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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和五年前一样的眼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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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是深夜,京城一片寂静。
古韵盎然的老城区是这座城市的标志,年久失修的砖瓦上有细碎裂痕,被暴晒多年,在月色中也能看清上头的暗红痕迹。胡同内空荡宁静,已到了老城区入眠的时间。
横跨着的高架桥隔着这片市中心特有的宁静,高架桥的另一侧,是热闹非凡,灯红酒绿的新区。
新区街道的正中间,巨大的牌匾闪耀着只有在夜晚才亮起的光芒,耀眼夺目。是这条名气十足的酒吧一条街的招牌------【人间夜色】
特有的名片。
化妆间内
程忆晴正坐在化妆镜前给自己上眼影,突然手肘被身侧的人一拍,手一抖,眼影有些画出去了。
好在画的不是眼线,不然可就遭殃了。
皱眉望向那个没见过的陌生脸庞,对方感到有些尴尬,讪讪开口:“不好意思,没看到你在画眼影。”
说话也不说重点,程忆晴感觉莫名其妙,只得开口:“有事?”
“没有没有。”满脸通红的女孩疯狂摆手,“你就是程晴吗?久仰大名!第一次见,我来打个招呼。我叫燕燕,你好。”
程忆晴点点头,应下了这句话后,拿起化妆包接着接下来化妆步骤。
像她这样在酒吧工作的,没人会用本名,叫来叫去也就是个称呼。她懒得想名字,干脆删掉一个字直接用,也方便。
燕燕见她没回应也不再自讨没趣凑上去,撇撇嘴走向一旁和别人攀谈。
她刚过去没一会,旁边那一群原先只是偷看的几个女孩,都把视线直直地往程忆晴这,几个人围成一圈,嘴里念叨什么也听不清,表情不大友好。
程忆晴不在乎这些。
她不喜欢在工作环境里交朋友,从毕业到现在一年时间,她换了几家酒吧都没见得遇到过几个好人。
这种环境里,人们总是在攀比的漩涡中游走。程忆晴不想参与,她怕自己会被这个可怕的漩涡吞掉,到最后连骨头都不剩。
对她来说最重要的事情,是赚钱。
她的工作不太需要社交,竞争环境也相对少。
她就是破唱歌的,不卖酒不卖笑。卖的只有这个破嗓子,前一个老板听烦了她就换一个老板。
这副嗓子不算太差,京城的老板们大都愿意买单。
上一个老板赚的盆满钵满,上个月和她说要转手卖了酒吧和妻子去环球旅行。程忆晴点头表示理解,毕竟他赚的钱都够他和她老婆两人潇洒一辈子了。
于是随着酒吧的出售,她也被转手。
唱了一年歌在新区还算有点名声,【人间夜色】在新区名声很响,老板是出了名的豪气阔绰,开出的资金比别家都多了两倍不止。
程忆晴没怎么考虑就应下了,没人会跟钱过不去。
今晚是她的试唱表演,很重要。这场演出决定了她接下来是留下来当个主唱,还是继续去别的酒吧唱歌,拿着比这里低一倍的工资在京城混口饭吃。
刚画好妆,后台工作人员就跑来催她候场。
程忆晴应了句好,把化妆包往私人柜里一塞,锁上柜门后跟着进入舞台背后的等候区。
隔着沉重的漆黑幕布,程忆晴悄悄往里望了眼,有些惊讶。
夜晚的【人间夜色】有点太过耀眼。
确认试唱后,她只来过一次。
【人间夜色】是整片新区最大的酒吧,共四层。一楼是自由活动最方便的地区,最左侧的调酒区里两个调酒师身边围着几个客人。角落的卡座需要2w以上的低消,中间都是散客区,所有桌子程半圆状绕舞台一周,由低消内至外价格递增。
不过具体价格程忆晴也不了解,为了不买酒,她那天是白天带着工作证溜进来的。
