚印冲刷得渐渐淡去。
竹林在风里漾成自然的绿浪,雨丝化作银线穿入其间,每一次敲打竹叶的轻响,都像是落在观者心境上的涟漪,漾开一片清幽与安宁。
竹叶挨挨挤挤叠成浓荫,水雾氤氲。
叫地立于竹林雨幕间,衣衫被雨丝洇得发沉,却掩不住挺拔如竹的身姿。竹叶沙沙的轻响里,他眸中映着雨雾,似在等一场对决,又似在等一段归期,周身的寂寥与坚毅,融在这竹林雨景里。
竹林水雾还没散,叫地问:“以后没了去处,你打算怎么办?”
童子往前凑了半步:“你是哪个门派的?能不能收我当徒弟?”
叫地挑了挑眉,笑了出来,俯身与他平视:“我可没什么正经门派,我是弑神的,你敢跟着?”
童子听到这话笑了,眉眼间终于少了些沉重,这是这些天来,他第一次真心实意地笑:“这名字好得很。我爹娘一辈子信神拜神,神却没护着我们。他们不救,我就跟你一起弑神。”
“你这就才疏学浅了。你可知祭神舞?”斜斜雨丝碎作点点银星,叫地的眼睛,同这濛濛雨、郁郁竹缠在一处,“人向神祈愿?我告诉你,恰恰相反。神可不是高高在上的受祭者,反倒成了为人间献祭的牺牲。祭舞的每一个旋身、每一次叩拜,都不是祈求恩赐,而是承载着将神性拆解、赠予凡世的庄严仪式。把神的存续,换作人间的安宁。这舞,便成了神与人间的契约,美得悲壮又震撼。”
童子琢磨片刻,通透道:“故而是神祭舞。”
叫地抬手拍了拍童子的肩,认可道:“还算不错,没囫囵吞枣,会思考就好。”
童子没松劲,又追着问了一遍:“那你到底能不能收我为徒?”
叫地的目光扫过远处雾蒙蒙的竹梢,语气沉了沉,指了条明路:“不到万不得已,最好不要走我这条路。你年纪还小,前路比这竹林宽得多。”
童子咬了咬唇,追问的话更直接:“那你到底是谁?总该告诉我你的名字吧?”
关于叫地的过去,他自己从不提及,唯二知情的魏彧和姜才道,也对此讳莫如深。久而久之,他的过往便成了一桩无人能解的谜。
“我什么都不是,就是个闲得发慌,来人间打趣的混球罢了。”叫地笑着说,语气散漫。
不过也是一个无家可归之人。
叫地把身上的银子悉数掏给童子,没回头,径直往前走。童子站在原地,目光追着那道背影影渐渐隐入茵绿深处,最终与雨雾、竹影融成一片,慢慢淡了、散了,再也寻不见。
这场相遇本是缘分使然,叫地出手相救更是万中无一的幸运。
若童子只能一辈子等着别人伸出援手,那不过是被动接受的命。可若他能凭着自己的手、自己的心撑下去,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那才是真正由他主宰的人生。
有人在废墟中哭喊着跪拜,有人在幸存者中传颂他们的名号。
可当人们终于明白,那些曾被忌惮、被误解的修士,竟是撑起天地的脊梁时,已经太晚了。
太多人永远闭上了眼,太多家园成了再也回不去的焦土。
四脉修士奔向四方,衣袂翻飞如战旗,将自身化作堤坝,死死挡住幽冥倒灌的浊流。他们的身影在火光与血雾中交错,没有言语,唯有默契的眼神交汇。
今日纵是粉身碎骨,也要让这人间,再多一分明日的晨光。
天际忽然裂开一道金缝,紧接着,一只遮天蔽日的巨鸟破云而出。
那是不死鸟,羽翼舒展时几乎覆盖了整片苍穹,每一片翎羽都流淌着熔金般的光泽,连翻涌的乌云都被染上暖亮的金边。它悬于半空,尾羽垂落如瀑布,每一次振翅都带起狂风,吹得地上的断壁残垣簌簌发抖。
忽然,一声清越的鸣叫划破天地,那声音不似凡鸟啼鸣,倒像万千钟磬同时奏响,震得山川动摇、江河翻涌,远处的山峦微微震颤,裂开的大地缝隙里,甚至渗出了晶莹的泉水。
金光如流水般漫过十九的周身,勾勒出祂挺拔的身影,衣袂在光晕中轻轻翻飞,仿佛与霞光融为一体。祂暗自垂眸,长睫在眼下投出一片浅影,双手交叠于胸前,姿态带着近乎献祭的虔诚。
“以吾为祭,定世玄黄。”低沉的声音在金光中回荡,轻得像一声叹息,却又重得承载了天地间所有的祈愿。
话音落下的瞬间,周身的金光骤然炽烈,如同一朵骤然绽放的金莲,将十九彻底吞没。那光芒穿透云层,直抵九天,又漫向大地,仿佛要将这世途平顺的祈愿,刻进每一寸山河、每一缕风里。
众人仰头望去,只见不死鸟胸腹处忽然溢出四道炽烈的光柱,像是从骨骼深处抽离的锋芒,笔直地射向大地。
光柱所过之处,空气都在灼烧,发出滋滋的声响。
彼时四大恶鬼正盘踞在皇城上空,青黑色的怨煞凝聚成遮天蔽日的巨影,正要将整座城池拖入幽冥。却见那四道光柱如天神投下的锁链,精准地穿透怨煞,狠狠插进四大恶鬼的魂魄核心。
光柱插入大地的刹那,整个人间仿佛被按下了定音键。
肆虐的鬼怪动作一滞,空中的阴云开始溃散,连风中的血腥味都淡了几分。
不死鸟依旧悬在天际,金光如华盖般笼罩四野,鸣叫声余韵未散,在天地间久久回荡。
地上的人们望着那道横贯苍穹的身影,明白这不是传说,是绝境里,天地自身降下的救赎。
金光顺着十九的发丝流淌,漫过紧握的指尖,将祂整个人裹成一团耀眼的光茧。祂微微仰头,望着霞光深处的苍穹,眼底没有惧色,只有一片澄明,仿佛早已勘破生死,甘愿化作天地间的一根烛火,燃尽自己,照亮往后万载的平顺。
风从祂身侧掠过,卷走最后一丝属于十九的气息。
光茧骤然收缩,又猛地炸开,化作无数金屑融入云霞,渗入大地。
此后人间再无十九,可多了岁岁平安的风,年年丰稔的雨,以及那句消散在风里的祈愿,成了天地间最沉默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