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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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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寒薇?”
和她的名字一起出现的,是篮球落地的“砰”的一声。
十月天气已经冷下来了,这个早晚都要穿长袖外套的季节,章旬就这么穿着件短袖,抱着篮球站着。大概是刚打完球回来,发梢微微潮湿,结成束搭在额头上。
随寒薇匆忙摸一下脸,确认眼下已经干燥才转过头去:“有什么事吗?”
“你的语文作文,能不能借我看一下?”
阅卷结束后各科成绩和答题卡一起下发,随寒薇看过自己的语文成绩。是不错,但在这个班级也显不出什么太特别的,便问道:“为什么?”
章旬站在阴影里,神情晦暗不明:“你的作文是咱们班最高分。”
这些“优等生”的上进心,有时候真让人讨厌。随寒薇的心里莫名燃起一股无名火,语气也难自控地尖酸了几分:“哈?天哪,你们学霸的上进心还真是不分时间不分地点啊。”
两个“不分”,还加了重音。
说完便后悔了,她知道自己的情绪不是来源于章旬,他只是在普普通通地做一件没有任何问题的事。她在刻薄地讥讽的,是无能的自己。
“呃……不是这样,”章旬抓了抓头发,犹豫了一下说道:“我作文……又没及格,老师让我找其他同学借鉴学习一下。”
没及格?又?印象里章旬的名次没有进班级前十名,但是也比较靠前。他是数学课代表,还参加学科竞赛,年级排名也在一百名之内,稳进重点985大学的成绩。
章旬的神情纯良无比,不见一丝不悦,仅有的一点点的遗憾也似有若无,像是去了趟超市没有买到想要的东西一样稀松平常。
随寒薇实在想不通拥有这样头脑和学习能力的人作文怎么会不及格,一时间只当是自己听错了。见她没有回答,章旬复又解释:“不方便也没关系的,我理解哈,反正之前……”
你理解,我还没理解呢。
随寒薇腹诽完,打断他说:“没不方便,你等我去找一下。”
由于家长会的缘故,没有人在教室吃晚饭,只有几个人在座位上自习。随寒薇在一摞答题卡中找到语文的,递给章旬。
“谢谢,”章旬刚洗完手,在裤兜里翻了翻没有摸到纸,举着湿淋淋的手笑道:“能不能帮我放桌上?”说完指了指远处的一个座位。
章旬的答题卡就放在桌面上。随寒薇走过去,视线扫过最上面的一张,数学140分。正暗自咋舌,章旬抽出下面的一张拿上来翻到背面。
是一篇33分的作文,字迹密密麻麻又有些难以辨认,远远看上去像爬行动物的踪迹。末尾空白处用红笔写了大大的两个字“跑题!!”,顿笔力道足以见其作者怒气十足。
教室里还有其他人,也陆续有人回来,晚自习就快开始了。月考试卷早已讲评完毕,两人也都没有提答题卡什么时候还的事。
两天后的晚上,随寒薇吃完饭回来,答题卡已经被折好摆在桌上,上面贴着一张便利贴,龙飞凤舞的一个字:“谢”。
还真是惜字如金。随寒薇准备收起答题卡,捏住时却发现手感不似平常,有点硬。
打开发现里面夹了张明信片,是三井寿。
随寒薇看《灌篮高手》动画片是陪随绍一起,男孩子发育到一定年龄,爱运动的热血基因都会或多或少觉醒。之前她也和别人讨论过情节和人物,女生们大多喜欢冷酷的流川枫,或者俊美温和的仙道和藤真健司。男生大多喜欢主角樱木花道,也有人喜欢代表作品中最高水平的牧申一。喜欢三井寿的也有,毕竟人物经历了背负“天才少年”圣光又经历伤痛后重返赛场打出不俗成绩,又贡献了全剧最经典台词之一——“教练,我想打篮球。”
让随寒薇印象最深的并不是这里,而是他和初返赛场和翔阳对战时,意识到自己体能和技术的退步,在湘北接连失分的情况下,面对队友木暮和流川枫坚定的眼神,对自己说的一句话。
“如果这个时候我不能立功,我就只是个大笨蛋。”
充满日式翻译腔的很中二的一句台词。却让随寒薇瞬间大哭起来,那时随绍不解地看了她一眼,又继续聚焦比赛。怕引起大人注意,只能抓着手边的衣服狼狈擦眼泪。最后身上T恤的前襟都被眼泪浸湿了,那时随寒薇还没有细想过情绪如此汹涌的原因。
眼前的明信片上,印着三个人,都是三井寿。右边两个,是穿着湘北球服和穿着运动服拄着拐杖的三井,站在斜阳里伸出右手。左边的三井穿着校服披着头发,目光阴鸷地坐在阴影里。
一阵突如其来的鼻酸被匆忙吞咽下,随寒薇提醒自己这是在教室。
熟悉的感觉恍然间唤醒一串一串的记忆。
幼时有一次和卢季雨上街,在书店前的看见了卖宠物的摊贩。推车上的一排笼子里有各种小动物,除了常见的猫狗兔外,还有珍珠熊。那时随寒薇缠着卢季雨给自己买,卢季雨说“这东西你养不活,买回去就是个死”。劝说几次无果,还是买了两只。
回家之后随寒薇悉心照料,每天换水清扫笼子,给它们吃洗干净切碎的菜叶。不到一周,两只珍珠熊还是死了。
那天早上卢季雨收拾窗台上的鼠笼,嘴里念念叨叨:“跟你说了你养不活不听吧,还非要逞能带回来”。后来她才知道,前一天晚上做饭时窗户被卢季雨打开了没关,换季时节昼夜温差大,它们就这样在她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冻死了。
在那之后她提出想做而卢季雨不支持的事,“珍珠熊事件”总要被翻出来提起。在母亲眼里不被认可的事,她就一定做不成。起初她还会争论或是坚持做给卢季雨看,时间久了她也不再辩驳。
她不是不能理解,毕竟从一出生开始,就因为她的性别,让卢季雨在这个家里和她一起不受待见。卢季雨和随林最终敲定离婚时她一直关着门在房间里,直到卢季雨叫她出来,跟她道别。这个时候她仍然没有说话——她无法问妈妈能不能带上自己,她不敢提。
童雪嫁进来后生下随绍,重组的四口之家看起来依旧和谐。这个继母对她可以说是挑不出任何毛病,说话一直和和气气,两人从未生过龃龉。甚至假期睡懒觉的时还让随绍叫她:“姐,我跟我妈去吃肯德基,她问你一起去不?”