白天的【人间夜色】庞大寂静,漆黑的墙面用特殊石材打造,光滑透亮。阳光照进来,却让整个建筑有些阴沉。
贵气却恐怖,是程忆晴的第一印象。
这一眼却颠覆。各式各样的灯光在空间里来回闪烁,漆黑的墙面此刻五彩斑斓,朦胧的光芒折射在空气中,诱人眩晕。一楼的卡座和散客桌都坐满了人,人声鼎沸间,程忆晴仿佛到了新的世界。
‘人间夜色’这个名字,起得真好。
恍惚间,DJ热场结束,灯光瞬间暗下来。
台上的人开口介绍接下来的表演,程忆晴听到自己的名字,心跳加快,头脑有些发热。
她深呼吸,熟练地从包里拿出一颗小药丸往嘴里一丢,嚼了几口吞下,上台。
坐上高脚椅后,程忆晴右手握住胸前的立麦,心跳突然就缓下来。
熟练的感觉回来,她朝右侧的吉他手轻轻点头,对台下看不清的观众露出微笑,听见恰好在这时响起的欢呼声后,她顺着伴奏开口。
民谣吉他的音质淳厚,音色却清亮,与她的嗓音很适配。她第一首唱的是情歌,最近在短视频比较火,调子平缓,对她来说很简单。
程忆晴缓缓唱着自己准备的歌曲,右手随着节奏轻拍在麦克上。她声音轻柔,眉目如水。恬静淡雅,赏心悦目。
随着她的歌声,昏暗的灯光如潮水般向观众区蔓延,一步步照到每个人身上,这样会让观众更加沉浸,这是【人间夜色】的一贯套路。
程忆晴抬眼,观察观众给自己的反应。
看见几桌有熟悉的脸庞,她报以感激的微笑,回报这些愿意追随自己到不同酒吧的熟客。
间奏来时欢呼声更热烈了,程忆晴面色不变,心下松口气。
应该是稳了。
她需要这份时薪不低的工作。
突然感受到一道炽热的视线,程忆晴目光游转,到酒吧第三层的瞬间停滞。
‘人间夜色’的二三层楼是包间。装潢萃金,消费要求极高,里面的人非富即贵。特别是三层,一晚上消费几乎不少于10个w。
这样的包间通常是不会有客人出来听歌的,人家包间里的服务更丰富多彩。所以经理有提前和程忆晴打过招呼,不用往上看,不会有客人,让她对着大厅的客户唱好就行。
可此刻应该空无一人的三层走廊上,却有道人影,黑暗中闪烁着猩红的细微火光。
一只纤长的手露出来,搭上拦挡,手腕上的表盘高调奢华,食指轻点间,烟灰掉落。
对方的目光有些灼人,程忆晴不想错过这个吸引高端客人的机会。她笑吟吟抬眼望去,有心回应。
不知道她的示好有没有被收到。
那双手指间的那抹猩红被抬起,明暗交替间,程忆晴不自觉跟着对方的节奏深吸一口后呼出胸腔压抑的闷气。
雾气弥漫,暗红的射灯变得朦胧。
离得有些远,她看不清对方的脸。
黑暗中隐约可见修长挺拔的身姿,是道男人的身影。
明明是来酒吧却一身正式又昂贵的深灰衬衫配领带,幽暗的光只微微照到男人的下巴,视线下移。他肩部挺阔。线条流畅的脖颈,连接轮廓分明的下颌,禁欲又富有力量感。
程忆晴盯着,思绪放空。
舞台投来的视线被发现,男人手里的动作也被按下暂停键。
他忽然收回手,将那道勾人的火光一把按进下方拦挡上放着的烟灰缸里。
火星子在烟灰缸里微微跳跃,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前,男人转身走进包间。
动作太快程忆晴没来得及反应,只见属于包间的大门一开一合,男人的背影随着门后透出的微光一同消失,三层已是空荡一片。
连唱五首后程忆晴鞠躬致谢,伴着看客们的掌声和欢呼下台。
几位熟客前来恭贺,程忆晴接过其中一位最眼熟的女孩递来的鲜花,笑容甜美,真诚的感谢他们对自己的支持。
回到后台,听到四周的喝彩和恭喜,程忆晴知道,今天她成功拿下了主唱的位置。
经理笑容满面的迎上来,他拉过程忆晴走到化妆间的角落,从口袋里拿出装着工资的包裹,塞到她手里。
“程晴啊,真是争气!今天不少客人都夸你唱得好。喏,这是主唱该有的报酬哦。”
程忆晴不客气,打开包裹点清红色大钞的数量后,对经理说了声谢谢。
经理盯着她的动作,笑容更盛:“别急,还有大好事。”
“三层有老板点名让你上去唱歌。”男人翘起兰花指,点上程忆晴的肩头,笑得邪恶:“第一天来就有这个待遇,你啊,偷着乐吧。”
二三层通常不大需要驻唱歌手上去。
首先因为驻唱歌手他们一出包间就能听到,第二是因为驻唱歌手有排班需要提前约,第三就是因为----贵。
【人间夜色】和别的酒吧不一样,不是先唱歌再蹦迪。
这家喜欢反着来。
先让DJ热场,到了黄金时刻才会让驻唱歌手上台。不管什么时期都只有两位歌手换班,从不找临时的。
因为他们老板对歌手出了名的挑剔。
所以签了‘人间夜色’的歌手,单独点唱都是出了名的贵。
虽然二三层的客人们都有钱,但包间里会唱歌的妹妹多的是,很少有人把钱浪费在这上面。
程忆晴站在三层的包间门口,跟在经理后面等他带自己进去。
刚刚听到经理说包间一小时的抽佣,她都被吓了一跳。
都够她在楼下唱一周了。
这群人真是有钱没处花。
不过她除了赚钱,她也希望能当面谢谢刚刚那个愿意出包间听她唱歌的男人。
应该是因为那个人,她才能被点到这来赚这笔钱。
包间门被推开,经理身姿妖娆的走进去,程忆晴跟在后面。
“不好意思打扰各位老板,您这边点的驻唱歌手服务来了。”
房间很大,装修华丽精美,灯却很暗。过于昏暗的环境让她一时有些不适应,微微眯起眼,还是看不清。
她心下一横,径直走向最前端中心的立麦旁边站定。
之前没人唱歌,这个位置的灯一直没开,一站定看别的地方就显得亮多了。她目光偷偷打量起房间里的人。
经理见她没等自己介绍就走过去,被吓了一跳。他想到这包间里几个老板的身份,冷汗直出。
现在抓回来也来不及了,他只好搓手弯腰轻声道歉。
“这位是今日的驻唱歌手,程晴。”
经理的声音不大不小,本来有些吵闹的包间安静下来。
人不多,男男女女混着坐在沙发和旁边的牌桌,瞬间都被这句话吸引目光。
离经理最近正好是这次聚会的发起人严祁斌,男人坐在沙发C位,放下手里的酒杯,随着经理的介绍瞥了眼站在黑暗角落的程忆晴。
一进来就站最黑的地方,这不是傻么。
要不是经理,他还没看见。
啧,长得真好看。
他把满脸谄媚的男人打发出去,又抿一口酒,吊儿郎当的开口,问少女叫什么名字。
“老板好,我叫程晴。”
少女声音清脆透亮,回答通过话筒传到每个人的耳朵里。
严祁斌这人脾气不好,今天心情却美丽,女孩看着赏心悦目,他笑着接着问对方问题。
程忆晴一一回答,但字句越来越短,面上还带着笑,心里却有些别扭。
她是来唱歌的,不是来做问答的。【人间夜色】卖艺不卖人,她虽然是做服务但从不失尊严,这男的问问题越问越私密,她已经没有义务回答。
如果今天在门外听歌的是他,程忆晴一定会认真回答所有的问题,即使有些不能回实话。算是感谢他送的这笔横财。
但----衣服不对,身材,看过去也不像。
不是他。
程忆晴的视力已经在昏暗灯光下可以正常使用,她又粗略扫过全场,还是没看到熟悉的灰色衬衫。
严祁斌已经开始问到她住在哪,程忆晴压下气,抬眼与他对视,掠过这个话题:“请问您,我可以开始唱歌了吗?”
严祁斌脸色微沉。
包间瞬间死寂一片,众人都吸口凉气。
没人敢这样和严少说话。
何况这人还是只是个点上来唱歌的小姑娘。
分不清自己几斤几两的人,是要倒霉的。
有人心中为这女孩惋惜,也觉得她蠢笨。
这时包间角落的门开了,门后走出两道身影。
每个包间都有配休息室,休息室的隔音极好,外面再吵都听不见。
所以汪晨一推门出来看见严祁斌板着的臭脸和众人的表情,就猜到一定是发生了有趣的事情。
“哟,都不说话,这是咋了?”
尴尬的气氛被这一句话打破,严祁斌对着站在房间暗处的女孩冷哼一声,不打算和她计较。
今天的主角不是他,点她上来是为了让五年没回国的好兄弟开心的。
严祁斌看两人终于出来,忽略自己刚刚的情绪,招呼着他们过来坐:“没事。你俩去干嘛了,小房间待这么久?”