随绍上幼儿园时的一个暑假,老师布置了作业做每天的时间计划表。那年夏天童雪的母亲过来,和她们同住了一段时间,随寒薇跟着随绍一起叫她“姥姥”。有一次她翻看随寒薇的作业,是班主任要求制定的每日计划。看到她的时间表发出惊叹:“四点半接弟弟幼儿园放学、五点陪弟弟玩,看人家寒薇这姐姐当的。”
那时随寒薇暗暗松了口气,这话大概是肯定吧?甚至可以定义为夸奖,虽然说出的初衷还未可知。
年岁渐长,随寒薇的话越来越少,也渐渐没了愿意交谈的人。小心翼翼观察的习惯让她总是在反复咀嚼揣摩别人的情绪,却不愿再像从前一样做讨喜的事。
身边的每一个人,对自己都夹着虚情假意。偶尔收起友善,将冰冷的棱角和毛刺展露在外的时候,内心还会滋生淡淡的快意与轻松。
经年过后的这个晚自习,随寒薇盯着章旬送的明信片,才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三井寿说那句话的时候流泪,溃然决堤。
因为她已不想背负任何的期待,她讨厌任何评判性的眼光落在身上,一度也想在暗夜里沉湎下去。
如果让随寒薇用一个词评价章旬,她应该会用“坦然”。与班上其他前几名同学不一样,他身上带着一种很多事都不在意的洒脱感,初见时两人意外相撞,面对新同学可以直接自然地打招呼帮忙找座位,而后无论是在教室还是运动会,碰面时总能自然同她聊上几句。即使被她莫名其妙撒了火气在身上,也没有改变态度,一看就是有修养的人。他不介意被别人看到自己不及格的答题卡,可以大大方方地表达自己的困扰——“我每次都不知道写什么,只能编流水账勉强凑够字数”。
然而在被问起“反正之前什么”的时候,他直截了当回答,并不是所有人都愿意把作文借给他。并且告诉她,就像班上同学之间经常互相问问题,但有人给别人讲数学题时会故意朝错误的思路引导。
都轻飘飘地说起,好像在他眼里作文不及格完全不是一件值得烦恼的事,班上同学的恶性内部竞争也一样。
借出答题卡后两人回到走廊,不知是不是怕她多想章旬又解释道:“你作文分高,刘老师告诉我的,让我借来看看。我今天去语文办公室听她讲了半天,没听明白。我觉得我写得挺认真的,这创作可太痛苦了。浪费我的感情不说,费了大劲还是那么低的分。诶你是不是从小这方面有天分啊?这得天天看课外书吧?”
鼻腔和眼眶里仍残留着一点湿气,随寒薇想笑又后知后觉地忍住了:“其实我的作文也就是速成品而已,都有固定的论据语料库,很多都是通用的,一个素材修改一下,四五个题目都能用。你需要的话我也可以借给你……说白了就是,都是模板。”
章旬站在原地愣了几秒,面上的错愕显然是还在消化“幻灭”的情绪,而后却蓦然“噗嗤”一声:“那不是和数理化一样么!”
那是随寒薇第一次认真观察章旬的长相,大概是因为他露出了和平时很不一样的表情。往常见到这人和别人在一起,神色总是淡淡的,眼睛似笑非笑,说话也总是不留情面,遇到熟人开起玩笑常常毒舌地怼人。整个人很清冷,对不感兴趣的事漠不关心。
她的世界里,他的言语永远带着略略低于体表却恒定的温度,像这个季节的清晨和傍晚。这几天早上上学时偶尔会下雾,路过草地树丛能看见叶片上一层半透明的薄霜。
而那一瞬光线穿过了云层,给翠色里镀了一抹闪着水光的鎏金。
随寒薇没有问过陈诗柔,自己没有问过她的情况下为什么会主动来帮自己办黑板报。她曾经猜过,到底是姜经武突然又想起叫陈诗柔来找她,还是由于她对章旬随口一提。
现在她知道,不需要猜了。
一定是章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