汪晨一把揽过严祁斌的肩头,胡闹着回他:“这么久没见阿天,自然要好好叙旧,是吧阿天。”
汪晨拍拍严祁斌的肩膀,指向身后还站在阴影处的男人。
男人没理他,从阴影处走出来,长腿一迈,两步便走到沙发处,在严祁斌身边坐下。
他没说一句话,一出现却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男人身着格格不入的黑色西装外套,领口若隐若现露出的灰色衬衫领口有些凌乱。脸部轮廓分明,五官立体,眉形英气舒展,山川般硬挺笔直的鼻梁,薄唇微抿,透露出一种生人勿近的薄凉气质。
传闻中的覃少,他离开京城的这七年,人未在,却一直有他曾在时的传闻。
父亲是两年前刚从榕城调任回京城的高官,母亲是手握京城三分之一商业血脉的企业家。
听闻他高中一结束就突然出国,在异国他乡的顶级学府以近满分的优异成绩毕业后,本以为会就此在外生活,没想到又突然杀了手回马枪回国。
又听闻他即使在国外那样的环境依然洁身自好,和他的两个兄弟汪晨和严祁斌不同,有玩乐人间的资本,这么多年身边却是一个异性都没出现。
这样的优质资源,引得在场女孩们都蠢蠢欲动。
可以说今天来的大部分人都是来见见这个传闻中的覃少,要是能和他发生点什么就更好了。
四周嘈杂,讨论声不断,话题中心都围绕着坐在昂贵真皮沙发上品酒的男人。
话题的中心却动也不动。他只是直直盯着房间中心处。不知看见什么,他双眼黑的可怕,幽深无底。
严祁斌先发现他的视线,十分满意自己为好友送上的神秘大礼。
他拿起桌上的遥控,将黑暗处的小舞台灯光打开。
“这小妞有点脾气的,但长得实在好看。”
“多亏我们阿天刚刚出去听人家唱歌,我才点的她上来。不然都没这眼福。”
乍然投下的白炽灯突然打在程忆晴惨白的脸上,她的存在一览无遗。
汪晨眼前被刺得疼痛,视线望向房间中心。看见少女精美的脸庞,他双眼瞪大,手指向前方,颤抖不停。
“卧槽!”
男人的声音不大,程忆晴能听的到。
可她却不知道那人在说什么。
她只觉得在那人出现的一瞬间,自己就已经失去思考能力。
头脑嗡的一下停止运动,天旋地转间她呼吸急促,却依然不愿意相信看见了什么。
灰色衬衣。
居然是他。
汪晨的反应明显不对。
严祁斌再神经大条都发现了气氛的怪异,他咽口水,询问好友。
“阿天,难道认识?”
怪不得会在包间外呆那么久,原来不是觉得小姑娘好看,而是看到熟人?
好友的高中生涯他没有参与,如果是朋友也就罢了,如果是惹过他的人,这下岂不是惹得他不快。
严祁斌慌乱,不希望搞砸自己精心为好友准备的接风宴。
幸好,身旁的男人摇了头。
接风宴的主角似乎没有感到被冒犯,他勾起嘴角,眼睛还盯着前方面色不佳的少女。
虽是笑着,可眼底没有笑意,反而有些瘆人的冰冷。
“高中同学罢了,不太熟。”
语气平缓冷静,严祁斌却莫名觉得寒冷。
程忆晴站在台上没动。
恶心感突然从腹部涌上来,她感觉自己马上要吐出来。心知不妙,推开面前的麦克,她对着严祁斌说了句抱歉,转身大步迈向包间大门。
房间里没有任何声音,她急促的脚步声明显,像是背后有凶猛的恶兽,慌忙逃离。
走了没两步身后突然被人握住手腕,阻挡她的行动。
熟悉的动作熟悉的温度。
即使过了五年程忆晴还是能瞬间认出那只手的主人。
灼热的体温通过二人触碰的皮肤传导进她的血管,她觉得有上千只虫子通过那条血管爬上她,即将啃食她的血肉。
程忆晴立马甩开对方,揉搓自己被握过的手腕,一脸嫌弃。
灯光正对着她,她脸上的情绪明显,在场所有人都看得一清二楚。
“有必要这样吗。”
男人沉闷低哑的嗓音有些顿挫,程忆晴低着头,看不到他的表情。
她也不想看到他的表情。
整个房间没人说话,死一般的寂静蔓延。
严祁斌张大嘴,一脸震惊的看向汪晨。用眼神问他这是什么情况。
汪晨苦着脸不敢说话,他只看向好友的背影,莫名叹口气。
没人回答男人刚刚的问题。
程忆晴控制不住的颤抖,她转身又要往外走,即将到门口的时候瞄到身后紧跟着的人影又伸出手。
即将触碰到她的那一刻,她终于转头,看向这个许久没见的人。
“不要碰我,覃天。”
属于包间的大门打开又合上。
覃天一直站在原地,直到少女早就走后,汪晨来到他身侧搭上他的肩膀时,他的动作都未改变。
拦住他的不是那句话。
是程忆晴望向他时,眼底溢满的泪水。
和五年前他们最后一次的见面,一样的眼神。
一模一样。